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8章 惡名

　　安靜的驛站裏，飄浮著幾乎觸手可及的死寂。
　　真正的死寂。顧慎為馬上聯想起自己在金鵬堡抗屍體時的感覺。
　　荷女如臨大敵，掏出壹個小瓷瓶，打開蓋子，放在鼻下嗅了嗅，隨後不管顧慎為願意不願意，將小瓷瓶舉在他的鼻子下面。
　　顧慎為輕輕吸進壹口氣，壹股腐臭鹹魚般的味道直沖頭頂。
　　荷女看似身材單薄，可是從身上總能掏出層出不窮的瓶罐盒包，讓顧慎為非常佩服，也對曉月堂的秘術有了更深的了解。
　　兩人沒有進驛站，迅速退出，荷女向顧慎為解釋自己剛才的舉動，“不滅屍毒，曉月堂最高深的毒藥之壹，通過屍體傳播，而且毒性會越來越強，有解藥，但是非常難得。”
　　“這樣擴散下去，豈不是永無止境，最後亡國滅種？”顧慎為有點驚訝了。
　　“不滅屍毒也有缺點，怕火。”
　　沒多久，驛站燃起熊熊大火，屍毒尚未開始傳播就被扼殺。
　　火越燃越旺，鎮裏卻沒有任何人出來呼救，兩人逐門逐戶地檢查，發現這已經是壹座空鎮，上百戶人家似乎壹夜之間都搬走了，而且非常倉促，留下許多沈重的財物。
　　天已經亮了，兩人離鎮向安國都城進發，坐騎過於疲勞，只能慢慢行走。
　　顧慎為突然想起壹件事，“全鎮的人都跑光了，驛站裏的屍體是哪來的？”
　　荷女壹開始似乎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可她想起自己曾經承諾過，會將曉月堂的壹切秘密都告訴龍王，於是說道：“不滅屍毒的配制難度非常大，而且得有壹個人自願犧牲，連續多年服食各種毒藥，然後在合適的地點與時間自殺。這個人必須是自願的，只有這樣的人才有毅力和決心吃那些稀奇古怪的毒物，而不被嚇死。”
　　顧慎為好壹會沒說話，對曉月堂了解得越多，越覺得它邪門陰惡，怪不得她們要把入門弟子全都弄瘋，正常人真的沒辦法在裏面待下去，可是——
　　荷女似乎壹點也沒變，除了偶爾流露的霸氣，還跟幾年前壹樣冷漠克制，沒有半點瘋狂的跡象。
　　“為了除掉妳，她們可真是不遺余力，連這麽難得的毒藥都用上了。”
　　“或者說是窮途末路了吧：明知道我對不滅屍毒很了解，還要用這種不奏效的手段。”
　　接下來的時間裏兩人專心趕路，荷女不像是心有所思的樣子，可是臨近中午的時候，她卻主動開口談壹個話題，顯得有些突兀，卻的確解開顧慎為心中的某些疑惑。
　　“這就是我跟那些叛徒的分歧。”荷女如是開頭，“曉月堂秘術固然有獨到之處，但也容易招惹忌恨。就像不滅屍毒，雖然威力強大，甚至可能毀國滅族，可壹旦傳播開來，被人知道是曉月堂下的手，全天下人人自危，定會群起而攻之，曉月堂必亡無疑。當年四諦伽藍的協議是有道理的。”
　　多年以前，迫於各方壓力，金鵬堡與曉月堂在四諦伽藍締結停戰協議：金鵬堡放棄使用壹些秘術，占據石堡；曉月堂保留秘術，卻要退入荒無人煙的沙漠。
　　相比之下，僅僅是擅長暗殺的金鵬堡，更容易被世人接受。
　　“堂主也懂得這個道理，所以才會想方設法加強本門的武功，弱化秘術的地位與作用。”荷繼續說下去，解釋了為什麽曉月堂處心積慮要得到《無道書》，又為什麽會與木老頭合作。
　　“我跟堂主的想法壹樣，可是有許多弟子堅持認為秘術才是本門精髓，武功只是末節。”
　　荷女在金鵬堡受訓，對秘術自然不會太喜歡；荷女沒有變成瘋子，是因為沒有過深地涉及那些邪門的東西：顧慎為心裏暗暗松了壹口氣。
　　“關商武功好得很，竟然也會站在叛徒們壹邊。”顧慎為仍有不解。
　　荷女不屑地冷哼壹聲，她對關商壹直就有戒心，“香積之國大祭司說的話有壹部分可信，曉月堂、金鵬堡原本就是壹家。雖然側重點不同，總有相通之處，關商接受的是青面訓練，大概也要先把人逼瘋才能練吧。她對曉月堂秘術所知甚少，卻極為迷戀，只是在我面前不敢表現得太明顯罷了。”
　　顧慎為有壹個疑惑——自從荷女代表曉月堂提出與大雪山聯合，這個疑惑就在他的心裏生根發芽——現在正是詢問的好時機，“韓堂主著力改造曉月堂，目的不只是奪回金鵬堡，報幾代之仇吧？”
　　荷女垂頭不語，似乎在猶豫著到底該效忠於哪壹方，顧慎為也沒有催問，兩人就這麽沈默地走了壹段路，荷女終於說：“堂主的野心跟獨步王是壹樣的，可能沒他那麽大，但是她對整個璧玉城都感興趣。”
