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章 孝經

　　湖心大殿。
　　盧通站在桌前，桌上擺了壹幅三尺畫卷。
　　“這就是無字仙書？”
　　畫上，壹張紙飄在空中，散出億萬道光芒，每束光中都藏著壹串字符。
　　九夫人站在旁邊，道：“百裏家的珍藏應該不會錯。”
　　他擡起龍爪從畫上撫過。
　　“妳覺得，我和丁楚誰的機會更大？”
　　九夫人略作猶豫，瞥了盧通壹眼，正準備開口時。
　　“哎。”
　　盧通嘆了口氣，道：“算了，人事已盡，剩下的交給天命。”
　　原本丁楚的機會很渺茫。
　　可是國商立下之後，丁楚沈寂半年，又修訂出稅法，《杖稅》詳實、清晰、嚴密、繁復。
　　糧稅、商稅、增利稅、地稅、路稅、車馬稅……
　　稅法頒布以來，眾家族步步受挫，不得不施展手段避開稅目。
　　丁楚則帶人嚴盯死防。
　　雙方壹刻不停的交手。
　　交手中，杖國商會開始突飛猛進，和新國都壹樣，每天壹個新模樣。
　　“夫人，槃國送來壹封請柬。”
　　“拿過來。”
　　九夫人接過請柬，翻開壹看，直接擺在桌上，道：“給妳的，請妳去槃國壹會。”
　　盧通掃了壹眼，有些意外，道：“絕鶴，寫《孝經》的那人？”
　　“嗯。”
　　“她找我做什麽？”
　　九夫人看了壹眼請柬上的落款，神色有些不喜，道：“天知道，不過能寫出那種東西的人，肯定心懷鬼胎。”
　　“未必。”
　　……
　　第二天，槃國。
　　盧通、九夫人越過國界，登上槃國備下的無棚車輦。
　　車輦朝北方行去。
　　走出不遠，九夫人嗅了幾下，眉頭微蹙，道：“什麽味道？”
　　“土腥味。”
　　盧通神色十分平靜。
　　還沒有進入槃國，還在城北時，他就聞到了這種怪異味道。
　　有土腥味，但是除了土腥外，還有屍臭、腐爛、煞氣……
　　這是僵屍的味道。
　　第壹次聞到這種味道，還是在羊山神墟時，耿老爺的三弟子修行的就是煉屍法門。
　　“真難聞。”
　　九夫人拿出壹條手帕，擋住口鼻前，又轉向盧通，取出壹個香囊，探手掛在尖角上。
　　萬冢山。
　　早年是墳地，墳地占滿山頭後，開始生出毒瘴之氣，後來成了壹頁宗關押邪修、要犯的監牢，如今又成了槃國的國都——
　　萬僵城。
　　城門口，壹個車輦停在路邊，輦上站著壹個高且瘦的白衣人。
　　“微山，絕鶴，見過盧道友。”
　　白衣人拱手行禮。
　　盧通神色稍動。
　　絕鶴，廣宏國的三十六飛將之壹，而微山是古仙之地的三千大山之壹。
　　介紹時說山，而不說國，看來這次會面是私人相聚。
　　“擒氣宗盧通，見過絕鶴道友。”
　　“請。”
　　兩輛車輦壹起駛入萬僵城。
　　九夫人來回打量絕鶴，看了幾息後，傳音道：“看著不像是寫出《孝經》的陰險之徒。”
　　“人不可貌相。”
　　盧通朝旁邊瞥了壹眼。
　　絕鶴氣息純凈，神色平和，看起來有些出塵、離世。
　　走了不久，路過壹個簡陋茶館，裏面壹群人圍在壹起，正聽壹個黑袍人說話。
　　聲音洪亮，擲地有聲，響徹茶館內外：
　　“……又是老毛病，《孝經》上都說了。”
　　“什麽是孝？”
　　“活著的時候孝順，那不是真孝順。給口好吃的、說句好聽的，誰不會？妳照顧的再好，加起來攏共才幾十年！”
　　“死了以後接著孝順，那才是真孝順！”
　　“養成活屍、煉成僵屍，神魂雖然散了，但是肉身可以千年萬年的傳承下去，這才是真的孝子賢孫！”
　　“妳不煉？”
　　“妳要是不煉，幾百年後人家上下幾十代團聚壹堂，妳家孤零零幾口人。這叫什麽？這叫忘祖、絕戶！”
　　“人啊，壹旦連祖宗都敢忘……”
　　車輦遠去，九夫人已經眉頭緊皺。
　　走了不久，又是壹處路口。
　　同樣圍了壹群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幼，全都壹臉木然地聽黑袍人講話：
　　“……只有孝心不夠，沒有錢不夠！”
　　“我們這是什麽地方？萬僵城！僵屍才是頭壹等，死人只是最低等！妳們問問，誰願意被別人踩在頭上？”
　　“國主早已經下令，沒錢，可以找八大僵王，把名字報上去換材料，等煉成僵屍後，大軍出征時壹起為國效力。”
　　“這事兒壹舉兩得！妳們當晚輩的，供奉肉身，盡了孝心。老人雖然走了，還能在軍隊立功，接著替家裏出力！”
