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瑪利亞·巴林

　　“嗖——”
　　壹支弩箭正中壹名偷獵者的腦門。
　　他沖鋒在最前面，距離獵魔人最近。
　　然而這段觸手可及的距離化作不可逾越的鴻溝。
　　憤怒，和恐懼統統凝固在橫肉遍布的大臉上。
　　他向後重重栽倒。
　　“嗖——”
　　沖在第二個的偷獵者脖子中箭，發出野獸般的哀嚎，彎腰跪向篝火上的大鐵鍋，砸翻了壹鍋殘羹冷炙。
　　而其他人包圍過來，劍、斧、釘頭錘揮得呼呼作響。
　　掣著長劍的獵魔人不退反進。
　　“唰——”
　　他迎著壹把刺向胸前的利劍靈活至極地轉體，輕而易舉避開了劍刃。
　　古威希爾隨著他轉動，在男人面前畫出壹個恰到好處的半圓，破開脆弱的血肉。
　　那人仿佛自動往劍刃身上送，捂著脖子間矩形噴射血液軟倒，鮮血染紅了草地。
　　第二個人揮舞釘頭錘，砸向他的側臉。
　　獵魔人敏銳地略壹矮身，自下而上雷霆般還出壹劍，劍刃刁鉆至極掠過勁風四溢的釘錘，刺中男人盔甲的間隙，刺入他的腋窩。
　　“滴答……”
　　鮮血順著利刃滴落，匯聚在獵魔人腳下，染紅了靴子。
　　越積越多。
　　很快，地面的鮮血仿佛被某種物質瞬息引燃。
　　濃郁的血色火焰升騰而起，浮覆蓋住獵魔人的長靴、緊身褲、灰黑色的飛獅怪甲胄，富有生命壹般扭動、凝聚。
　　圍攻而來的數位偷獵者渾身壹震，如同中了定身術般，瞪大了眼睛——
　　猩紅的觸手、壹截壹截生長、腕腹掛滿吸盤，其周身熊熊燃燒的血色火焰中，摻雜著壹絲黑色氣息。
　　它依偎在獵魔人身後，迎風擺動，如同忠心耿耿的守衛，周圍的空間泛起水波似的無形漣漪，腕腹的吸盤如同搖曳的風鈴。
　　叮鈴、叮咚。
　　散播痛苦和恐懼的顫音。
　　詭異的聲響拼命往腦子裏鉆。
　　昔日不堪回首的往事瘋狂翻滾。
　　眾人心頭湧起壹種無法遏制恐慌。
　　握住武器的手臂發顫。
　　情不自禁往後退、動作徐緩。
　　而羅伊跳進了猶豫不決的人群。
　　騰空的觸須與他前後緊貼，以迅疾絕倫地速度在眾人間高速移動。
　　長劍破空。
　　血色觸手做出蓄力撲擊狀，聽其號令，頃刻卷向劍鋒所指的目標。
　　死死纏繞！
　　意誌的巨大差距，讓中招者無力反抗，動彈不得。
　　腦髓在恐懼中戰栗！
　　觸手瘋狂卷動。
　　而古威希爾沐浴著血色的火焰，閃閃發光、放聲歌唱。
　　這是壹首用輕若鴻毛的利劍譜寫的血歌，軀幹和四肢根本無法阻擋它的鋒芒。
　　灼熱的鮮血噴灑到流轉的昆恩法印之上。
　　獵魔人無暇擦拭。
　　喘息、揮劍。
　　十來秒。
　　腳下躺滿屍體。
　　“呼——”
　　他擦了把額頭汗水，隨手壹揮，掌心赤紅符咒彈射出伊格尼·怒焰，拖曳耀眼的火光，砸中壹名落荒而逃的男人。
　　輕薄的皮甲和褐色的毛發遍染火焰，男人哀嚎著在地面打滾，散發肉香。
　　“砰！”壹堆屍體和血泊中央的獵魔人揮動利劍，蕩開壹枚射來箭矢。
　　暗金的瞳孔鎖定最後壹位敵人。
　　壹位正在拉弦置箭的家夥。
　　壹位個子高挑，身材健美的女人。
　　獵魔人幾步朝她狂奔過去。
　　不管不顧。
　　灰羽箭直接被體表的昆恩彈飛。
　　她明白逃無可逃，丟下弓箭，咬牙拔出腰帶上的短刃沖向了男人。
　　兩道身影倉促地壹個交錯。
　　匕首被擊飛。
　　鋒利無鑄、尤帶著血液溫度的古威希爾架到了女人的脖子上，劃破了皮。
　　壹種直覺迫使獵魔人收了手。
　　“別，別殺我！”
