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知我罪我,惟其春秋
都督請留步 by 攜劍遠行
2023-9-10 23:03
壽陽城以北的淝水岸邊,劉益守獨自坐在大石頭上垂釣,身邊只有源士康陪著。
源士康背對著劉益守,不願意去看對方釣魚又釣不到的尷尬模樣,也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嘴角上的笑意。
明知道釣不到,為什麽還時不時就想去河邊試試身手呢?這就是傳說中的“人菜癮大”麽?
源士康不得不承認,像劉益守這樣的高人,所擁有的境界,便是他這樣的俗人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以萬民之命,來滿足我壹人的私利,這樣的事情可以做麽?”
劉益守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源士康。
“主公,壹個國家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使命,所謂各司其職也。主公讓屬下砍誰,屬下便去砍誰。那些運籌帷幄的事情,屬下便是想出力,也使不上力。”
源士康心悅誠服的說道,對於劉益守這個主公,他只有兩個字要說:服氣!
“唉,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攻戰。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如今梁國算是危急到不得不戰的地步了麽?”
劉益守嘆息問道。
這種問題源士康怎麽回答得出來?
他不過是有些武力,有壹些戰陣之上的戰術指揮能力的親兵隊長罷了。
要不要用兵,怎麽用兵,不是他可以回答的。劉益守這是問錯了人。
其實按梁國目前的表面情況來說,北伐既不迫切,也不必要。
劉益守就算要用兵,也要對湘州的蕭繹、江州的蕭續與蕭綸、廣州的蕭綱陳霸先等人用兵。收拾完這些之後,再用懷柔的手段勸服蕭紀。
等把這些事情都辦完了……嗯,壹統天下也沒劉益守什麽事了。北方高歡與賀拔嶽那時候估計已經發育起來了,甚至高歡很有可能已經打到關中了!
壹個是遠期的隱患,壹個是近期的安穩,究竟要選哪壹個比較好呢?
不同的人選擇也不壹樣。如今以壽陽為中心的兩淮,以建康為中心的江東,以襄陽與江陵為中心的荊襄,經濟都未被破壞,並且牢牢掌控在現在的建康小朝廷手中。
經濟與人口的條件比當初的南陳要優越得多,並且還有南陽這樣的橋頭堡可以用!
劉益守覺得現在大可以賭壹把,就算不能賭贏打到洛陽飲馬黃河,也要把河南之地和青徐之地的人口全部擄劫到長江以南,把高歡的根基掏空!
要不要打到洛陽,且先放壹邊,但要不要出兵北伐,這在劉益守看來是毫無疑問的。
不謀全局者,不足謀壹域便是這個道理。
世上並不存在百分百的順風局,大人們的習慣雖然是我全都要,但現實中卻常常不得不做取舍。更為難的問題是,劉益守要如何跟部下們解釋這個大局?
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眾人都不會當回事。可劉益守能說前世歷史上南陳就是搞不清大勢,壹直沒把握住正確方向最後困死的麽?會不會有人認為劉益守是飄了?是膨脹了?
南陳在消滅藩鎮,消滅豪酋的戰爭中消耗了大量精力,錯過了北齊北周爭雄的關鍵期,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壹切早已塵埃落定。這個錯誤只有劉益守壹人知道,說出去誰信呢?
“知我罪我,惟其春秋,唉!”
劉益守長嘆壹聲,這次北伐可能會死很多人,如果這些人死得沒有意義沒有價值,他會覺得心中不安。所以他壹直很慎重,不願浪戰。
這種情感,源士康這樣出身的人是不會有感觸的。
畢竟,源氏自北魏開國以來就是元魏宗室的打手。上面吩咐他們打誰他們就打誰,跟皇族的關系異常親密,也不太在乎民間疾苦。
死人而已嘛,誰家打仗不死人呢?
“走了,回去吃飯!”
劉益守收起釣竿,今天垂釣的時間很短,當然也不存在收獲這壹說。
“主公這便回去麽,現在時候還早得很吶。”
源士康有些好奇的問道。
“比起釣魚,當然還是多考慮下那些死人翻船的事情比較好。”
劉益守不以為意將空空如也的魚簍遞給源士康,嘆息道: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如果是妳做決定,妳會不會慎重?”
“那自然是會的,可是,只有主公將來能當天子,末將這輩子也當不了天子啊。”
源士康無奈苦笑道。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沒搞清楚狀況就胡亂用兵,讓下面的人用白骨鋪壹條通天之路,那還叫統帥麽?
