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返神殿

　　1265年4月6日。
　　和煦的晨光灑落在艾爾蘭德城北的郊外，壹支風塵仆仆的車隊行駛在通往神殿建築群的主路旁，十幾座殿堂聳立在嶙峋的巨石間，反射朦朧的日光，讓人看不清晰。
　　神殿的極具生活氣息的庭院裏，許多穿著灰色衣裙的女祭司正在進行每日早晨的勞作，澆灌農田、采摘蔬菜，餵雞、打掃。
　　女祭司很年輕，大部分十五六歲，也有八九歲的孩子，其中壹些活潑的女孩兒轉過頭打量這支龐大的車隊——
　　梅裏泰莉女神殿來往信徒絡繹不絕，但很少壹次性出現這麽多。
　　哪怕是對待那十幾個身形彪悍的獵魔人，女祭司們的目光中也不含任何世俗的雜質，只有單純的好奇和善意，讓人感到輕松、溫暖。
　　車隊裏壹群血氣方剛的男孩子卻臉紅耳熱起來，他們久居郊外，很少享受到這麽多的青春靚麗的女士的註目禮。
　　而維姬等車隊的女孩兒，朝女祭司們微笑點頭致意。
　　光頭大漢打趣般解釋道，“梅裏泰莉神殿從來不缺乏‘可愛’的女祭司。每年都有北境各地的女孩兒們湧來，又有學生從神殿學校畢業，去其他神殿擔當預言者、產婆、醫治兒童和婦女的醫師……”
　　孩子們恍然大悟，看向這群女孩兒的眼神多了壹絲認同，都是從小離家的可憐人。
　　而羅伊神色唏噓。
　　當年他第壹次來到梅裏泰莉女神殿時，雷索也跟他說過這句話。
　　正是在這座美麗豐饒的神殿之中，他熬過第壹次青草試煉蛻變為蛇派獵魔人。
　　某種意義上，這是他夢想開始的地方。
　　如今寧靜祥和尚未被戰火波及，變成日後的殘破廢墟。
　　讓我們來改變它的命運吧，也算履行對梅裏泰莉女神的承諾。
　　“雷索大師？傑洛特？！”
　　壹位身材窈窕、圓臉長著幾粒雀斑的年輕女祭從神殿偏廳迎了出來，晶潤的眸子往車隊最前方牽著馬匹、穿著厚厚鬥篷的壹群大漢臉上打了個轉。
　　落到那最為醒目的鋥亮光頭之上，最後卻轉到白發飄飄的傑洛特臉上。
　　雛菊般柔弱無辜的眼眸泛起水霧，壹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湧上心頭。
　　那壹年，她還為女神恪守著靜謐誓言。
　　那壹年，她還是壹個純潔的女祭司。
　　“上午好，愛若拉女士，多年不見，妳仍然風采依舊。”傑洛特朝她彎了彎腰致禮，臉頰竭力維持平靜，然而微微顫抖的眼角還是暴露出他並不平靜的心情。
　　而壹雙雙豎瞳好似嗅到魚腥味兒的貓，饒有興致地在傑洛特和愛若拉之間反復打轉。
　　“祭司大人，閑話少說……”羅伊環顧了自己周圍翹首以盼的孩子，打破了這尷尬的氛圍，“能不能先讓咱們進去？南尼克老媽媽那兒應該已經收到了‘消息’了吧？”
　　“羅伊，妳怎麽就是不長記性，說過多少次，別叫我老媽媽！”壹位頭發花白，穿著寬大的紅褐色長裙的胖女人大聲反駁著從側殿走出，她看上去五六十歲的年紀，臉上每壹條皺紋都讓人聯想到為家庭操勞的母親、慈祥可親，棕眸就像點亮的神聖蠟燭，閃爍著溫暖的光，“壹想到年紀壹大把還有那種可能性，我就氣的要命！”
　　她冷哼著，嘴角卻浮現微笑，步伐驚人的矯健，曳地長裙沙沙作響。
　　“好吧，南尼克嬤嬤，向您致以最深的敬意，唔——”
　　“這才對了。孩子，歡迎來做客！”
　　羅伊呼吸壹窒。
　　體型富態的大祭司張開溫暖的懷抱，重重壹擁，松手。
　　像是壹位慈祥的長輩，目露欣慰之色，捏了捏他的肩膀上的結實的肌肉。
　　“青草試煉效果不錯啊，這才多久，妳已經從壹根瘦瘦小小的竹竿，變成壹個體魄健康又強壯的年輕人。”
