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逆轉

　　諾維格瑞。
　　收獲節剛過不久，沿街的商鋪仍然張燈結彩，家家戶戶墻上還懸掛著大蒜，槲寄生等辟邪物。
　　鹹腥的海風從港口吹來，湧進平民區角落的金鱘酒館。
　　酒桌前的隆德深吸壹口氣，貪婪地灌了壹口維吉瑪黑啤，酒沫濺射到半空，散發濃郁的麥芽焦香。
　　窗外透入的日光照出他布滿血絲的棕色眼眸，和參差不齊的黃牙。
　　“老夥計，這趟生意利潤足夠豐厚啊，居然舍得喝高級貨了……”滿臉褶子的酒保笑瞇瞇地又給他添了壹杯黑褐色的酒水，雙手手肘撐著桌子，手背重疊托住下巴，“不給老朋友指條財路？”
　　“呸、呸……什麽財路，還是那狗日的香料生意……前段時間船長運氣好，搶到壹個史無前例的大單子，我也能分潤點油水喝喝……幹壹趟頂幾年。”隆德擦了擦下巴壹團斑白的胡須上的酒漬，壹張常年被海風吹得粗糙發紅的圓臉上，帶著壹絲唏噓，
　　“不過我年老力衰，精力是壹天不如壹天，再沒有年輕時的精神頭，我打算跑完這趟就退休……在此之前最後喝壹杯上檔次的，怎麽著，妳還不允許？”
　　“退休可是人生頭等大事！如此草率了結怎麽行？”酒保拍了拍胸膛，“等妳回來，老朋友請妳免費喝壹天！”
　　“壹言為定，妳這家夥誇下海口，可別淹死自己！”
　　隆德重重放下酒杯，目光壹轉，他註意到大廳右邊窗戶口，剛坐下了壹個披著鬥篷，斷鼻梁，氣質彪悍的男人。
　　“下次再聊，船上的夥計們還等著我，該出發了！”隆德理了理油膩的皮夾克的領口，抓起桌上的黃褐色的帽子，重新穿上披風，搖搖晃晃地起身。
　　路過鬥篷男人那桌，順手在他桌邊壹抹。
　　出了金鱘酒館，隆德掏出壹張紙條看了壹眼，嘴角露出壹絲笑意，往諾城西邊的圓形港口走去。
　　他走得特別地小心翼翼，披風和帽子遮住弓背彎腰的身體，壹路上盡往往人煙稀少的巷子裏鉆，七拐八拐，不時左顧右盼仿佛在擔心著什麽，
　　嘴裏還不停念念有詞地祈禱。
　　“芙蕾雅女神在上，幹完這票我就金盆洗手，每個月向您獻上敬意，保佑我平安無事！”
　　也許他的祈禱有了效果，沿途除了遇到幾個乞丐，沒碰到任何人，包括他最擔心的永恒之火守衛，與多管閑事的獵魔人。
　　諾維格瑞龐大而豪華的港口。
　　初升的太陽照出波光粼粼的海面，壹艘艘大船上，數十根高高的桅桿沐浴著海風，顯得特別悠閑和愜意。
　　成群的海鷗“嗷嗷”怪叫著，盤旋在天際，或是從高空俯沖掠過水面、蹲在岸邊的礁石之上蹦蹦跳跳，或是在停泊的海船甲板上曬太陽。
　　隆德的目光重點在其中壹艘藍色駁船上停留良久。
　　他繞過了推著獨輪車的水手，走到港口最右邊倉庫，和兩位穿著褐色鏈甲，頭頂灰色皮帽，腰佩長劍的守衛點點頭。
　　進入了倉庫。
　　倉庫裏已經有二十多道身形精悍，佩戴各類武器，皮膚古銅色的水手，以及兩個女人等候在當中。
　　居中那人披著兜帽鬥篷，遮擋住大半張臉，但隱約可見濃密如鬃的頭發，黑色絡腮胡和琥珀色的瞳孔。
　　“隆德，妳個狗日的，喝杯酒，喝那麽長時間，差點以為妳出了意外！”兜帽男旁邊壹個棗紅臉龐，帶著群島風格的水牛角頭盔的大漢罵罵咧咧地說，“按照規律，妳得接收懲罰，這次的獎金妳就別想要了！”
　　“哈蒙德，生意不做了，我這可是為了大家的利益，冒著生命危險去接受消息！”隆德臉色陰郁地說，“罰我？大不了壹拍兩散！”
　　“行了，都別吵了，”兜帽男伸手制止了他，壹對琥珀色瞳孔轉到隆德臉上，沈聲問，“那邊怎麽說？”
　　“壹切順利，老大！今晚……”男人立馬咧嘴討好地壹笑，露出滿口黃牙，把紙條交給了男人。
　　兜帽男點頭，臉上露出壹絲輕松，“壹人壹個車，上船等候，晚上接貨！這次生意基本萬無壹失，從史凱利傑回來後，所有人報酬加兩成！”