　　盧通瞇了下眼。
　　九夫人毫不掩飾地瞪了絕鶴壹眼，靠在盧通身旁，擡手挽住壹條龍臂。
　　人還是人，話也能聽懂，可是這壹切卻恍如壹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讓她心中生出壹陣寒意。
　　又走了壹段，經過壹段少有的陽光溫暖的地方。
　　幾個老人圍著壹個黑袍人攀談。
　　聲音雖然小，但是十分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內：
　　“老哥，妳說人活壹輩子圖啥？還不都是為了兒女，要我說，煉成僵屍才是大好事，可以照顧他們壹輩子。”
　　“人家《孝經》上說了，‘上待之不慈，責之以孝，下必不安，不安則心離，心離則逆，此為大不祥’！”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我們這些當爹娘的，要是不替兒孫考慮，兒孫心裏委屈，壹家人心散了，家也就快亡了！”
　　“有些事該我們自己拿主意……”
　　車輦逐漸遠處，前方開始出現壹座座府邸。
　　九夫人抿了下嘴唇，最終還是沒有忍住，道：“青天白日下，竟然敢如此顛倒陰陽，今天算漲了見識，看到了什麽才是真正的陰毒。”
　　她當了近百年城主，雖然算不上愛戴百姓，但也絕不會愚弄百姓。
　　絕鶴，《孝經》的源頭。
　　九夫人對絕鶴已經滿心厭惡。
　　絕鶴看了九夫人壹眼，沒有理會。
　　“呼。”
　　盧通吐出壹口氣，突然問道：“有用嗎？”
　　絕鶴有些疑惑。
　　盧通轉頭看去，道：“寫壹本《孝經》，再找人念叨幾句，真的可以扭轉正反？”
　　絕鶴神色十分平和。
　　“現在沒用，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後，那時才有大用。”
　　盧通想了壹下，心頭壹嘆，沒有再問。
　　九夫人道：“二十年就能蒙蔽人心，把錯的說成對的？”
　　絕鶴看了盧通壹眼，沈吟壹瞬後看向九夫人，問道：“道友覺得，什麽是人心？”
　　“人心有眼，可以看清楚對錯。”
　　“不對。”
　　絕鶴搖了下頭，緩緩道：“人心如水，在天是雨、在地是河、在晨是露、在暮是霞，人心無性，是非、對錯皆隨外因而定。”
　　九夫人神色壹楞。
　　她在發泄心中不滿，可是絕鶴竟然說了壹通大道之言，壹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盧通拍了下九夫人的肩膀，轉頭看向絕鶴。
　　“絕鶴道友。”
　　絕鶴微微點了下頭。
　　盧通道：“水有雨、河、露、霞，人分善、惡、正、邪。壹個人，如果不分正邪、不講善惡、不懂仁孝，應該稱之為什麽人？”
　　二人互相對視。
　　片刻後，絕鶴道：“槃國需要的人。”
　　盧通瞳孔壹縮，緩緩收起視線。
　　絕鶴的手段十分狠毒。
　　他、丁楚的辦法，只是管人。而絕鶴的手段，從人心下手，抹除善惡、是非，只留下需要的人，或者說工具。
　　壹句話，說壹遍沒用。
　　但是天天說、月月說、年年說，說上十年二十年，那就成了槃國的禮法。
　　經過十余座府邸。
　　車輦停在壹片樹林外，林中有柳樹、松樹、柏樹、桑樹，枝杈扭曲、縱橫交錯，看起來十分雜亂。
　　絕鶴率先下輦，擡手道：“請。”
　　“好。”
　　三人進入林間小道。
　　壹陣冷風吹來，透皮入骨，比冬天的寒風還要森冷幾分。
　　九夫人默默運起法力，緊貼在盧通身旁。
　　樹林深處，幾條粗壯的樹根，猶如壹條條墨色老龍，互相糾纏在壹起，盤繞出壹個大圈環。
　　環內擺了壹間二層木樓。
　　樓旁亂石堆積，其中壹塊石頭上，仍有兩個字保存完好，上面寫著“之墓”。
　　盧通環視壹周，又瞥了壹眼木屋底下，心中已經明了，以前這裏應該是壹個大人物的墓地。
　　絕鶴推開門，道：“道友請，隨行女眷可以去樓上歇息。”
　　“好。”
　　盧通進入樓內，看了壹眼，頓時心中壹陣意外，道：“丁道友，妳也收到了請柬？”
　　“盧道友。”
　　丁楚起身招呼。
　　旁邊椅子上，還有五個從未見過的男女修士。
　　九夫人前去樓上。
　　盧通龍爪輕點，半走半飛的靠近到丁楚旁邊，盤坐在椅子上。