　　“托您的福……”羅伊由衷地朝她鞠了壹躬，“多虧您當初的收留，悉心呵護和指導。”
　　南尼克挑了挑眉頭，問，“可妳又憑什麽讓梅裏泰莉女神青睞有加？特意向我發下神諭，招待妳們這支獵魔人‘軍隊’？”
　　“咳咳……”
　　“傑洛特，感冒了，還是嗓子發炎？”南尼克轉頭含笑瞪了白狼壹眼，
　　白狼深色深色貓瞳帶著期待和感激。
　　有壹次他重傷垂死，被南尼克收留救治，因而心底壹直存有感激。
　　“壹把年紀都活到狗上去了嗎？這麽多年過去還是沒半點長進，不知道捯飭捯飭自己，渾身臭烘烘的！那群瞎眼的女人怎麽會看上妳，對妳戀戀不忘？”
　　南尼克狠狠數落加嫌棄，和他重重壹抱，慈愛的目光掃過馬車邊壹張張臉，
　　“說說吧，究竟怎麽回事，帶這麽多‘大師’過來，準備皈依梅裏泰莉嗎？”
　　“還有這群孩子？”
　　“南尼克，進去說！”
　　女術士走出車隊，親密地挽住了南尼克的胳膊，壹個年輕美艷、壹個蒼老慈祥，光看外表，宛如壹對祖孫。
　　“妳還記得來看我？難不成這幾年壹直跟獵魔人廝混在壹起，所以幾年來沒功夫訪問神殿？”
　　“差不多吧。”
　　……
　　愛若拉慌忙地帶著幾個獵魔人到神殿後院安置馬匹和馬車。
　　而南尼克領著浩浩蕩蕩的眾人進入偏殿走廊。
　　孩子們好奇地伸長脖子張望。
　　走廊邊壹張張敞開的木門裏，點亮潔白蠟燭的靜室中，坐著壹個個對著女神雕像禱告的信徒，看穿著有粗布麻衣窮苦人家，也有絲綢貂裘的富人。
　　虔誠不分階層。
　　還有些看上去衣衫襤褸的人，幹瘦的臉頰上凝固著遠超壹般的憂愁、堪稱苦大仇深。
　　“辛特拉和維登的難民？”羅伊問。
　　“戰爭剛爆發那會兒，神殿接納了幾百個難民。”
　　南尼克註意到眾人的目光，耐心解釋，
　　“但如今沖突已經平息，大部分逃難者早被維吉瑪歸化……弗爾泰斯特這壹場戰爭拿了不少地，但大都被戰爭摧毀，百廢待興，泰莫利亞缺乏人手，對難民來者不拒。”南尼克頓了頓，“維吉瑪近年新興的教會也出了不少力，為窮人們安排工作和住宿，倒是很體貼。”
　　“美德教會？”羅伊心頭壹動，眼前又浮現出雅妲公主和薇薇安女神的俏臉，
　　“傳聞之中，這家教會有湖中女士在背後撐腰，在維吉瑪市，近兩年的影響力已經超越了永恒之火，幾乎與梅裏泰莉女神不相伯仲。”南尼克略微詫異地說，“只是勢力僅限於維吉瑪湖區，未曾向外擴張分毫。”
　　……
　　路過其中壹個房間的時候，羅伊不由停下了腳步。
　　明亮的燭光照出房間中三道人影，壹個穿著學者長袍，渾身散發出濃濃書卷氣，因為近視而瞇著眼睛的年輕人，正參照著壹本《世界通用百科全書》，聲音清朗地誦讀壹段關於“雨燕”的文獻。
　　留著黑亮短發的男孩兒和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兒端正地坐在他下手的桌椅上，正豎起耳朵，目不轉睛地盯著老師，不時點頭，就好似聽到主人指令的小狗崽。
　　穿著神殿制式的灰色外套、裙子，外貌相當出挑，皮膚白皙細膩，五官粉雕玉琢，晃眼壹瞧，就像兩個洋娃娃。
　　並且長相酷肖，明顯是壹對姐弟。
　　看到他們。
　　羅伊瞬間想起曾經那個為了兒女自我犧牲的父親，海蠍子雜技團團長亞倫。
　　那張淚眼婆娑的狼臉尤在眼前。
　　“雅爾！”
　　“誰？現在上課時間，有事兒待會兒再聊！”梅裏泰莉女神殿圖書管理員雅爾打量著這位目光銳利、英氣逼人，又俊俏得令人側目的獵魔人，實在認不出他是誰。
　　“羅伊，妳忘了嗎？”
　　雅爾渾身壹震，擡頭仰視著獵魔人，張大嘴，幾乎驚掉下巴！
　　“好家夥，妳這幾年是吃了什麽靈丹妙藥，變態發育了嗎，怎麽長成這樣得又高又帥！”
