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開端

　　神殿島廣場，平日裏信徒和朝聖者們交流經驗的神聖場所。
　　此刻卻人聲鼎沸，偌大的廣場被叫叫嚷嚷的市民擠了個水泄不通。
　　人群視線的焦點在廣場中央，由神殿守衛們架好的火刑柱上，壹個體型酷似矮人，長相古怪的生物被五花大綁成人棍，雙手雙腳用銀制手銬、腳鐐鎖上。皺巴巴的臉白得毫無血色，深深垂下頭看不到面部表情。
　　腳下幹柴堆成小山。
　　黑衣黑帽，佩戴拉彌亞鞭的男人們正往柴堆上澆油。
　　壹名穿著白色上衣，紅色衣袖，衣領處帶有紅色條紋，像是燃燒的太陽般的長袍，兩鬢斑白的老人威嚴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神殿守衛組成的人墻外，群眾足有兩千以上，農民、商人，小貴族，市議會的成員，囊括了諾城的所有階層。
　　除了人類也有非人種族——精靈、矮人、混血精靈……
　　人們不忘劃清界限，精靈跟精靈或者混血兒待在壹起，其中有不少從未在諾城出現的生面孔。
　　武裝到牙齒、肌肉和毛發發達的矮人、屠夫克裏弗的手下們聚在自己同胞周圍，身邊陪著幾個身材相仿，卻有壹張娃娃臉的半身人農夫。
　　所有非人種族都與人類保持著距離，反之亦然。
　　人類內部也有著各自的小圈子，貴族望向商人小販的目光帶著鄙夷，帶著武器的士兵和雇傭兵湊成壹堆兒，農民的數量最多，卻安靜地聚在不起眼的廣場外圍。
　　“各位！今天在這裏，當著大家的面，我要宣布壹件事！”主教塞勒斯的聲音蒼老卻渾厚，穿透人群，讓嘈雜喧囂壹下子消失，“偉大的永恒之火的治安官，真正的沙佩勒閣下，早在兩年以前，就被這頭邪惡的變形怪殺害，他壹直頂著沙佩勒的皮囊，竊取治安官的權柄！在諾城之中幹盡壞事！”
　　人群又恢復了喧嘩。
　　商人們指著變形怪竊竊私語，農夫們則目露兇光，他們聽說過關於變形怪種種糟糕的傳聞，對這種奪走他人人生的怪物恨之入骨，左右環顧似乎尋找什麽趁手的東西狠狠砸那個醜玩意兒。
　　也有還算理智的知識分子，不停審視那頭怪物，在他們看來，最近兩年，諾城整體上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這不像是壹頭邪惡生物的所作所為。
　　混在人群之中的半精靈斯奇魯拍了拍消瘦中年婦女顫抖的肩膀，給了她壹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兩位鶴立雞群的騎士格裏姆、卡西爾臉露驚訝，他們都是頭壹次見到活生生的變形怪，而且偽裝成教會的治安怪，兩年沒被發現。
　　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嗎？
　　他們試圖和身邊壹個看起來比較正常、穿著體面的貴族搭話。
　　“永恒之火抓到的變形怪是誰？他犯下了哪些罪行？”
　　“哦，先生，”男貴族捋了捋胡須搖頭，“妳這麽壹問我也想不出來，他犯了什麽罪？追殺人販子？打擊街頭巷尾的罪犯？也許他犯下的最大的錯誤，就是身為壹頭變形怪。”
　　“自古以來，永恒之火都在抓捕這種‘怪物’。”
　　格裏姆皺緊眉頭。
　　“多虧了永恒之火的警示，才讓我們拆穿了它的真面目！阻止他犯下更多令人發指的罪行！”塞勒斯主教續道，
　　火刑柱上的變形怪吉吉麻木地望著主教的背影。
　　“我請所有人來見證，讓這頭畜生多活兩年，是我的疏忽和失誤。”
　　大主教表情悔恨，充滿自責。
　　“幸而永恒之火保佑，他還沒釀成大錯。”
　　“今天，不滅的火焰將繼續引導眾生，驅散迷霧，凈化邪惡！”
　　頓時，臺下數百名信徒雙手合在胸前，低頭祈禱。
　　主教高舉胸前閃閃發光的火炬狀聖銀器，大義凜然地開始審判，
　　“看看吧，這頭醜陋的變形怪，褻神的造物，臉上每壹道褶子就代表著壹個被他替換身份的無辜者。”
　　“燒死他！”人群大喊起來。
