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二百七十七章 王者

　　石忠唐謀反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大堂內點了幾根大蠟燭，北疆重臣們壹時間默然。
　　韓紀第壹個反應過來，建言出兵搶奪關中。
　　這是最有利於北疆的應對之策。
　　韓紀的聲音在淩晨之前的大堂內輕輕回蕩著，“我軍當以鐵騎突襲。鄧州與桑州早已被我北疆滲透，可壹鼓而下。隨後鐵騎突襲……”
　　南賀說道：“可長安大軍在撤軍途中，壹旦得知我軍突襲，必然會回身防禦。到了那時，我軍將面臨攻打堅城的窘境。而石忠唐卻能趁著關中空虛之機，壹路北上。”
　　這是為石忠唐做嫁衣。
　　羅才嘆息，“時也命也！”
　　若是長安大軍早半個月撤離該多好。
　　那麽，整個北地將會在北疆軍的鐵騎之前不堪壹擊。
　　眾人看著老板。
　　李玄默然良久。
　　哦哦哦！
　　外面不知誰家養的雞開始打鳴了。
　　接著，城中的公雞們爭先恐後的開始鳴叫。
　　李玄擺擺手，“各自回去歇息。”
　　不決斷嗎？
　　韓紀愕然。
　　赫連榮給他壹個眼色，示意別說話。
　　眾人起身告退。
　　天色不早了，此刻回家也就是坐壹下就得回來，故而不少人幹脆不回去了，就在值房中歇息。
　　“老韓。”
　　赫連榮叫住了韓紀，“來貧僧這裏喝杯茶。”
　　“也好。”
　　說是喝茶，可小吏們還沒來，沒人侍奉。
　　二人就幹坐著，韓紀問道：“先前妳給老夫眼色是何意？”
　　赫連榮說道：“妳是殿下身邊的老人，按理貧僧不該幹涉。可殿下先前的的神色卻是遲疑。他能遲疑什麽？難道我北疆大軍無法擊敗長安大軍？自然不是。”
　　“妳是說……”韓紀輕聲道：“殿下還有別的考量？”
　　赫連榮點頭，“殿下殺伐果斷，說實話，論廝殺，論攻伐，整個北疆誰人能敵？”
　　——殿下比妳我都懂攻伐，所以，別和他嗶嗶。
　　韓紀聽出了這個意思，但卻不惱，“妳出家之後，心思越發的靈動了，可有訣竅？”
　　“有。”
　　“什麽訣竅？”
　　赫連榮摸摸光頭，“出家！”
　　……
　　李玄也沒回家。
　　他坐在大堂中，孤零零的。
　　出兵，毫無疑問，北疆必勝。
　　韓紀說的沒錯，必須搶在石忠唐之前攻占關中，占據主動。
　　可我在顧慮什麽？
　　李玄的腦海中壹直有個聲音，在含糊的說著什麽，令他先前沒法做出決斷。
　　他筆直跪坐在那裏，神色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李玄起身。
　　他走出大堂，門外的烏達問道：“殿下，可要用飯？”
　　家中送來了早飯，李玄搖搖頭，“我想出去走走。”
　　烏達趕緊令人去尋了林飛豹等人來。
　　“就老林跟著我。”
　　李玄帶著林飛豹準備出去。
　　宋震站在自己的值房外，給林飛豹使個眼色，林飛豹止步，宋震過去，飛快的說道：“老夫不知殿下在猶豫什麽，妳尋機勸勸。機不可失啊！”
　　林飛豹冷冷的看了他壹眼，“老夫只聽從殿下之令。”
　　宋震愕然，旋即壹驚。
　　林飛豹跟著李玄出了節度使府。
　　街上，此刻不少店鋪正在開門，還有不少攤販正在忙碌。
　　“見過殿下！”
　　那些商販見到李玄趕緊行禮。
　　李玄擺擺手，示意無需多禮。
　　林飛豹跟著身後，再遠壹些，十余虬龍衛悄然跟著。
　　這是劉擎讓他們跟來的。
　　那些賣吃食的店鋪中，煙火繚繞。
　　外面的攤販也在生火，柴火的味道略微有些令人不適。風吹過，李玄伸手在鼻前扇動了幾下。
　　有些親切的味道，小河村每日早上便是如此。
　　他擡起頭，看著桃縣上空。
　　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炊煙。
　　有婦人在叫罵不肯起床的孩子，有男人在罵懶婆娘，有老人在幹咳，有狗在叫喚……還有夥計在吆喝……
　　李玄尋了個攤子坐下，“馎饦兩碗。”
　　“壹碗。”林飛豹說道。
　　此刻李玄身邊只有他壹人，他不敢分心。
　　“這裏是桃縣。”李玄說道。
　　小販用力點頭，“若是有誰敢刺殺殿下，小人就和他拼了。”說著，他揮舞菜刀，然後覺得不妥，趕緊放下，還把手在身後擦了壹下，尷尬的道：“小人冒犯了。”
　　熱氣騰騰的馎饦來了，李玄吃著馎饦，問小販，“家裏幾口人？”
　　“七口。”
　　“不好養活。”
　　“小人弄了個攤子，每日所得倒是能養活家人。家中娘子和小人的阿娘每日也織些布，小人的阿耶在家幫著帶孩子……”
　　“壹家子各司其職，倒也其樂融融。”李玄問道：“可覺著苦嗎？”
　　此刻沒什麽生意，小販在擦洗，聞言直起腰，想了想，“這日子總是有苦有甜的。不過，小人覺得會越來越好。”
　　是啊！