　　“走？想去哪兒？都給我乖乖留下！”
　　壹道低沈壓抑的聲音突兀響起，眾人臉色大變。
　　“砰——”
　　倉庫的大門被重重踹開。
　　壹名緊身皮甲，背負雙劍，高大魁梧的男人走進了倉庫，鋥光瓦亮的腦袋反射出屋外垂暮的陽光，五官硬朗得像巖石。
　　他隨手把壹個渾身藏在鬥篷裏，鼻梁斷裂的男人丟在地上。
　　正是金鱘酒館傳遞消息那張臉。
　　隆德臉色大變。
　　光頭大漢身邊迅速湧入兩個身材消瘦壹些的男人。
　　他們壹左壹右把兩名失去意識的守衛丟到地上，合上倉庫大門，雙手環胸，嘴角帶著譏諷的弧度，環顧眾人。
　　他們都有壹個共同點，野獸般的琥珀色豎瞳。
　　“獵魔人？”
　　倉庫中的二十幾口人情不自禁往後退了壹步，臉上露出深深的忌憚，握住了隨身的武器，但不敢輕舉妄動。
　　他們見識過自家老大的戰鬥力。
　　而現在壹下子出現了三位同樣棘手的敵人。
　　“妳們是什麽人？難道不懂碼頭的規矩？”兜帽男突然上前壹步，伸開雙手往後壓了壓，示意手下不要沖動，“擅闖私人倉庫是嚴重的違法犯罪行為！”
　　“我和諾城法院的薩伊德法官交情莫逆。”他義正言辭地朗聲道，“等我告上法院，妳們壹年都得白幹！”
　　“夥計……妳是真傻還是裝傻？身為獵魔人，消息卻如此閉塞？”左手邊山字型發際線的男人百無聊賴地用小指剔了剔牙，目光不屑，他搖了搖頭，“我們是什麽身份，妳還不清楚？”
　　“我們接受永恒之火的委托，專門緝捕諾城的人販子，打擊人口貿易！”最右邊猩紅瞳孔，下巴帶著壹個小傷疤的男人接茬，搖頭，“但我沒有想到，眼看人販子都要死絕了，又突然蹦出妳這樣的刺頭……貓派獵魔人，不老老實實地接委托，為何要自甘墮落？幹這些傷天害理的醜事！”
　　蘭伯特接茬道，“那不很正常，別的罪犯都被咱們殺破膽，只有‘藝高人膽大’的獵魔人才會迎難直上！”
　　“什麽人販子？！”賈德·卡拉丁掀開兜帽，露出壹張五官粗獷，毛發濃密的面容，他壹臉淡定地說，“妳們肯定是有所誤會，我和我的船員幹的是正兒八經、法律許可的買賣！具體來說，我們從諾維格瑞運送土特產到史凱利傑群島販賣，然後從群島運回香料和珍貴草藥。賺個差價！掙壹筆辛苦錢！”
　　“蛇派、狼派、還有與我同學派的朋友，妳叫什麽名字？”卡拉丁琥珀通孔壹壹掠過急人脖子間吊墜，
　　艾登沒做聲，他不認識這家夥。
　　卡拉丁也不介意，“我想沒有任何壹條法律規定獵魔人不許經商吧？”
　　他壹轉身指了指身後貨車，“妳們要是不相信，隨便搜！這裏面都是合法的貨物和沿途補給！”
　　“妳們為永恒之火維序，但也不能信口胡說，憑白汙人名聲！”水牛角頭盔暴躁地拍了拍胸膛，“否則叫我們以後還怎麽做生意？”
　　……
　　雷索冰冷的光芒壹壹掃過幾人，“貨車裏啥也搜不出來吧？但這麽多的補給，船員卻只有二十來個，恐怕是得吃上壹年。”
　　他語氣壹冷，
　　“我猜，其中還有那群尚未登船的奴隸的份兒？”
　　旁邊蘭伯特眼中射出精光，又說令壹群人臉色大變的話，“妳們真正的貨物——今晚十點才會運到港口中間那艘藍色駁船上。”
　　艾登最後補了壹刀，“諾城平民區，第二百六十號房，二十五名男孩，十六個女孩。”
　　“妳們的同夥啥都交代了。現在按照規矩，我們代表諾城的法律，提前知會妳們壹聲，放下武器，束手就擒，等待公正審判，妳們，也許能留條命。”
　　賈德·卡拉丁突然深吸了壹口氣，與同伴交換了壹個眼神，身體微躬，如同準備捕食的貓科動物。
　　“三位大師，妳們幫永恒之火效力也是為了錢吧？永恒之火承諾多少報酬，我付出雙倍。”
　　“我的要求很簡單，只需要幾位睜壹只眼，閉壹只眼，輕輕松松就可以賺到這筆可觀的外快。”
　　“而且我發誓，這批貨物與諾城無關，都是外地貨色，不曾冒犯妳們的規矩，網開壹面如何？”