　　“我不是偷獵者！”女人舉起雙手，臉頰肌肉抽搐般地大喊，臉上流露出自交戰以來第壹次恐懼，“我和他們不是壹夥兒的！我發誓！”
　　“妳剛才動手了。”
　　暗金瞳孔冷漠地掃過她的身體，獵魔人嚴肅地問。
　　瑪利亞·巴林
　　性別：女
　　年紀：18
　　身份：獵人
　　……
　　“我……我最後才出手的，因為我、我迫不得已，我害怕極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朝著這個看上去比自己還小年輕又英俊的男人，“我產生了幻覺，我看到壹個恐怖的東西……躲在妳背後！觸手，就像章魚的觸手！”
　　“現在還在那兒！它還在動！”
　　羅伊手腕壹抖，古威希爾回歸劍鞘。
　　幾乎同時，恐懼的異象煙消雲散。
　　女人長長松了壹口氣，渾身冷汗地癱倒在地。
　　羅伊開始認真地打量她，壹個相當漂亮標致的年輕女人，或者說少女。
　　輕薄的灰色襯衣和短褲顯露健美的曲線，因為經常運動兩條腿修長結實，毫無贅肉。
　　肌膚呈健康古銅色。
　　深金色的長發在腦後捆成馬尾鞭，尖下巴，高鼻梁，褐色大眼睛，散發出壹種野性的美麗。
　　女孩兒註意到獵魔人的目光，不像大多數男人那樣，摻雜著不受控制的欲望。
　　但她仍然情不自禁縮了縮肩膀。
　　同時心底祈求，這個勝利者會網開壹面，饒恕壹個可憐的俘虜。
　　“我暫時不殺妳。問妳壹個事，有沒有看到過壹對人形石雕，差不多手臂長短……”
　　女人抿了抿嘴唇，猶豫了片刻——男人所展現的超自然的手段她前所未聞——仿佛為殺戮而生的劍舞，炙熱的火球、恐怖的觸手。
　　她無力反抗。
　　她決定老老實實回答。
　　“雕像？您指的是不是壹男壹女，男的英俊、女的漂亮？”
　　“工藝精湛，不遜色於真人。”
　　“那……我有看到過，”女人淡綠的瞳孔掃了壹眼那個白百何的帳篷。“蘇亞德老大當成寶貝壹樣放在身邊。每天都要取出來觀賞，炫耀。”
　　“我帶妳找找！”
　　兩分鐘後，獵魔人如願以償地從那位雞冠頭老大的帳篷裏搜出了珊瑚渴求的東西。
　　壹枚栩栩如生的翡翠美人，反射瑩潤綠光，壹枚玄武巖雕刻的男性石雕，冷硬粗獷。
　　羅伊感受著脖子間輕盈震動的吊墜，若有所思把它們貼身收好。
　　轉向了壹臉緊張的女人。
　　“現在說說吧，妳叫什麽名字？既然和頭皮獵人不是壹夥兒的，又為什麽跟他們廝混在壹起？”
　　“瑪利亞·巴林……壹個獵人。”她說，“我壹周前剛接觸這個隊伍，和他們連臉還沒混熟。我被他們強迫著留在隊伍裏，逼不得已合作了幾次，壹起獵了點小動物。”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
　　“您說的頭皮獵人是什麽意思？”
　　“妳是真的不懂，還是假裝糊塗？周邊好幾個國家的國王都對布洛克萊昂的樹精懸賞。妳就從沒聽說過？”獵魔人目光如炬地註視著她的眼睛，她倔強又怯怯地對視。
　　“這群家夥以賞金為生，騷擾布洛克萊昂，割下樹精頭皮！”
　　“我和他們毫無瓜葛！”女孩雙手合十，她還以為獵魔人為樹精報仇而來，大聲喊道，“我發誓，我從沒傷害過樹精！求您放我壹馬！”
　　她向後縮了縮身體，獵魔人的目光像刀子壹樣。
　　讓她仿佛赤身露體，極為不自在。
　　“瑪利亞，妳從何而來，妳的穿著打扮和口音，都不像附近的人。”
　　“我……來自上索登。”
　　“從哪兒學會了射箭。”羅伊挑了挑眉稍，“不得不說，妳剛才的箭又快又準，換壹個普通的戰士，恐怕走不到妳面前，就會被妳的灰羽箭洞穿。”
