第五章 安古藍

　　說來也怪，阿卡姆剛壹離開房間，雪色庭院裏小聲交流的十幾個男孩女孩就仿佛見到什麽洪水猛獸，霎時間鴉雀無聲，沒等他開口立刻像是壹群受到驚嚇的貓崽子，爭先恐後地沖進宿舍。
　　哐當！
　　堅硬的松木門拍擊門框，重重合攏，上鎖。
　　幾雙怯怯的眼睛在窗戶口忽閃忽閃地窺探。
　　雷比毆達雕像邊的阿卡姆齜了齜牙，壹頭黑線地摸了摸自己的年輕英俊的臉，他壹路走來還沒這麽被人畏懼，嫌棄過。
　　他不信邪走向窗戶口，從腰間暗袋裏掏出幾塊豬肉幹沖小孩子招呼，他們的反應更激烈，幾雙眼睛驚恐萬分地縮進黑暗，甚至屏住了呼吸。
　　“什麽情況？”
　　獵魔人臉色晦晦地轉身，眼神壹亮。
　　不遠處安置馬匹的窩棚裏，壹個女孩兒似乎和同伴走散了，隱蔽地蹲在棕馬大腦袋後壹動不動，好似在和獵魔人捉迷藏。
　　卻不知維爾特出賣了她，毛絨絨的尾巴甩得像螺旋槳，向阿卡姆不停發送信號——
　　有個小崽子藏在這兒！
　　阿卡姆踮著腳尖悄無聲息潛行過去，站在盛水的木桶邊，從馬脖子側面打量過去。
　　她大概十五歲，打滿補丁的灰舊棉襖遮住纖細的身材，比阿卡姆矮了半個頭，大概有壹米六，稻草般幹枯的金色短發間編了幾條俏皮的小辮，壹根綠色發帶繞過額頭，為她增添了三分英氣。
　　她五官精致，眸子呈漂亮的深棕色，鼻梁挺翹，薄薄的嘴唇不大也不小，和阿卡姆托姆記憶中的法爾嘉妹妹（希裏）有八分相似，只是面部輪廓更鮮明，氣質更成熟壹些，皮膚沒那麽細膩。
　　阿卡姆想著，法爾嘉，大概正在史凱利傑群島，接受葉奈法女士和羅伊大師的悉心指導吧。
　　少女似乎沒註意到院子裏的動靜，渾然忘我地沖著馬鼻子壹接下壹下富有節奏地吹氣，並輕柔撫摸鬃毛。
　　維爾特煩躁地打著響鼻、搖頭晃腦，若不是被羅伊主人特訓過能敏銳地感知威脅，它早壹蹄子踹飛這淘氣的小姑娘。
　　阿卡姆眉毛壹揚，
　　“餵！”
　　她壹擡頭，清純秀麗的小臉唰壹下僵硬。
　　“啊！”
　　驚呼聲中，她閃電般將右手擋在胸前，左手伸向左腳靴子裏握住了半截燒火棍？身體龜縮成壹團做防禦姿態。
　　阿卡姆臉更黑了，只有被水鬼撲倒的農民才會露出這種驚恐表情。
　　我有那麽嚇人？
　　“小丫頭，別害怕，我不是壞人，我也不會傷害妳，”他簡短整理了壹番額頭前的短發和衣領、袖口，勉強微笑著伸手遞過去壹塊肉幹，“我帶著善意而來，只想交個朋友。”
　　少女瞪著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他整整半分鐘，尤其是在年輕的面龐和平坦的肚子上註目良久，確認了某種情況，冷冷地問，
　　“妳是誰？！”
　　“壹個好心腸的獵魔人阿卡姆托姆，為了幫助妳們這群可憐巴巴的孩子，免費替神廟鏟除蟄伏的魔怪！”
　　“獵魔人，別叫我小丫頭，我有名字，安古藍！妳口氣這麽厲害，解決掉那頭晚上鬼哭狼嚎的怪物了嗎？”
　　少女說著話，杏仁似的棕色瞳孔渴望地看著獵魔人手上散發淡淡香氣的肉幹，但她舔了舔嘴唇，按捺住了欲望，強迫自己轉開視線。
　　“從今天開始，妳們可以安安穩穩睡覺了。這是我送給神廟所有孩子的見面禮，還滿意嗎？”
　　安古藍不答，繼續蹲在那兒像松鼠壹樣鼓起腮幫子，嘟嘴沖馬鼻子吹氣。
　　不識好人心的小屁孩！
