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3章 重振

　　世間唯有虛幻才是真實的，所謂真相不過是虛幻的某壹面，顧慎為深切體會到了這壹點。
　　上官雨時或許在說謊，野馬所言也未必是真，他期望十公子重新振作，迫不及待的心情與歡奴幾乎壹樣，野馬天生是殺手領袖，渴望著廣闊的施展空間，絕不希望主人壹直沈睡在谷底。
　　那天晚上，輪到顧慎為值夜，雖然住在安全的北城，殺手們仍然習慣性地保持警惕，他蹲在庭院中間的壹棵大樹上，黑色披風讓他與樹幹幾乎融為壹體，遠遠望去，像是壹塊樹瘤或是被廢棄的鳥窩。
　　從這個位置能將不大的宅院盡收眼底，月朗星稀空氣澄靜的時候，甚至能看到外面街巷裏的情況。
　　北城的夜晚比南城安靜多了，沒到二更天街上就沒了行人，更沒有絲竹聲樂、劃拳喧鬧的打擾，好像是壹座空城。
　　顧慎為盡忠職守，腦子裏什麽都不想，專心監視周圍的壹切，他是殺手，知道什麽時候需要用腦，什麽時候需要用眼和刀。
　　所以上官如壹出房門他就發現了。
　　上官如穿著白色長袍，頭發整整齊擠紮起，像壹只喜愛月光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飄蕩。
　　顧慎為立刻警覺起來，上官如要是想夜闖某個地方，他必須偷偷跟在後面保證她的安全，同時還得及時勸阻她再次在北城胡鬧。
　　結果他想錯了，上官如脫掉白袍，露出裏面的壹身黑衣，然後拔出木刀，在庭院中間繞著大樹舞起刀來。
　　刀風颯颯，如同萬木雕零。
　　這是壹套顧慎為不認得的刀法，上官家子弟學習的內容比壹般學徒要多，不過這套刀法似乎沒什麽殺傷力，更像是舒展筋骨的練習。
　　顧慎為又看了壹會，明白上官如舞刀的目的，這是她與上官雨時對練的刀法。
　　上官如舞畢整套刀法，長嘆壹口氣，刀尖低垂，身子靠在樹上，微微仰頭，好像在遙望星空，突然開口說：“妳認得星星嗎？”
　　“不認得。”樹上的顧慎為沈默了壹會才回答，“能認出北鬥七星。”
　　“我練的就是七星刀法，壹共有七種變化，我最喜歡的是‘玉衡’，因為它的名字好聽，還有壹種叫‘搖光’，也不錯。”
　　“嗯。”
　　兩人就這麽閑聊了壹會，大多數時間都是上官如在說，她也沒有固定的話題，想到什麽說什麽，顧慎為嗯嗯啊啊地敷衍，不停地琢磨著十公子真實的用意，是想共同回憶雨公子，還是想得到殺手的重新宣誓。
　　都不像。
　　“妳還知道什麽獨行大盜的故事？”上官如不知怎麽又轉移了話題。
　　顧慎為當年為了鼓動上官如偷盜六殺殿，添油加醋地講了壹個“紅蝠女”的故事，沒想到她還記得。
　　“其實真正的獨行大盜不多，就像‘紅蝠女’，說是壹個人，其實背後必定也有壹個組織，只是輕易不露面罷了。”
　　顧慎為比從前成熟了許多，不再相信單槍匹馬偷盜皇宮的說法了。
　　“不多，也總是有吧？”
　　“有。”顧慎為搜腸刮肚地想了壹會，從自己小時候聽過的諸多江湖軼聞中挑了壹個出來，“早些年中原有壹位‘無毛鬼’，是個有名的獨行大盜。”
　　“無毛鬼？這個名字真難聽。”
　　“是啊，但他很厲害，而且從來沒落網過，甚至沒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難道他比‘紅蝠女’還厲害？”
　　“那倒未必，無毛鬼偷的東西比較特別，輕功也不錯，官府沒有特意捉拿他。”
　　“什麽東西這麽不值錢，連官府都不管？”
　　“頭發。”
　　“頭發？”
　　“嗯，無毛鬼經常半夜潛入人家剪頭發，不分男女，許多人都中過招……”
　　“哈哈，妳這個故事肯定是騙人的。”
　　“是真的，我認識的壹個人就被剪了頭發，好些天不敢摘帽子。”
　　……
　　直到三更過後，上官如才返回臥室，心情開朗了許多。
　　蹲在樹上的顧慎為望著遠處的壹點光亮，悵然若失，中原的生活已經被他忘得沒剩下多少了。
　　荷女出來輪值，輕巧地躍上樹枝，顧慎為小聲對她說：“準備吧，咱們要重返南城了。”
　　第二天上午，上官如召集宅院裏的所有人，第壹道命令就是要求奴仆們壹律返回石堡，再也不準下山。
　　有幾名奴仆還想爭取留下，上官如示意殺手們站出來。
　　七名少年，身穿黑衣，雖然腰下沒有真正的狹刀，冷酷的表情也足夠震懾十幾名奴仆了。
　　擁擠的宅子壹下子冷清了，上官如掃視著自己僅剩的中堅力量，說出了深思熟慮的壹句話，“奪回鯤社，為雨公子報仇。”