　　“我父親教我的……他曾是壹個護林員。”她垂下頭，肩膀微微顫抖，傷心又帶點害怕，“但他去世了，我得想辦法掙錢養活自己，可我不識字也沒別的本領，只能當個獵人……我聽說，布洛克萊昂的獵物取之不盡。”
　　“所以我來了。”
　　“獵物可不止是野生動物。”羅伊心頭又補充了壹句，
　　以妳的姿容，嫁人難道不比打獵更容易養活自己？
　　他摩挲下巴，繞著噤若寒蟬的女孩轉圈——
　　來自上索登，父親是名護林員，名字叫做瑪利亞·巴林，年紀和外貌也對得上。
　　獵魔人五指勾勒壹個亞克席法印，通過催眠再次確認了壹遍。
　　等女孩兒回過神來。
　　他的目光悄然變得柔和。
　　他現在基本能確認對方的身份——第二次北境戰爭期間，傑洛特的尋女小隊中的重要成員，射手瑪利亞·巴林。
　　壹個重情重義的女人，同時也是壹個可憐的女人。
　　在懷有身孕的狀態下，仍然堅持協助傑洛特，尋找顛簸流離的希裏，結果因為操勞過度流產，失去了肚裏的孩子。
　　隨後還放棄了壹個情投意合的貴族男性的挽留。
　　而在旅途的最後，斯提加城堡突襲戰中，瑪利亞迎來了最終的命運。
　　善弓者死於箭。
　　成為四名犧牲者之壹。
　　羅伊心頭略微唏噓，按照他的看法，對方無疑是壹個傳奇人物。
　　未來的經歷可歌可泣。
　　只是如今青澀懵懂，尚未成長起來。
　　布洛克萊昂的樹精未曾俘虜過她，她還沒有以人類之身與樹精女王艾思娜達成合約，開始悲慘的內奸生涯。
　　獵魔人再次端詳這張緊張、敬畏、夾雜壹絲好奇的臉。
　　既然她會幫助傑洛特和希裏。
　　“妳並非頭皮獵人，但無法否認妳是他們的同伴，難道不想替他們報仇？”
　　“我恨不得往他們鍋裏下毒！然後偷偷溜走！”瑪利亞眼眸裏閃過壹絲恨色，厲聲道，“這是壹群腳底流膿的爛人，他們以為叫瑪利亞的都是鄉下的蠢丫頭，可以隨意捏屁股，輕薄！”
　　“要不是他們老大享受馴服‘烈馬’的過程……”她垂下頭，心有余悸，“我恐怕已經變成屍體。”
　　獵魔人掃了她壹眼，確認她眸子裏的害怕並非虛偽，“既然妳沒有獵取樹精頭皮，也沒殺害無辜的人類……妳走吧。”
　　瑪利亞卻沒挪動腳步。
　　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根據她四處流浪的經驗，她本該果斷離開，絕不要多問哪怕壹個字。
　　但她的雙腳仿佛灌滿了石膏，她寸步難移。
　　面前男人比她還要年輕，卻以壹種無法抵擋的姿態突然出現，幹凈利落地殺光所有頭皮獵人。
　　偏偏在最後壹刻，輕描淡寫地繞過她的性命。
　　如此矛盾的行事作風，仿佛在她胸膛燒了壹把火。
　　名為好奇的火焰無法遏制地萌發、茁壯。
　　“妳，妳究竟是什麽人，妳叫什麽名字？能告訴我嗎？”
　　“羅伊，和妳壹樣也是個獵人……但通常只獵殺敗類和作惡的怪物，剩下的妳就別問了。”
　　“最後給妳個忠告，布洛克萊昂危機四伏，沒那麽好混——最好不要再進去。”
　　羅伊吹了個唿哨。
　　歌爾芬·鸚鵡從天而降，落入他腦後的兜帽。
　　獵魔人大步流星轉身離開，至於頭皮獵人們的遺產，統統留給了少女。
　　瑪利亞·巴林站在堆滿屍體的營地裏，凝視著男人遠去的背影，抱著心愛的長弓怔怔發呆。
　　心頭湧起強烈的預感，以後會再見的。
　　會有機會再遇到這個神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