　　阿卡姆心頭吐槽了壹句，將肉幹塞進自家嘴裏，故意發出巨大的咀嚼聲，
　　“唔……真香……”
　　“妳在對維爾特……幹啥？”
　　她吞了口唾沫，瞪大眼睛，壹臉認真地說，
　　“妳難道沒聽說過壹句老話，對馬的鼻孔吹氣，它壹生都會忠於妳，但妳必須湊得很近，耐心細致地獲得它的信任！”
　　“從哪兒聽來的奇奇怪怪的馴馬術？”
　　阿卡姆嘴角微彎，這女孩挺有趣的，至少比那群藏頭露尾的膽小鬼有意思。
　　“羅伊大師的坐騎忠貞不二，絕不會被人收買！維爾特，妳會當叛徒嗎？”
　　噗噗——
　　維爾特咧開厚厚的嘴唇，露出壹排大白牙，齒縫間嗞嗞作響，噴了少女滿臉口水，然後不屑地偏過了頭，明顯想撇清關系。
　　安古藍面無表情地擦幹口水，仍然堅持吹氣，阿卡姆甚至聽到她吹出了壹段悅耳的口哨聲。
　　“停！別再騷擾它了！這麽做不過白費功夫，就算妳莫名其妙獲得維爾特的效忠，妳又能幹嘛？”
　　她不發壹言。
　　阿卡姆靜靜地看著她，五秒後嘆了口氣，無奈換了個問題，“妳的同伴們為啥那麽怕我？”
　　安古藍抿了抿嘴唇遲疑小會兒，突然惡聲惡氣地說，
　　“妳沒照過鏡子？琥珀色的條狀眼睛，耳朵和鼻子尖得能戳死人，哪裏不嚇人！”
　　真是張嘴就來的暴躁女孩！
　　阿卡姆嘴角抽了抽，“妳為什麽不怕我，不逃跑？”
　　“我怕的要命！”少女薄唇顫了顫，明明像是指責眼前人，眼神卻忽然看向空處，聲音輕得微不可察，“但妳們腿這麽長，帶著武器，眼睛長得像貓壹樣！”
　　阿卡姆最初只以為她在胡言亂語，但聽著聽著又覺得她話裏有話，
　　“妳們還有……狗壹樣靈敏的鼻子，尖牙利爪，跑得比奔馬更快，我逃得了嗎？我又能逃哪兒去？”
　　她神經質地絮語，眼眶泛紅，又猛地壹吸鼻子，揉了揉眼睛。
　　“妳咋不給我按上三頭六臂吶！？說實話吧，妳不就是想騎著維爾特離開神廟？難道這裏面有什麽讓妳害怕的東西？”阿卡姆壓低聲音問，
　　安古藍置若罔聞地繼續吹氣。
　　獵魔人也不氣餒，他已經掌握了壹點跟這個怪女孩打交道的技巧，又取出懷裏的布偶在她眼前晃了晃轉移話題，“妳見過它嗎？”
　　少女剎那間就有了反應，壹把將它抓在掌心，死死扣緊，目不轉睛地盯了足有壹分鐘。
　　有那麽壹瞬間，這張稚嫩清秀的小臉上流露出壹種壓抑到極點的悲痛和愧疚，仿佛在為壹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懺悔。
　　但須臾之間，她表情恢復冷靜，
　　“不認識，神廟很窮，沒錢買玩具！”
　　“撒謊！”
　　獵魔人的話令她身體壹震，
　　“忘了告訴妳，布偶是從壹具屍體身上找到的！”阿卡姆目不轉睛觀察少女的神色，壓低聲音，確認外人聽不到，“她被埋在地窖底下，死的時候還不到十二歲。”
　　“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了另壹具同齡女孩兒的屍體！”
　　“她們倆走得很痛苦，壹頭大型的貓科動物殘忍撕碎了她們的皮膚和骨頭，壹頭恐怖的蜘蛛吐出蛛網把她們纏住，就像蚊子吸血壹樣慢慢吸食幹凈她們的血肉！”
　　“她們受盡折磨，含恨而終，鬼魂才在神廟縈繞不散，尋找兇手！”
　　唰——
　　安古藍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也不吹氣了，指節發白地捏緊了布偶。
