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3章 密謀

　　大頭神的棺槨運進璧玉城的那壹天，羅寧茶正式摘掉面紗，從此再也沒有戴回去。
　　獨步王宣布鐵山是金鵬堡之敵，但還是宣稱要給大頭神舉行壹次符合身份的葬禮，上官怒遵從父親的意旨，不僅送來屍體，還將相當壹批鐵山的財富壹並運回石堡，作為他效忠的象征。
　　父子二人用這種方式向持有疑心的外人證明，金鵬堡仍是鐵板壹塊。
　　湧到街上看熱鬧的人，比當初羅寧茶嫁入金鵬堡時要多十倍，他們的好奇心壹開始就得到極大的滿足，大頭神的棺槨如此龐大，平時城門只開壹半，今天得全部敞開。
　　八只壯碩的犍牛緩緩走進璧玉城，每壹步都透出莊嚴的憂傷，數十名護棺者神情肅穆，每人手中都舉著壹面鐵山大旗，旗幟迎風招展，繡在上面的槍頭像蛇壹般扭動。
　　居民們受到感染，心中油然生出壹股敬意，不由自主地後退，躬身致敬，他們都聽過那些荒誕不稽的傳說，譬如大頭神壹天要吃幾個活人之類的，這時卻將他當作戰死沙場的國王、運數已盡的神靈，給予誠惶誠恐的尊重，有些人甚至流出了眼淚。
　　大頭神的棺槨剛行至城中心，悲傷的氣氛就被壹陣騷動打破了。
　　騷動起始於北城門，像燃燒的路邊柳絮，輕捷迅速地順著街道傳播，頃刻間，大頭神的棺槨再也不是焦點，人人都伸長脖子向後觀望，互相小聲傳遞著壹句話，“那個女人露出真容了。”
　　也就是從這壹天開始，“那個女人”、“石堡裏的女人”不再是泛泛的稱呼，而專屬於羅寧茶壹個人。
　　她沒用人摻扶，壹個人走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丫環與隨從們跟在十步以外，兩邊都是人，卻跟荒漠壹樣安靜，這是她第壹次在公開場合摘掉面紗，感覺就跟普通人第壹次在大街上脫光衣服壹樣，無數道目光像壹柄柄刀子，割裂皮膚，刺中心臟，她每走壹步都覺得已經使出最後的力氣，前途卻還遙遙無期。
　　男人們沈默激動，女人們慚愧嫉妒，將近二十萬居民慢慢地生出同壹個想法：孟夫人大錯特錯了，她怎麽能虐待這樣壹位神仙似的人物呢？眼前的這個女人如真似幻，不食人間煙火，又怎麽可能做出壹丁點的壞事呢？
　　羅寧茶看到了棺槨，那裏面躺著她的父親，她的根基，她的靠山，她的壹切，如今全化為冰冷的屍體，跟石堡裏的墻壁壹樣無情。
　　羅寧茶這些天來膽戰心驚，對父親的死亡沒有切身的感受，直到巨大的棺槨擺在面前，大頭神的形象突然出現在眼前，懷念與悲痛從心底生起，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擊中要害。
　　父親真的死了，羅寧茶身子壹晃，人群壹齊發出同情與不忍的呼聲，無數雙手搶在主人的心思之前伸出來，想要扶住這個備受打擊處於絕境中的女人。
　　羅寧茶挺住了，蒼白無力的手指撫著棺木，緩緩繞行壹圈，深吸壹口氣，昂起頭，護送父親的靈柩穿過北門，迤邐步行前往金鵬堡。
　　這是壹段漫長的路程，不死心的居民們壹路跟隨，直到被金鵬堡的石橋擋住，許多人深夜還在外面徘徊，在空氣中努力嗅聞“那個女人”留下的幽香。
　　壹進入石堡，羅寧茶就癱倒在丫環們的懷中，驕傲地扭頭看了壹眼身後的殺手，閉上眼睛，讓自己暈睡過去。
　　她完成了歡奴交待的任務。
　　獨步王解決危機的那天晚上，顧慎為與羅寧茶進行了壹次深入的談話，連瞎眼無舌的翠女都被荷女帶走，整間屋子裏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小姐，妳已經無路可走了。”顧慎為沒有用“咱們”這個字眼，因為他知道羅寧茶不關心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羅寧茶罕見地保持著平靜，沒哭沒鬧，她不是鎮定，而是像被逼入絕路的小獸，完全被嚇呆了，“夫君……”
　　“八少主永遠也不會回石堡了，他背叛了獨步王，大家心知肚明，王主的贊揚只是緩兵之計。”
　　“那我離開石堡呢？大頭神留給我不少東西。”
　　“第壹，石堡不會放妳走，第二，沒有石堡的保護，大頭神的財富不是保障而是災患。”
　　羅寧茶倒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自私常常蒙住她的雙眼，但她並不傻，知道歡奴所言都是事實，父親與丈夫，兩大支柱同時轟然倒塌，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孟夫人忙著爭權奪勢，壹旦緩出手來，就會對她進行報復。
　　顧慎為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說：“置於死地而後生，小姐有背水壹戰的勇氣嗎？”