　　綁在火刑柱上的吉吉發黃的眼眸掃視眾人，嘆了口氣，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這就是他付出了兩年心血的城市，毫無私心照顧了兩年的人民。
　　“塞勒斯主教大人！”壹個臉色棗紅，體格魁梧，還穿著圍裙的鐵匠，在神殿守衛的人墻之外開了口，他剛才壹直在觀察，但不同於激動的農夫，他看向變形怪的眼神，含著壹絲憐憫，“到目前為止，我們只能聽到妳大而寬泛的話，可您就是不細說，這位變形怪，究竟犯過哪些罪？除了替換曾經的治安官沙佩勒！誰又親眼看到他殺死了治安官？”
　　“鐵匠達爾夫，我記得妳出生那天是大主教親自為妳施洗，妳在否認塞勒斯大人的話嗎？”
　　壹名小山般高大的永恒之火守衛按著腰間長劍，走到鐵匠面前。
　　“我啥也沒否認，我只是想了解真相！”壯漢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在棉裙上抹了抹手心汗水，擡高了嗓音，“我只是以壹個諾城人的身份說出我的疑惑，這兩年來，我們的城市分明變得更好了。從前我疏忽大意擺在鐵匠鋪外的木桶、工具過夜之後必定失蹤。而最近這兩年，再也沒有發生這種小偷小摸的現象。”
　　“而且我店鋪的生意好多了，招了兩個學徒都忙不過來！這變相說明光臨諾城的遊客大大增加。”
　　“人們的選擇是最好的證據，大家會爭先恐後地趕到壹個治安環境糟糕的城市裏嗎？”
　　許多人都垂下了頭。
　　開始認真思考這兩年的變化。
　　“達爾夫說的沒錯！”另壹個瘦骨嶙峋的農民插了話，“我可憐的緹娜不過是在田邊玩了壹會兒，就被人販子抓走，差點賣到史凱利傑群島去，給臭烘烘的島民當老婆！多虧了治安官沙佩勒不懈的追捕行動。”
　　“我的女兒才被安然無恙地拯救了出來，現在她在家裏面餵雞。”
　　“如果變形怪是邪惡的，他為什麽要幹好事？！”
　　變形怪吉吉聞言，松了口氣，臉上浮現壹絲欣慰。
　　“這便是他的聰明之處！”塞勒斯聲音中充斥著壹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如果他盡幹些腳底流膿的壞事，很快就會識破身份，被我趕下位置。”
　　“可他非常善於偽裝，不管是外在還是行動風格，他維持了表面上的正義，用來麻痹妳們這群單純又善良的民眾！”
　　“但相比於他在背地裏的邪惡勾當，這些所謂的善行，不能彌補其十分之壹！”塞勒斯頓了頓，目光看向人群，
　　整整三分之壹的非人種族。
　　如果這種時候挑起人類和非人種族的沖突，只會引爆壹場可怕的災難。
　　對付非人種族只能慢慢來。
　　現在他先解決主要的矛盾！
　　“他最大的罪行，就是與壹群變種人狼狽為奸，在郊外的赤楊林建立秘密的實驗室！”
　　塞勒斯腦海裏閃過威戈佛特茲巨細無遺的說明，繞著火刑柱徐徐轉圈，
　　“那地方表面上是壹個孤兒院。實際上，是為了獵魔人進行惡毒的突變實驗，批量制造變種人的場所！”
　　“如今，已經有好些個孩子遭到他們的迫害、荼毒，擁有了野獸的瞳孔，變成了非人物種。”
　　“可想而知，如果變形怪繼續坐在治安官的位置上，他的同夥獵魔人將借由孤兒院的名義，以壹種空前的速度膨脹，很快整個諾城都會變成變種人的海洋！”
　　人群中響起驚恐的呼聲。
　　“真可怕……”卡西爾搖頭，“尼弗迦德的獵魔人都被恩希爾陛下趕跑了，北方的獵魔人如此邪惡的嗎？”
　　“不，夥計，”格裏姆卻搖頭，想到在辛特拉與自己交手光明磊落的獵魔人白狼，“我敢保證，這位大主教只是在危言聳聽，他對獵魔人有深深的偏見！”
　　“主教大人！”壹個吟遊詩人反駁，表情嚴肅好像在陳述真理，“獵魔人沒妳說的這麽邪惡！”
　　“他們將無數鄉下農民從怪物的尖牙利爪中解救了出來，殺死了數不清的吃人惡獸！”
　　“可他們收費貴的要死！”有人駁斥，
　　“那是他們應得的買命錢！”
　　人墻外有群眾為獵魔人幫腔，看穿做打扮，明顯是歌舞廳的常客。