　　殺手們壹起拔出木刀，在地面虛劃壹刀，隨後單腿跪下，他們早在等著這壹天，殺手渴望的是刀與血，不是看家護院。
　　按照上官如的意思，重整旗鼓的第壹件事就是直闖上官飛北城的住所，強迫他將鯤社交出來。
　　顧慎為現在有把柄落在上官飛手中，又接到孟夫人的秘令，必須讓雙胞胎離得遠遠的，所以，他先是暗示上官如沒有錢的話，他們就是要回鯤社，也只是壹個空殼，接著將自己這些天來收集到的情報說出來。
　　“咱們還剩下多少銀子？”
　　“大概十三萬兩。”
　　這十三萬兩都是鐵寒鋒留下來的，上官飛幾乎殺光了陀能牙壹夥刀客，也間接為十公子省下壹筆錢。
　　“看來咱們想要更多的銀子，只能向我的幾個哥哥開口了。”
　　接下來的幾天，七名殺手忙碌起來，在南城重新租房雇人，與各方勢力聯系，試探對方的口風。
　　事情的進展出乎顧慎為的意料，想象中的上官家族內戰竟然沒有發生。
　　就在上官如準備東山再起的第三天，八少主上官怒派人過來，將自己在南城的組織壹分為二，分別送給弟弟、妹妹。
　　沒出三天，其他幾位少主也都學習上官怒的榜樣，將南城的地盤與勢力拱手相讓，不費壹兵壹卒，雙胞胎得到的利益就超過了下山幾個月來流血搶到的全部，好像哥哥們都在等著這壹天，自願提供無私的幫助。
　　整個璧玉城都感到意外，如此和諧友愛的壹幕，可不像是石堡的傳統。
　　顧慎為則是震驚與迷惑不解，他還想利用這個機會挑動壹場更大規模的戰爭呢，結果連壹滴血都沒見著，很快，他明白了少主們示弱的原因。
　　雙胞胎當中，上官飛已經展現了自己心狠手辣、陰險無情的優秀壹面，上官如卻暴露了嚴重的弱點，孟夫人希望女兒能夠更符合獨步王之子的標準，所以要拿某位少主開刀。
　　經過誅殺大少主壹事，其他少主已經摸清了孟夫人的脾氣秉性，沒人願意在她風頭正勁的時候接受挑戰。
　　出讓南城的地盤也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犧牲重大，雙胞胎都被哥哥們的好意與熱情打了個措手不及，誰也不好意思立刻更替舊人，況且兩人屬下也沒有足夠的可信人手，因此，少主們的組織實際上換湯不換藥。
　　顧慎為很快就發現，名義上改換門庭的各方勢力交上來的只是錢，內部事務仍由自己人掌控，別說壹名殺手，就是雙胞胎本人也很難插手。
　　上官如的重振計劃撞上壹個大大的軟釘子。
　　錢的問題倒是解決了，第壹批轉交上來的銀子就有近十萬兩，以後每個月都有七八萬兩。
　　那幾天，顧慎為壹直註意觀察上官如，生怕她還惦記著替雨公子報仇。
　　三月中旬，南城的積雪化成了泥流，北城依然幹凈整齊，風中帶著絲絲暖意，顧慎為擔心事情的還是發生了。
　　事情很簡單，上官如帶著歡奴與荷女逛街，上午還都壹切正常，上官如說說笑笑，好像徹底恢復了從前的樣子，中午吃飯時，她稍微有點走神，顧慎為就覺得事情不妙，所以建議下午不要再逛了。
　　上官如沒有反對，可是等到走出酒樓，她卻毫不猶豫地走向了哥哥上官飛的宅子。
　　顧慎為與荷女互相看了壹眼，誰也想不出勸阻的話來，不管怎樣，這終歸是上官如要過的壹關。
　　上官飛宅裏的奴仆可不少，大部分都是石堡內宅派出來的人，遠遠看見十公子走來，立刻迎上去噓寒問暖，其中壹人跑進去偷偷通報。
　　“哎呀呀，十公子來得真是太不巧了，九少主出門去了，您是想等壹會，還是留下話，我們替您轉達？”
　　清奴如今是上官飛宅中的大管家，將上官如堵在門口，雙手不停絞動，滿臉大汗地諂笑著。
　　上官如打量著哥哥的宅院，這裏比歡奴提供的地方大多了，庭院寬廣，收拾得也潔凈。
　　“我在這裏等他。”
　　清奴臉上的汗更多了，壹個勁兒地沖歡奴使眼色，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上官如就像回到自己家壹樣，四處閑逛，清奴也不敢阻擋，直到十公子想進後院看看時，他死活不幹了，“十公子，後面您去不得。”
　　“為什麽？”
　　“這個……後面住的都是刀客，粗俗，又臟又臭……”
　　上官如似乎被勸住了，說了壹句“好吧”，轉身做勢欲走，清奴長出壹口氣，上官如卻殺了壹個回馬槍，等清奴反應過來的時候，十公子已經沖進後院。
　　“上官飛，給我出來！”上官如站在後院高聲叫道。
　　東廂的壹間屋子裏傳出另壹個女人的叫聲，“咦，妳這裏還有別的女人？”
　　顧慎為真希望自己沒有陪著壹起來，因為他認得那個女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