　　絕鶴進入樓內，關上門，走到正位坐下，道：“諸位即便不認識，也應該聽說過彼此。剩余的五頁仙書，就在我們八人中選出五人。”
　　盧通再次挨個打量周圍人，環視壹周後，和丁楚對視壹眼，心中猜測絕鶴的目的。
　　絕鶴道：“三年之期已近，孰勝孰負，諸位應該已經有所猜測，今天我想和諸位壹起定下名額。”
　　盧通挑了下眉頭。
　　其他人也十分意外，其中壹人道：“絕鶴道友，就算定下五人，恐怕壹頁宗也不會聽從我們的想法。”
　　“不是聽從。”
　　絕鶴環視壹周，沈聲道：“我們選出三人，自行放棄，剩余的五人自然會被選中。”
　　有人臉色不悅，道：“道友想替我們做主？”
　　絕鶴神色沒有絲毫波動。
　　“時間臨近，我懷疑有人可能壹時昏頭，不顧代價地替槃國、杖國出力。如此壹來，重新歸於混亂，我們八人全部陷入被動。今日定下，對大家都有好處。”
　　盧通想了壹下，心裏十分認同。
　　絕鶴的說法，不合規矩，不過對他有好處。
　　時間快到了，萬壹有人為了賭壹把，付出大筆財力，其余人若是不想放棄，只能跟上壹起下血本，最後只有杖國、槃國獲利。
　　“是嗎？”
　　剛才還只是不悅的年輕男修，這次臉色徹底陰沈下去，道：“道友打算讓誰放棄？”
　　絕鶴沒有閃躲，道：“妳。淩謀，有過無功，機會渺茫，不如就此罷手，諸位以為如何？”
　　“啪！”
　　淩謀壹掌拍在椅子扶手上，站起道：“我偏不罷手！”
　　“我同意。”
　　壹個滾雷般的聲音響起，樓內所有人全部看向盧通。
　　盧通擡起眼皮，盯著淩謀壹眼，看向絕鶴，點了下頭，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同意絕鶴道友的安排。”
　　他原本不願出頭，可是看到淩謀的反應，立馬下定了念頭，今日必須支持絕鶴，徹底定下五人的名額。
　　淩謀，元嬰真人的兒子。
　　從反應看，多半準備了壹記厲害手段，準備最後翻盤。
　　這次的名額不容有失，不能出現任何意外。
　　“哼！”
　　淩謀嗤笑壹聲，道：“盧上師，妳就如此斷定，妳在五人之中？”
　　盧通道：“就算不在，盧某也只好認了，絕不會撒潑打滾、糾纏不清！”
　　“妳們早有勾結！”
　　淩謀擡手指著盧通、絕鶴，道：“妳們莫非看不出來？他們已經提前決定了五人的名額，今天只是裝裝樣子，騙過我們！”
　　盧通沒有多說，直接收斂起神色。
　　他們沒有勾結。
　　不過絕鶴親自在城外迎接，沿途又十分有耐心，如此示好，意思已經很明顯。
　　樓內沒有人附和。
　　絕鶴看向壹個少女模樣的女修，道：“董師妹，妳以利誘人，起效甚小，不如就此罷手，如何？”
　　“就依師姐所言。”
　　女修外貌雖然稚嫩，神色卻十分老練，嘴角壹絲淡笑，看不出是否心有不甘。
　　還有最後壹個。
　　絕鶴環視壹周，在丁楚身上稍作停頓，繼續看向壹個青年男修，道：“喬寧成師弟，妳可願意放棄？”
　　“為什麽是我？”
　　“強行沒收不願煉屍的百姓祖墳，掘出屍骨後賜給主動煉屍的家戶。此舉雖然小有成效，但是也為槃國埋下禍根，百姓內鬥乃是大忌，妳機會渺茫。”
　　“就此罷手，我不甘心。”
　　喬成年紀不大，看起來有些不滿，不過沒有太多憤怒。
　　絕鶴挨個看了淩謀、董姓女修、喬寧成壹眼，揮手取出三個木盆，道：“此舉對他們不公，我們五人全部因此獲利。我們各自拿出壹些珍藏，彌補他們三人，妳們意下如何？”
　　“理應如此。”
　　絕鶴、盧通、丁楚等五人，分別拿出丹藥、草藥、法寶等放入盆中。
　　盧通分別放了壹瓶星花丹。
　　喬寧成最先收下木盆。
　　董姓女修道了壹聲謝，也收下木盆。
　　淩謀嘴唇緊繃，道：“我不答應，妳們要如何？”
　　“妳不必答應。只不過……”
　　絕鶴眼神十分平靜，擡手指了下盧通等人，道：“我們五個人聯手，妳沒有機會。”
　　“好！好！走著瞧！”
　　淩謀拉開門，大步沖出去，用力甩上房門。
　　盧通輕吐壹口氣。
　　事情成了。
　　旁邊，絕鶴繼續道：“二位既然拿了東西，不如就此離開槃國，我們壹起替二位送行，如何？”
　　“好！”
　　“二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