　　“獵魔人幫維吉瑪的雅妲公主擺脫了嗜血妖鳥的詛咒！”
　　“清除了諾城下水道的汙濁穢物！”
　　“幫助辛特拉的小公主逃出布洛克萊昂可怕樹精的掌心！”
　　市民們沈默下來。
　　歌舞廳詩人的宣傳攻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這兩年，他們聽獵魔人的好話，聽得耳朵都快生繭子，不知不覺就信以為真。
　　大主教捶了捶胸口，握住手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晃動，“妳們都被諾城歌舞廳裏那群花言巧語的詩人洗腦了吧？”
　　“可妳們又知不知道，歌舞廳背後最大的股東就是獵魔人！”
　　“他們自吹自擂，往自己臉上貼金，就是為了欺騙妳們！”
　　“動動妳們的腦子想想，歌舞廳說的都是實情？那他們若是聲稱無法生育的獵魔人是妳們的父親，妳們也相信？”
　　人群騷動起來，拼命搖頭。
　　“妳們隨便到諾城以外任何壹座城市瞧瞧！”
　　“獵魔人名聲如何？當地人會親口告訴妳們！”
　　“幾乎每個村子的裏老人，都能說出壹籮筐關於變種人的暴行！為虎作倀的變形怪更加罪不可赦！”
　　卡西爾自言自語，
　　“塞勒斯大主教的話，真他媽帶勁兒！”
　　“主教大人……”人群中有位騎士大喊，他身形挺拔，滿頭燦爛金發，笑容就像初升的朝陽般溫暖，讓人們情不自禁產生好感，“按照您的邏輯，只要證明獵魔人並非惡徒，那麽幫助他們的變形怪就是壹個善良的好人！”
　　“這位英武不凡的騎士，連妳也被這個邪惡的團夥蒙蔽？妳的話斷無可能！”大主教威嚴的眸子轉向格裏姆，“凈化這頭邪物之後，我們就會立刻前往郊外，抓捕那群喪盡天良的獵魔人！”
　　“這頭變形怪能力詭異莫測，只要我們解開他身上的聖銀器，他就能隨意幻形，立即變化成在場任何壹人，不止是外形壹模壹樣，甚至能讀取妳們的思想。知道妳們過去的所有記憶。”
　　“然後侵占妳們的家園財產，羞辱妳們的妻子，丈夫，虐待妳們的兒女。這位騎士，包括妳也無法幸免！”
　　“燒死他！”有人怕了，開始大聲呼喊。
　　格裏姆卻臉色肅然，看向變形怪的眸光轉換不定，捏緊了腰間長劍。
　　“變形怪不屬於神明的造物，不容於世！他必須死！”大主教高喊，朝著身邊壹個永恒之火守衛使了個眼神。
　　正是那個壹直陪伴沙佩勒身邊的年輕警衛。
　　他卻陷入了猶豫，舉步不前。
　　“各位父老鄉親！”
　　被捆在火火刑柱上的變形怪突然開口，又細又小的黃色瞳孔掃視在場黑壓壓壹片的群眾，聲音沙啞得好似重癥垂危的病人，
　　“我吉吉過去兩年偽裝成治安官沙佩勒不假，但我沒有殺他，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掉了，我只想借由他的身份，來實踐隊永恒之火的信仰！”
　　“而且我擔任治安官期這兩年間問心無愧，從沒做過任何壹件對不起諾城人民的事，從來沒有中飽私囊，濫用權力！我費盡千辛萬苦地抓捕人販子，打擊違法犯罪，都是為了讓我們的家園更加美好。我的所有行動，大家都壹清二楚！”
　　“我向偉大的永恒之火發誓！”他表情虔誠。
　　眾人這才發現，這頭變形怪居然能說人話，而且口才還不錯。
　　被他黃色瞳孔掃過的壹部分低下了頭，也有人怒目對視。
　　“異端！還敢狡辯！”大主教揮了揮手杖，厲聲斥責，眼中盡是厭惡，“妳有什麽資格信奉永恒之火！妳的誓言是在褻度神聖！”
　　眾人恍然，自古以來永恒之火都在追殺變形怪。
　　兩者完全是死敵關系。
　　“塞勒斯大人，永恒之火是救贖的符號，在黑暗中引導眾生……而眾生平等。這是教典裏的原文！”變形怪巧舌如簧丟出壹連串問題，“我不是壹條生命嗎？”
　　塞勒斯臉色壹沈。
　　“因為我與生俱來的能力，我就要背負莫須有的罪名嗎？哪怕我從未濫用能力。”
　　變形怪質問在場上千人。
　　“因為妳們對變形怪的偏見，擔心我侵占妳們的身份，我就活該被燒死嗎？哪怕從來沒有犯過錯！”