打仗又不是在演戲,我又不是個戲子!”
劉益守失望的擺了擺手,出來釣個魚心情不但沒有變得更輕松,反而想到了很多沈重的話題,早知道還不如在家睡覺呢。
然而當他回到壽陽城中的時候,遠方的信使,傳來了壹個重大消息。劉益守立馬召集眾將開會,商議應對之策。
……
信是馮令華派人送來的,信使送完信就走了。然而這封信的信息量之大,則是劉益守事前沒有料到的。
由於交通不便,導致信息傳遞具有滯後性。當劉益守他們得知爾朱榮因為臨陣換將大敗的時候,其實晉陽以南的戰局再次發生了劇變。
先前爾朱兆兵敗,困守介休。爾朱榮命他守城,等高歡軍人困馬乏疲憊之際,慕容紹宗會出奇兵克制高歡。畢竟,攻占介休還不算是打穿了西河郡,高歡軍在壺關城的糧草依舊是送不上來!
結果爾朱兆麾下壹位叫陸子先的親信,很早以前就壹直與高歡暗通款曲。
正當爾朱兆兵敗困守介休城的時候,陸子先夜裏帶人將介休城的大門打開,與高歡的精兵裏應外合,攻破了介休城。爾朱兆兵敗身死,爾朱氏殘部狼狽退到西河城(即唐代的汾陽城)。
趁妳病要妳命,高歡可不會給爾朱榮任何喘息的時間。打通了後勤補給線的高歡軍繼續北上,不僅攻克了西河城,而且還乘勝追擊,攻打了爾朱榮軍控制的祁縣、平遙等地,皆是壹戰而下!
這樣就徹底控制了晉陽以南唯壹的大湖鄔澤,以及鄔澤周邊的萬頃良田。
鄔澤這個湖泊周邊可是晉陽的主要產糧區所在。鄔澤平均水深不到六米。它的地位,就類似於壽陽的芍陂,只是水利工程修得沒有芍陂那麽好,此處仍然是農田灌溉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鄔澤周邊良田萬頃,說是晉陽的糧倉也不為過,爾朱榮軍的糧草多半都是來自此地。若是不掌控鄔澤,爾朱榮是絕對養不起這麽多兵馬的。
爾朱榮顯然也明白事態的嚴重性,他命慕容紹宗再次出馬,試圖奪回祁縣與平遙等地。
只可惜之前兩次換帥,軍心士氣已然低迷,爾朱榮又不敢離開晉陽城,他怕部下投降高歡徹底反水。這壹戰還沒開始,結局就已經可以預料了。
果不其然,慕容紹宗此番遭遇到高歡軍的迎頭痛擊,狼狽的退回晉陽。
高歡軍連續翻盤,已經從玉壁之戰的困頓中走出,如今補給線也打通,不擔心後路被斷,軍心士氣嗷嗷叫的往上漲。
反倒是爾朱榮這邊丟了鄔澤,又折了爾朱兆,士氣低迷到了最低,已經不堪再戰。
此後高歡帶兵北上,圍困晉陽。他知道堅城難以攻克,目前士卒連番大戰折損了不少,也處於極度疲憊的狀態。
於是高歡寫信到鄴城,命令孫騰安排從各地抽調部曲北上支援晉陽。反正元修這個不穩定因素已經被破除,鄴城留著兵馬也沒什麽用,高歡決定這次就集中兵馬,壹勞永逸的解決爾朱榮。
高歡覺得此番可謂是天賜良機,錯過這壹茬,下次還能不能從爾朱榮手裏找場子回來可就難說了。
“諸位,這次高歡可是打了個大勝仗啊,已經把爾朱榮逼到墻角了。”
劉益守把馮令華送來的密信給眾人傳閱,所有人無論是誰,看了以後都是面色凝重。
如果說柔然勢力可以牽制高歡五萬精兵的話,那麽爾朱榮則可以牽制高歡的全部兵馬。
不過現在的爾朱榮也不是當初的爾朱榮了。
現在看來,當初六鎮之亂,時勢造英雄,讓爾朱榮混出了頭。如今時移世易,當時勢不在了以後,英雄也走向末路。
那時候,有刀就是草頭王,有快刀,而且會用刀的爾朱榮,便是北魏最靚的仔,誰也搶不了他的風頭。
可現在風向變了,人心思定,不想再過那種早上飽餐晚上死的日子。
如劉益守、高歡這樣善於安定政局,善於籠絡人心的領袖脫穎而出。就算爾朱榮不想承認,這天下也早就變了,再也不是他能出風頭的年代了。
時勢造就英雄,英雄終將因為時勢的改變而隕落,如同當年他們崛起壹樣。
在場眾人無不壹陣唏噓感慨,當初劉益守執意要與爾朱榮分道揚鑣,估計源士康等人心中都暗暗惋惜過。現在回過頭看,這何嘗不是壹種目光如炬的預判?