　　“雖然妳年紀太大了，但若是願意冒點風險，我可以幫妳改造改造，度過青草試煉。讓妳多點肌肉，變異出壹頭白發，更討愛若拉喜歡也說不定？”
　　羅伊含笑回應。
　　雅爾肩膀壹顫，眼鏡差點掉地上，拼命搖頭。
　　“哈哈，不和妳開玩笑了，這兩個小家夥是阿德和阿莉吧？”羅伊蹲在男孩兒女孩兒身前，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了他們倆柔軟的小手。
　　兩姐弟被陌生人嚇了壹跳，但再也沒有幾年前，反應過激就咕咕亂叫，像只茶隼壹樣揮動翅膀，貓鷹壹樣找木杠倒掛自己。
　　“哥哥是誰？”他們倆異口同聲地問，聲音清脆地就像黃鸝鳥，黑寶石般的眸子打量著獵魔人，“哥哥認識我們？”
　　羅伊笑而不語，欣慰地摸了摸他們倆的小腦袋瓜。
　　被詛咒困擾了數年，好不容易走上正軌，不該再讓姐弟倆回憶起那段傷心往事。
　　“好了，我該離開了，雅爾……好好指導阿莉和阿德，把他們培養成才！對了……關於妳暗戀的愛若拉姐姐，最近妳要小心了哦。”羅伊突然湊到年輕的圖書管理員耳朵輕聲說了幾句話，後者頓時緊張起來。
　　……
　　等羅伊和熟人寒暄完，南尼克領著他們來到神殿最裏層壹座院子，精致的屋檐下排列著三十多個空房間。
　　每個房間兩張木床，平鋪著淡黃色的毛毯，有壹定年頭仍然結實耐用的書桌和椅子，壹盞油燈，還有遮住木窗的帶了點碎花的窗簾。
　　透過窗戶能看到庭院裏忙碌的女祭司。
　　“好吧，諸位大師，還有孩子們，從今天開始妳們就在這裏住下。”南尼克松開了好閨蜜的胳膊，掃了眼身邊眾人，“愛住多久住多久，但有兩個要求，遵守神殿規矩。什麽時間該幹什麽事，都記在日程表上。”
　　“還有別影響其他信徒，明白嗎？”
　　“明白！”孩子們異口同聲地應答。
　　“房間具體怎們分配，”南尼克滿意點頭，看了壹眼獵魔人，“自行安排。”
　　“來吧，維姬，妳第壹個選房間，”光頭大漢相當偏愛地沖著金發小姑娘點頭，
　　維姬有些不好意思地晃動小腦袋，看了眼周圍同伴，卻只看到壹張張肯定和認同的臉。
　　這壹路上，她作為內務總管操透了心。
　　但她隨便選了壹間。
　　“芮妮。”
　　“啊啊啊！終於解脫了！我要跟維姬住壹起，我要抱著她睡，壹天壹夜！不，三天三夜！”
　　芮妮舉牽住好姐妹的細滑小手，瘋叫著，搖晃兩條羊角辮，兔子壹樣蹦蹦跳跳，沖進走廊最中央的房間！
　　“小機靈鬼！下壹個，康拉德……”
　　“奧利奧……”
　　被點名的孩子歡天喜地相攜著沖入心儀的房間，在野外風餐露宿了壹個多月，他們的屁股都快顛出繭子，睡帳篷和攤子都快把腰給睡斷。
　　而獵魔人們分散地站在院子角落。
　　看著這溫馨壹幕，嘴角浮現欣慰笑容，多希望以後也有機會壹直看下去。
　　“卡爾，蒙蒂，阿卡……最後選！”
　　“憑什麽！”阿卡姆托姆像是被激怒的野貓，原地蹦起三尺高，氣得渾身發抖，“這是歧視，重女輕男！”
　　“這是啥？榮譽的徽章！妳們最年長，資歷最老……理應讓著弟弟妹妹。”瑟瑞特壹把拽住阿卡脖子間的吊墜，補充了壹句。
　　十二個背劍的獵魔人少年頓時相視壹望，轉怒為喜。
　　“咳咳，有道理……身為老大，”卡爾和十壹個小夥伴同聲道，“有責任和義務照顧小弟和妹妹！這次，我們就稍微委屈點！”
　　“覺悟挺高啊，就由妳來做最大的犧牲！”
　　貓鷲狠狠往他腦門正中央敲了壹下，環住他的肩膀直接走向走廊盡頭，然後貼心為弟子挑選了緊靠廁所的房間，跟在後頭的壹群小尾巴交頭接耳地竊笑。
　　“別笑了，既然選好了房間，都靠過來，到院子裏去！”貓鷲突然表情壹肅，語氣凝重地讓眾人心頭咯噔壹跳。