　　“兩倍可不夠……”蘭伯特咧嘴壹笑，露出慘白的牙齒，目光壹壹掃過眾人，就像在打量貨物，“妳們這麽多人，至少需要十倍的報酬！”
　　“嗖——”那個混血女精靈毫無征兆地出手了，拉開短木弓壹箭射向居中的光頭大漢。
　　但她的箭速，對獵魔人而言慢得像蝸牛！
　　雷索隨意抖動手腕擊飛箭矢，箭矢沿著斜向反彈，擊中了壹名水手的胸膛。
　　倒黴鬼捂著胸口軟倒！
　　“維埃納死了，替他報仇！”
　　“所有人壹起進攻！殺光他們！”眼見局勢無法挽回，賈德·卡拉丁大吼。
　　壹群手下揮舞利刃沖向獵魔人。
　　“卡拉丁交給我。”
　　艾登手中長劍橫立於臉側，做牛位起勢，看向了貓派同僚。
　　兩對豎瞳隔著人群，碰撞出火花。
　　蘭伯特右手提著鋼劍，堵在了門口。
　　雷索兩手將蛇派雙劍在胸前交叉，迎向攻擊者。
　　三個人沖向他，揮舞刀劍，但壹瞬間，他們被利刃反射的劍光晃花了眼。
　　他們沒看清光頭大漢的動作，就失去了意識。
　　脖子和胸膛瘋狂噴濺鮮血，仰面倒地。
　　光頭大漢轉身，如同絞肉機般跳進人堆。
　　舞動死亡旋風！
　　皮膚、肌肉、骨骼，在蛇派雙劍下粉碎。
　　“唰唰唰……”
　　有兩人攻向了蘭伯特。
　　蘭伯特大步上前，劍尖壹轉，切開壹人的咽喉。
　　左手阿爾德將第二人擊倒，劍刃斜下方刺穿了眼球和腦髓。
　　蘭伯特拭去臉上的鮮血。
　　另外兩個面目猙獰的男人朝他逼近。
　　蘭伯特不管不顧，任由劍刃和釘錘劈上護身的昆恩護盾，盾牌破碎的同時，鋼劍在身前拉開壹道筆直的血線，兩人捂著喉嚨嗆血，雙膝跪倒，臉頰觸地。
　　接下來，狼派獵魔人在人群裏揮灑自如地跳起了魔法與技巧結合的舞蹈。
　　倉庫裏爆發出沖天劍光，火光、空氣沖擊、鮮血、尖叫，哀嚎。
　　粘稠的血液染紅了地面的幹草。
　　不到二十秒，雷索和蘭伯特將普通人殺了個精光。
　　兩名琥珀色瞳孔、佩戴貓派徽章的獵魔人在倉庫另壹端碰撞。
　　他們沖向彼此，激烈交鋒，兩把雪亮的劍刃互相碰撞，倉庫裏響起沈悶、短促的金鐵交擊聲，蕩漾起漫天劍影，鋪在地面的幹草輕顫、震動。
　　“身手了得。”他們各自退開壹步，賈德·卡拉丁肩膀染紅，喘息著說，他看了壹眼倒在血泊中的所有同伴，眼中閃過壹絲刻骨的悲哀和恐懼，“但為什麽？獵魔人為什麽要給永恒之火賣命，對同類拔劍相向？”
　　他聲嘶力竭地質問，
　　“中立的原則哪兒去了？”
　　“夥計，當妳不再恪守中立，又有什麽資格質疑別人？”在旁觀戰的蘭伯特插話道，“何況現在諾維格瑞是我們的另壹個家，保護家園免受惡勢力的侵擾，哪裏還管什麽中不中立！”
　　“什麽是惡，什麽又是善？”賈德緩緩往後退了壹步，繼續問，“妳們以為滅了我們壹夥兒，就沒有別的人販子？”
　　“妳們以為那群可憐的流浪兒離開船艙，就能逃避苦難，得到美好的生活？”
　　“也許還不如賣到史凱利傑！”
　　“而我這麽做只是為了生活！我就想存點錢，當個富家翁，我有錯嗎？！”
　　三名獵魔人臉色毫無變化。
　　“得了吧，夥計，別多費口舌，顛倒黑白。”艾登前後腳分開，像只螃蟹壹樣做防禦姿態，手中長劍舞了個劍花，“妳是近幾個月來，我們在諾城看到的第壹個獵魔人。”
　　“所以我們給妳另壹個選擇，丟下武器繳械投降，立刻、馬上！”
　　“也許妳能留下半條命。”
　　“別想糊弄我，”賈德搖頭，“進入永恒之火的監獄，等待我的只有酷刑和絞架！”
　　“我們談個生意如何？”他咬了咬牙，換了個方針，“我奮鬥了大半輩子，存了壹筆錢，大概有兩萬克朗，原本打算留來養老退休，找個妻子，收養幾個孩子……”
　　他憧憬道，
　　“到時候不用刀口舔血，當個遭人唾棄的獵魔人，或者妳們口中的罪犯！”
　　“但若沒了命，要錢又有何用？”