　　屏風後面的羅寧茶直起身子，“妳是什麽意思？難道我還有自保的可能？”
　　“有。”顧慎為停頓了好壹會才說出這個令小姐欣喜若狂的字眼。
　　羅寧茶站起身，“歡奴，好歡奴，快告訴我妳有什麽辦法？”
　　“有人掌權，但那些權勢並不屬於他，權勢總有壹個源頭，這個源頭才是最可靠的依賴，比父親和丈夫還要可靠。”
　　“妳是說……王主？”
　　“是。”
　　“可他不會保護我的，沒有大頭神，他幹嘛要保護壹名孤苦無依的女人呢？”羅寧茶在這方面的腦筋還是清楚的。
　　“孟夫人與娘家關系壹般，可還是得到王主的寵幸。”
　　“父親送來的那二十名女奴！要是能用她們取得王主的歡心……”羅寧茶的聲音擡高，整個人都振奮起來。
　　“孟夫人不會讓她們被王主看到的。”顧慎為說，在他最初的計劃中，也是要利用這二十名女奴，但他後來改變了主意。
　　“那怎麽辦？”
　　顧慎為又沈默了壹會，“歡奴鬥膽提出壹個要求，請小姐恕罪。”
　　“說，妳什麽要求都可以提。”羅寧茶急切地說，像溺水者抓住最後壹根漂浮的木頭。
　　“請小姐走出屏風，摘下面紗。”說完這句話，顧慎為立刻單腿跪下，垂頭看地，做出請罪的姿態。
　　屏風後面半天沒有回應，羅寧茶漸漸明白了歡奴的計劃，心中先是憤怒，隨後是羞愧，接著是委屈自憐，最後她醒悟了，這世上的壹切都是虛幻，父親只能靠得壹時，丈夫連壹時都靠不住，唯壹能依賴終生的不是這兩個人，也不是歡奴與王主，只有她自己。
　　顧慎為聽到整理面紗的窸窣聲和細碎的腳步聲，然後壹個很輕的聲音說話了，與小姐平時的語調截然不同，“擡起頭吧。”
　　顧慎為擡起頭，看著燈光下的小姐，好壹會才重新垂下頭，“那二十名女奴比不上小姐的壹根頭發。”
　　羅寧茶感到壹陣眩暈，去掉厚厚的面紗，整個人都有點頭重輕腳輕，父親與丈夫以外第三個男人的目光也讓她心驚肉跳。
　　“可問題還是壹樣的，我也見不著王主。”
　　顧慎為原來只有三四分把握，現在卻有七八分信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小姐不用擔心，我自有計劃，不過，我還是要問小姐幾個問題。”
　　“問吧，只要能將我從這個漩渦中拯救出來，壹切都由妳作主。”
　　“那個老張……”
　　“嘻。”羅寧茶笑了壹聲，“還不是妳跟我說過，‘忠誠的人往往是理想的背叛者’，老張對上官怒最忠誠，我就在他身上試了壹下，結果還真讓妳說對了，我只是揭開第壹層面紗，他就死心塌地要向我效忠，可他只是個馬夫，實在沒什麽用，也就是幫我藏件東西什麽的。”
　　顧慎為曾經將張楫教給自己的知識轉授給羅寧茶，許多內容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沒想到小姐還真當回事。
　　“小姐瞞著大頭神的秘密，我要聽詳情。”
　　顧慎為手裏握著羅寧茶的壹件秘密，知道她曾經殺過壹個對大頭神很重要的人，但壹直不知具體內容，這回趁著機會要讓小姐坦白。
　　“妳不是知道嗎？”羅寧茶警覺起來，因為歡奴曾經聲稱知道壹切。
　　“是，但我要知道詳情。”
　　“這跟現在的事的有關系？”
　　“我替小姐出謀劃策，傳出去就是死罪，所以，希望小姐能證明妳是充分信任我的。”
　　羅寧茶退到屏風後面，多年的習慣不會馬上改掉，在這裏她更自在壹些，“哪還有什麽詳情，我有壹個哥哥，大頭神很喜歡他，我不高興，雪娘就把他殺了，然後告訴我是為我而殺的，其實她是想用這種方法控制我。”
　　羅寧茶的聲音變得冷漠，好像敘說的是別人的故事，顧慎為猜得到，雪娘自然別有用心，可是羅寧茶當時肯定非常支持雪娘的作法，羅寧茶還真是上官家的人。
　　“跟雪娘告訴我的差不多。”顧慎為撒謊道，羅寧茶是壹個善變易怒的人，很難掌握，他得跟雪娘壹樣，緊緊握著把柄控制住她才行。
　　“該告訴我妳的計劃了，怎麽才能讓王主看到我。”羅寧茶對自己的容貌極為自傲，現在比歡奴還有信心。
　　“讓王主看到妳很難，幾乎沒有可能，我們要讓他‘聽’到妳。”
　　羅寧茶陷入沈思，“就這麽簡單？”
　　“當然不是，王主閱人無數，小姐有把握留住他的心嗎？”顧慎為不得不提出這個疑問，上官怒見過羅寧茶，曾經迷戀過壹陣，可最後還是棄她不顧背叛石堡與父親。
　　這句話顯得過於直白了，羅寧茶的羞怒又冒了出來，“妳是什麽意思？”
　　“小姐需要壹位師父。”顧慎為可不管這些，壹切計謀都是無情的，羞羞答答做不成大事，至於“師父”，他心中已經有了壹位合適的人選，當初將許煙微送進石堡是為了保住她的小命並利用她傳遞消息，現在，她有了更大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