　　人群有了短暫的沈默，曾經受到人類猜忌、懷疑的矮人、精靈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按照大主教的處理方式，壹個人從生下來開始，他就有犯罪的可能性！”
　　“那麽我們是不是要燒死壹個嬰兒？！”
　　壹個背著戰錘的矮人捋著胡須甕聲甕氣地說。
　　聲音傳出很遠。
　　“燒死變形怪！別讓他胡言亂語！”有人惱羞成怒地大喊。
　　“還不動手！”大主教瞪了年輕的警衛壹眼，
　　而吉吉突然沖著眾人笑了笑，笑中帶淚，表情坦然，視死如歸。
　　“科達利，動手吧。”他沖警衛說，目光平靜地掃過烏泱泱的人群，他的聲音響遍整座神殿島廣場，“燒死我！”
　　“如果我的死，能夠讓大家安心！我願意以生命為代價實踐永恒之火的教義，結束大家心頭的猜忌和擔心！”
　　他大義凜然地說，
　　“我願意用生命來引導眾生！”
　　“我只有壹個祈求！我死後，諸位諾城人民不要再無端猜忌任何人類，非人種族、矮人、精靈、侏儒、半身人，乃至於獵魔人！”
　　“我希望，大家都能在這個繁榮之家和平共處！”
　　“若是能實現我這個小小的願望。”變形醜怪的臉頰上綻放出壹副打動人心的微笑，他好似在發光，“我死而無憾！”
　　“唉。”
　　警衛員眼中閃過壹絲掙紮，嘆了口氣，另壹個守衛在大主教眼神示意下丟出了火把。
　　“噗嗤！”
　　橘黃色的火焰瞬間引燃了木柴堆上的油，在變形怪腳下壹下子燎成壹圈，鋪天蓋地的火光照處他怡然無懼的臉龐。
　　他仍舊在朝眾人微笑。
　　然而這笑容在高溫之中迅速變形。
　　……
　　壹時之間，廣場上的眾人居然詭異地失聲。
　　眼神復雜地註視這壹幕。
　　只能聽到火星劈裏啪啦的脆響。
　　而格裏姆沖著身邊的黑發騎士露齒壹笑，握緊手中劍，表情堅定，
　　“夥計，準備好動手，實踐我們騎士精神的時刻到了！”
　　他的話語被壹道詭異的破空聲壓了回去！
　　“砰！”
　　熊熊燃燒的柴堆裏，好似引爆了壹個炸彈，木柴爆散開來，雨點般飛向四面八方。
　　神殿廣場半空，萬千橘黃色的光點閃爍，好似拉開壹場盛大的煙花表演。
　　“噗通噗通！”
　　壹根根木柴落入圍成人墻的神殿守衛身上。
　　有的還在燃燒，燙的守衛們嗷嗷怪叫。
　　有的帶著白煙，落到人群之中，攪動壹陣驚呼。
　　還有個倒黴的商人，直接被壹根木頭砸中腦袋暈了過去。
　　而位於火堆旁邊的大主教塞勒斯受到猛烈的氣流沖擊，哀嚎壹聲側倒在地，漲紅臉半天爬不起來。
　　兩個忠心耿耿的守衛撲到他身上替他阻擋亂飛的木柴。
　　突然的意外，使得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炸開了鍋，好似巨浪般鼓蕩，海浪卷得無數人東倒西歪！
　　然而當飛舞的柴火落地，熄滅，亂象迅速消失。
　　此時，火光散去。
　　火刑柱孤零零地立在廣場中央。
　　變形怪吉吉被火焰和高溫炙烤得灰頭土臉，
　　頭頂上原本便稀疏的頭發被燒了個精光。
　　但也僅止於此。
　　火焰沒有給他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
　　他仍然健康，神智清明，那對淡黃色的瞳孔註視著身前，
　　所有人鴉雀無聲，目光投了過去——
　　不知何時，壹道披著黑色鬥篷的人影矗立擋在變形怪前方。
　　肩膀後冒出兩把劍柄。
　　脖子前蝮蛇吊墜隨風蕩漾。
　　年輕臉龐上，暗金與銀灰色的瞳孔閃爍寒光，轉向在永恒之火守衛攙扶下，緩緩爬起身體的大主教。
　　“賽勒斯·恩格爾坎德·海姆法……永恒之火的大主教，妳想要審判我的朋友，妳想要審判所有獵魔人？”
　　“放馬過來，告訴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我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