　　“黛西祭司聲稱自己不認識這兩位死者，也從沒見過什麽闖進神廟的大貓和大蜘蛛，所有壹切都是上壹任祭司管理期間發生的慘劇。”
　　“她們才來半年，妳在神廟待的時間更久，妳應該清楚真相。是這樣嗎？”
　　“妳老實回答，幫我找到兇手，死者的靈魂將安息！”
　　安古藍壹聲不吭地擡起雙手環住了馬脖子，垂下臉，身體微微發抖，好似在忍受某種泛濫的情緒。
　　她的意外之舉，卻讓阿卡姆看到她皓腕處壹塊網狀的黑色紋身，以及壹排纖細螯足。
　　網中壹角寫著壹行黑色的通用文字，這壹次他看完整了——
　　blakat……grayba
　　黑色的格雷巴。
　　阿卡姆瞬間壹怔，女祭司黛西後背也有這個紋身，它有什麽特別的含義？
　　“安古藍，妳手上的圖案怎麽回事？”
　　少女觸電般掩上衣袖，
　　“妳不敢回答？有誰威脅妳？說出來吧，我只想幫妳。”
　　“呸！”她突然雙手叉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歇斯底裏地咆哮，眸子裏閃爍著憤怒的光芒，“幫我？當我是三歲小孩！我們非親非故的，憑什麽幫我？我見過太多道貌岸然、說壹套做壹套的偽君子、無恥敗類，心懷不軌的變態！”
　　“沒人值得信任！”她就像壹頭受傷的刺猬，惡狠狠地說，“走開！別想糊弄我！”
　　阿卡姆擰緊眉頭，他不明白少女為何如此敏感、暴躁。
　　他收起了臉上的玩世不恭，開誠布公地說，
　　“為什麽幫妳？妳以為我喜歡多管閑事嗎？還不是因為妳和我的朋友長得很像！”
　　“她的頭發是銀灰色的，她的眼睛綠得就像萬物萌發的春天，她不像妳這麽倒黴，被困在冰天雪地的神廟，吃不飽，穿不暖——”他轉身看了眼女祭司所在的房間。
　　“她曾住在壹個諾維格瑞的郊外學校，那裏大家睦相處，互幫互助，還能讀書識字，盡情玩耍嬉戲。法爾嘉是我的好朋友，妳偏偏和她如此相似，我若是對妳坐視不理，以後肯定會被她埋怨。”
　　阿卡姆嘴角咧開壹抹爽朗的笑容，
　　“何況按照我們獵魔人的說法，人和人之間的相遇也是壹種命運，命運女神讓我來為妳排憂解難！”
　　“如果妳幫我找到怪物，我發誓會讓妳和妳的朋友們脫離困境，誰也不能威脅妳，傷害妳！”
　　少女深吸壹口氣，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嘴唇，五官卻忽然變得僵硬、呆滯，瞳孔微微擴散。
　　“不，黛西女士的話千真萬確，神廟從沒出現什麽山貓、蜘蛛，我沒見過它們！”
　　“安古藍！”阿卡姆直視馬後少女眨動的雙眼，
　　漫長的沈默。
　　“別死纏爛打了，我說過不知道！”狂躁的少女胸膛急速鼓動，白皙臉頰漲得通紅，猛地把布偶丟到獵魔人腳下，“這麽多問題，妳怎麽不問它！”
　　咆哮完，她萬分不舍地拍了壹下馬脖子，沖出了馬圈，在雪地裏留下壹排小巧腳印後，使勁敲響了宿舍大門。
　　阿卡姆和維爾特面面相覷了壹會兒，撿起臟兮兮的布偶若有所思，身後，光頭大漢布魯齊悄然而來，動了動鼻子做出壹個嗅的動作，露出壹副嫌棄又畏懼的表情，很快又擠出壹抹僵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