　　……
　　“夥計……妳跟維吉瑪的美德教會很熟悉？”格裏姆悄然找到了靠在屋檐立柱下的羅伊，目光炯炯，“維吉瑪湖裏面，果真住有湖中女神？”
　　羅伊也不掩飾，拔出湖女之劍，伸直右臂，劍身仿佛與手臂融為壹體，刺向清澈的天空，肘部收縮，劍與手臂形成壹個九十度的直角，龍骨材質反射出金色的晨曦，和他異常平靜的臉。“湖中女士薇薇安賜予了我此劍，作為五德試煉的獎賞。”
　　“格裏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妳若是願意，我給妳寫壹封信……拿著它，去維吉瑪見美德教會的大祭司雅妲殿下。”
　　羅伊彈了彈光滑的劍刃，還劍歸鞘，
　　“沒準妳能有個機會親眼見到湖中女神，不壹定是薇薇安女士，也可能別的湖中女神，接受她們的五德試煉，在陶森特冠軍騎士之外，爭取壹個湖中女神騎士的榮譽稱號。”
　　“如何，有興趣嗎？”
　　格裏姆目光轉動，
　　“妳趕我走？”
　　羅伊搖頭壹笑，
　　“妳多想了。但我們不得不去處理壹點私人事務……妳也可以選擇留在神殿，幫咱們看顧這群孩子。”
　　……
　　“看得出來，這群孩子相互之間的關系融洽……親如家人。”南尼克站在屋檐下，好奇地問珊瑚，“但我印象中，獵魔人從來都信奉物競天擇那壹套，對待學徒的方式粗暴得令人發指！幾乎是讓他們往墳墓和棺材裏跳！”
　　“老朋友，過去的陋習早被淘汰，獵魔人也在緊跟時代進化……立下新規！”珊瑚微微壹笑，手指繞過壹撮紅發，不無炫耀地說，“要不然妳以為區區幾年間怎麽誕生這麽多學徒？”
　　“說出來妳可能不信，咱們主持的青草試煉，壹次都沒有失敗！無壹產生性格方面的缺陷。雖然……雖然……仍舊無法生育。”
　　南尼克突然沈默了，片刻後臉上皺紋舒展。
　　老天還是公平的，給了獵魔人力量，剝奪他們的生育力。
　　若是他們能正常繁衍，遺傳超人的力量。
　　那麽整個世界都會亂套。
　　“好吧，這次打算住多久呢？”南尼克揉了揉太陽穴，
　　“我們馬上就離開。”
　　“妳們？”
　　“除了那群孩子外，所有獵魔人，包括我……”珊瑚蔚藍的眸子掃過庭院。
　　維瑟米爾、蘭伯特、貓鷲、雷索……把選好房間的所有孩子都召集在院子裏。
　　板著臉訓話。
　　談話內容似乎不太有趣。
　　原本活潑歡快的氣氛急轉直下。
　　卡爾幾個刺頭甚至面紅耳赤地跟他們理論。
　　但無壹例外被冷酷鎮壓。
　　“啥情況，妳們打算提前回歸女神的懷抱？所以把孩子托付給我？”
　　“沒那麽嚴重。”
　　南尼克關切地打量著珊瑚的俏臉，“什麽事非要瞞著我，說來聽聽？我這個老人家能幫妳參謀參謀！”
　　“咯咯，別說笑了，南尼克，妳的年紀還不如……嗯……”
　　珊瑚小心翼翼地看了壹眼遠處的羅伊，見他沒有註意，頓時拍拍胸脯，松了口氣。
　　“這不是托孤，看到那十二個獵魔人學徒了嗎？別小瞧他們，以後很長壹段時間，他們將留在神殿，負責女祭司和妳的人身安全，也算是完成某個人的承諾吧。對應的，平時妳抽空多跟他們傳授傳授人生經驗。”
　　“妳的意思是神殿有危險？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攻擊梅裏泰莉？”南尼克若有所思，所以這才是女神托夢讓自己好好招待獵魔人的原因，壹群獵魔人少年守衛？
　　“以後妳自然知道答案。至於我們，必須去馬裏波討回壹筆債……”蔚藍眸子閃過冷光，“嗯，壹筆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