　　李玄吃了壹口馎饦，問道：“若是有人能讓妳發財，但要令妳的家人受損，乃至於喪命，妳可願意？”
　　小販幾乎是毫不猶豫的道：“不願。小人寧可繼續這般。雖說苦了些，可壹家子都在，再苦再累，小人都心甘情願。”
　　“是啊！”
　　李玄笑瞇瞇的吃了馎饦，隨後給錢。
　　“殿下來吃便是給了小人天大的面子，只求殿下許可小人晚些吹噓壹番。”小販露出了商人嘴臉。
　　“好！”
　　李玄痛快的答應了。
　　他慢悠悠的往回走。
　　“記得趙三福嗎？”李玄問道。
　　“記得。”林飛豹簡單回答。
　　“那壹年，我和他站在長安城的城頭上。我壹直想上去看看長安城，那壹刻，我很是歡喜。趙三福指著長安城中的炊煙，很深沈的對我說，此生當守護這滿城煙火。那壹刻，我被他的理想打動了。”
　　李玄瞇著眼，“我在心中對自己說，好。”
　　“他在鏡臺。”林飛豹說道。
　　“就不能多說幾個字？”李玄不滿的道。
　　“是。”林飛豹用壹個字來回應。
　　李玄看了他壹眼，見他目光轉動，在觀察四周。
　　“老林，妳說，天下是什麽？”
　　李玄問道。
　　林飛豹說道：“是殿下。”
　　“妳啊妳！”
　　李玄微微搖頭。
　　回到節度使府，他獨坐，不許人打擾。
　　而石忠唐謀反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四處都在議論紛紛。
　　“殿下為何還不決斷？”
　　江存中來到了節度使府，和裴儉、南賀等將領在等待消息。
　　南賀坐在上首，默然不語。
　　裴儉說道：“關中險要，壹旦被石忠唐拿下，我軍再想攻打就難了。”
　　“所以才說要趕緊動手。”江存中蹙眉道：“大好機會啊！殿下還在等什麽？”
　　將領們坐立不安。
　　文官們也好不到哪去。
　　劉擎的值房裏成了菜市場，文官們聚集在這裏，有人咆哮當馬上出兵搶占關中，有人說當追殺長安大軍……
　　劉擎捂著額頭，覺著頭要裂開了。
　　“消停些吧！”劉擎無力的道。
　　可沒人聽他的。
　　吵鬧依舊。
　　姜鶴兒來了，站在門外，說道：“殿下召見。”
　　值房們馬上鴉雀無聲。
　　不知誰帶的頭，壹下就湧了出去。
　　真粗魯啊！
　　姜鶴兒搖頭。
　　劉擎最後出來，說道：“都有些急不可耐。”
　　在知曉李玄的身份後，這些官員將領和他就算是榮辱與共。成，壹起成為新朝的功臣。敗，都逃不過事後的清算。
　　眾人進了大堂。
　　李玄跪坐在上首，黝黑深邃的眸子緩緩看向眾人，淡淡道：“都急了吧？”
　　眾人嘿嘿壹笑。
　　這是要決斷了吧！
　　李玄緩緩說道：“起大軍南下，和石忠唐爭奪關中，這是當下最好的壹條路。”
　　眾人不禁興奮了起來。
　　“大軍南下，壹路攻城略地，直至關中。”
　　李玄的聲音有些低沈，“這壹路，會死多少人？”
　　眾人愕然，江存中說道：“殿下，從來征戰都免不得死人。”
　　“把異族人殺個人頭滾滾，我心中不會有半分不忍，或是半分愧疚。”李玄看著眾人，突然說起了閑話，“先前我出去轉了轉，我看著滿城煙火，突然想到了當年的夢想。我吃了壹碗馎饦，順道問了小販，若是能讓他發財，但代價是親人的死傷，他可願意。”
　　眾人不知曉他為何突然說起了這等閑事，沒法回應。
　　李玄說道：“小販不肯。對於他而言，發財便是壹生的追求，但在親人面前，他可以放棄這個追求。”
　　赫連榮猛地挑眉，眼中多了異彩。
　　韓紀渾身壹震。
　　劉擎張開嘴，愕然。
　　“從知曉自己的身世之後，我這十余年來，做夢都想親率大軍攻破長安，拿獲偽帝父子，為先父報仇。”
　　這是李玄的夢想和追求。
　　“可當我看著小販認真的說出他願意為了親人而舍棄自己的追求時，我，羞愧難當。”
　　楊玄說道：“在南方，石忠唐屠了黃州城，他的大軍依舊在高歌猛進，每壹步，都血跡斑斑。
　　那些百姓在哀嚎，他們沖著上天嚎哭，懇請神靈救護。但，神靈不佑。
　　他們沖著長安嚎哭，在哀求，懇請帝王伸出援手。但，帝王還在梨園中享樂。”
　　“他們在哀嚎！”
　　“這是我輩的恥辱！”
　　呯！
　　楊玄壹拍案幾，目光炯炯，“我壹心想為天下開萬世太平，我壹心想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可百姓當下便在地獄中煎熬，而我在想什麽？”
　　“我在想著如何去搶奪地盤，如何去攻城略地。我決定，準備起兵，但不是攻伐關中。”
　　他緩緩起身，看著群臣。
　　“有人會問，妳為何做出這等決策？”
　　他自問自答，“只因在我的眼中，地，不分南北，皆是我的天下。人，不分老幼，皆是我親人。”
　　“我不忍用親人的死傷來換取這個天下。”
　　楊玄深吸壹口氣，“告知全軍，告知北疆，告知天下。我北疆軍，當南下，但，不是攻城略地，而是，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