　　這跟兩人初次談判時荷女提出的條件大不壹樣，那時曉月堂聲稱：只想占據金鵬堡，璧玉城則留給龍王。
　　顧慎為更相信荷女現在的話。
　　“那只是堂主模糊的想法。”荷女不希望龍王因此產生太多疑慮，“她沒有明說過，全是我的猜想。而且，西域之大，盡可以容得下大雪山與曉月堂。”
　　“這得要感謝獨步王，他將西域攪得天翻地覆，給咱們兩家都騰出了地方。”
　　荷女展顏壹笑。
　　她很少笑，每當她露出笑容的時候，都像是突然之間變了壹個人，那是在去除金鵬堡與曉月堂的經歷之後，她作為霍允本應成為的樣子。
　　顧慎為壓制心中的同情，反而冷酷地想：她總有辦法取得別人的信任。
　　馬匹的體力稍有恢復，兩人加快速度，將空無壹人的小鎮，將這次不在計劃中的談話，全都拋在身後。
　　安國雖然獨占逍遙海以南，但是土地狹長，都城距離吞風峽谷沒有多遠，當天下午，離天黑還早，兩人已經能望見高聳的城墻，並且明白了小鎮居民都跑到哪裏去了——
　　胖族長公開宴請龍王，許多過路的商人坐陪，當他們進入安國之後，迅速將此事添油加醋地傳揚開。
　　只用了不到壹天工夫，龍王率領十萬蠻軍即將從烏山進入逍遙海的消息，就像狂風暴雨壹般，在安國造成毀滅性的影響，連傳聞的最初制造者，那些跟龍王壹起喝過酒的商人，也被自己親手制造的恐慌給嚇著了，日夜兼程，想方設法盡快離開。
　　因此，小鎮居民不是被曉月堂叛徒攆走的，而是此前壹兩天被龍王的消息嚇跑的。
　　越臨近安國都城，趕來避難的百姓越多，人人都在談論可怕的龍王和他的十萬百萬大軍，誰也沒認出來走在身邊的蒼白年輕人就是龍王本人。
　　顧慎為哭笑不得：大雪山軍隊被金鵬堡逼得無路可走，不得已才向南深入，兜了壹個極大的圈子，由烏山進入逍遙海，竟然因此獲得如此駭人的聲望。
　　混在進城逃難的人群中慢慢前進，傾聽眾人交談，偶爾插上壹兩句，顧慎為慢慢明白安國百姓的恐懼來自何處。
　　對逍遙海，甚至對整個西域來說，烏山都是壹道分界線：界線以北是開化地區，有國王，有大臣，講究上下尊卑，懂得禮儀廉恥；界線以南，包括烏山裏的部族，都屬於蠻荒之民，有族長和酋長，爭殺不休，嗜血好鬥，壹言不合就以刀劍解決。
　　壹批批的商人與刀客進入烏山，本應消除山外人的誤解，結果卻與此相反：每壹個從吞風峽谷進入過烏山的人，出來之後都會將山裏的野蠻人描述得更可怕壹些——唯有如此，他的話才有人信，才有人願意聽。
　　顧慎為從金鵬堡逃亡之後，多在偏遠地區躲藏，此後與大雪山劍客朝夕相處，壹點也不覺得烏山裏的部族有什麽特異之處，反而認為安國的百姓有些大驚小怪，甚至帶點愚昧。
　　但他能理解這些人的想法，而且很快就發現他們的“聰明”之處。
　　據說金鵬堡派來圍攻石國都城的將軍，在逍遙海幾國廣征士兵，導致各國幾乎沒有年輕人，可是在進城的路上，顧慎為看到不少正值壯年的男子——他們避開了征兵，卻被龍王與十萬大軍給嚇了出來。
　　城門前聚集了壹大堆人，正在與守門的衛兵爭吵。
　　受到驚嚇的不只是安國百姓，城中的權貴比他們還要恐慌：安國軍隊基本都去圍攻石國都城了，本國守衛空虛，連幾百名士兵都湊不齊，而且眼看難民越來越多，更加害怕，以為會有大量奸細混進來。於是壹個時辰之前，下令將城門關閉。
　　這壹舉動立刻在還沒進城的百姓中間引發大量的謠言與騷亂，大家都以為龍王大軍就要打來了，於是吵吵嚷嚷要求開門，與城墻上的衛兵爭執不下。
　　衛兵頭目是名四十多年歲的中年男子，奉命關閉城門，對外面的百姓卻很同情，大聲沖下面說：“大家聽我說，大家聽我說，蠻軍還沒影兒呢，龍王要是來了，首先進攻的就是都城，大家都回家吧，比這裏更安全。”
　　沒人相信他。有人威逼，有人利誘，有人認出頭目的身份，“妳不是誰家的誰誰誰嗎？我是妳家的老鄰居，放我進去，就我壹個！”
　　城門外喧聲震天，衛兵頭目根本彈壓不住。
　　顧慎為與荷女聽了壹會，正要繞到人少的地方攀墻進城，城墻上突然有人喊道：“國王跑了，國王跑了，咱們被扔給龍王啦！”
　　顧慎為不希望龍王有這麽差的名聲，但是他想，利用這個虛假的惡名或許能爭取到不少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