“此番不僅要出兵,而且要迅速出兵。要是等晉陽被攻破,悔之晚矣。”
王偉壹臉認真的說道,書房內眾人都是頻頻點頭,顯然都是不約而同的認為出兵牽制高歡的軍力很有意義。
“要快速出動,首先得派壹支大軍去牽制高歡,兵馬就不可能太多,壹萬人頂天了。
若是人數太多,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需要大量輔兵出動。如今正值春耕,大規模用兵實在是弊端太多。”
劉益守悠然嘆息,繼續說道:“只怕這次,要再來壹回白袍北伐了。”
他這話說完,在場所有人都是屏息靜氣的挺直了腰板,想做什麽不言自明。
當年白袍軍出征北魏,算是蕭衍在位時期在軍事上難得的高光時刻了,其他時候無不是在以多打少,又或者是在家鄉不遠作戰,實在是算不得什麽大勝。
就好像渦陽之戰、鐘離之戰那樣,南軍贏是應該的,輸的話,不過是技不如人而已,實在是不值得大吹特吹。
誰不想再玩壹次白袍北伐,回來夠吹上壹輩子的了。
“主公,以北伐魏國之名,行救援爾朱榮之實。此戰獲利不值壹提,只為長遠計較。”
王偉雙手攏袖行了壹禮,沈聲說道。
這壹戰是打不到洛陽的,或者說很難,需要超常發揮才行。但是只要能救援爾朱榮成功,讓對方多牽制高歡幾年,那目的也就達到了。
“不要這麽悲觀嘛。”
劉益守擺了擺手說道:“河南之地,青徐之地,戶口眾多。我們北伐壹地,便將其民內遷到江淮或者建康。等高歡只剩下壹個河北以後,看他拿什麽跟我們鬥。
留人失地,人地兩得。留地失人,人地兩失。
此番我們要有兩支軍隊,壹支優選最精銳之士卒,負責攻城略地。還有壹支備好大船小船,負責將所占之地的民眾南遷。
雙管齊下,只要把高歡的兵馬吸引南下了,我們便可以徐徐撤退。甚至可以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不輕易與之決戰。”
劉益守這番話說得眾人壹楞壹楞的,毛喜忍不住問道:“主公,如此壹來,戰功怎麽算?”
“以軍令記功,不以掠地或者斬獲記功。這次我們就是為了吸引高歡軍主力南下,出兵的規模也有限。要是計算斬獲的話,那壹個個都會殺紅眼,現在還不是跟高歡決戰的時候。”
目前的這個局,有點像是劉益守前世歷史上侯景剛剛投靠南梁那會的翻版。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以地理上的優劣來說,南朝的軍隊在這片戰場上想取得暫時勝利很容易,但保住所占的地盤,卻又是很難的。
既然爾朱榮的覆滅看起來已經是迫在眉睫,那麽非常時期行非常之手段就很重要了!
這件事的緊急性排在第壹位。
“主公,此事若是擺到建康朝堂上說,只怕力有不逮啊。救援爾朱榮這樣的事情,不能明說。”
王偉不動聲色提醒道。
要是把話說開了,壹定會有些不懂事的大臣建議:爾朱榮和高歡狗咬狗,讓他們互咬不是最好的麽?我們坐山觀虎鬥,行漁人之利不就好咯?
江南氣候宜人,如今經濟也很發達,南朝上下希望北伐的心思並不迫切,畢竟,北方人現在又沒有打過來,不是麽?
王偉的話,可謂是壹語中的:跟那些蟲子們在壹起怎麽能搞得好政治呢?
“所以啊,只能拿元修的事情做做文章了。”
劉益守微微點頭說道。
“元亶……麽?”
“對啊,其實我也想扶持元子攸,可是他已經不在了呀。”
劉益守無奈笑道。
他不說還好,在場眾人都快忘記元子攸是誰了,反正……元氏冢中的壹具枯骨而已了。
“好了就這麽定了。這次北伐我們新組建壹支軍隊,依然叫白袍軍,以陳慶之的白袍舊部為骨幹。”
劉益守拍了拍巴掌,直接將此事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