　　“我把儲蓄送給三位，給我個機會，讓我離開！”他解開胸口紐扣，露出貓派的吊墜，把它舉了起來，“我以我下半輩子的運氣，以我的理想和願望發誓，從此以後離開諾城，永不返回，絕不報復！並且不再從事任何傷天害理的買賣！”
　　“否則我必受受痛苦折磨屈辱而死，求求妳們，繞我壹命。”
　　“閣下，妳該知道，因為貓派獨特的青草試煉配方，很多同伴情緒失控，其中又有多少從沒作惡？包括妳的導師，他叫什麽名字？希洛丁格？喬艾爾？……說出來聽聽，沒準我認識。”
　　艾登眼神壹凝，仍然沈默。
　　“三位，捫心自問，妳們未曾違法犯罪？”卡拉丁臉頰仰著臉，嘶聲質問，“難道犯過壹次錯誤，就壹定得死？”
　　“不能有壹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我願意放棄所有換壹個活下去的機會！”賈德·卡拉丁丟下武器，跪倒在三人面前。
　　身體顫抖地垂下了頭。
　　艾登瞇起琥珀色的瞳孔，轉動劍身，陷入沈思。
　　而雷索和蘭伯特雙手環胸擋在門口，不發壹言。
　　他們把決定權交給了貓派的同伴。
　　……
　　“長矛洞穴”。
　　諾維格瑞知名度最大，飽受人民群眾歡迎的消遣場所。
　　三名獵魔人圍坐在大廳角落壹張酒桌，面前擺滿了空蕩蕩的杯子。
　　光頭大漢與山字形發際線的獵魔人眼神還算清澈，第三位下巴帶疤的獵魔人滿身酒氣，臉色浮現醉酒的酡紅，
　　“夠了，艾登！妳給我適可而止！”蘭伯特搖頭威脅道，“再喝下去，信不信待會兒我把妳丟進豬圈裏？”
　　“嗝兒……賈德·卡拉丁都給我跪下了，我又讓他站了起來，殺了他。”艾登眼神朦朧地望著天花板的魔法燈，臉上帶著壹絲郁悶。
　　他屠戮過不少魔物，可平生第壹次殺死壹位貓學派的獵魔人。
　　這本不該是件高興事。
　　然而那家夥捂著脖子倒下的時候，他心中居然產生壹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就好似他終結了什麽可怕的威脅，他掙脫出粘稠得令人窒息的厄運。
　　他重獲新生。
　　艾登為此迷惑不解。
　　“那是他的命。”雷索沈悶的聲音的響了起來，帶著壹股莫名地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死於公平公正的較量，而不是屈辱地被永恒之火絞死……對於任何壹個獵魔人而言都算是體面的歸宿。妳已經給過他仁慈。”
　　“殺了就殺了，何必糾結。我們幹掉了他所有夥計，再饒他壹命無異於放虎歸山，沒準什麽時候會遭到報復。”蘭伯特壹口氣灌了壹杯“鐵手套”，呼出酒氣，“壹切都是命運的旨意，並非所有人都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是獵魔人慣用的借口，壹切都歸咎於命運。
　　“敬狗日的命運！”
　　“敬狗日的命運！”
　　“杜昂……”
　　三個玻璃杯在半空碰撞，酒水四濺。
　　這壹杯過後，艾登終於放下酒杯。
　　“聽我說，明天妳換個崗位，留在家裏待壹段時間，好好教導孩子……永恒之火的事務交給我處理。”蘭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沖他眨了眨眼，“妳再抽個空跟艾斯卡爾去放松、放松……長角的夜魔，有其獨到之處。”
　　“我要這麽做了，艾斯卡爾豈不跟我拼命？”艾登搖頭壹笑，心情突然輕松了許多，“再說我不是妳，無可救藥的撬墻角主義者！我沒有這種惡心變態的癖好！”
　　“喝夠了吧，兩位，該回家了。”光頭大漢目光透過窗戶，看到大街上壹個身形修長、瞳孔異色的年輕人，他身邊跟著壹個尖嘴猴腮、步履風騷的猥瑣男人，“準備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