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從天而降

　　
　　這壹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忽聽帳外喀的壹聲輕響。帳門掀處，壹人鉆了進來。帳前衛兵上前喝止，給那人手臂輕揮，壹壹點倒在地。那人擡頭而笑，燭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歐陽鋒。郭靖離中土萬裏，不意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不禁驚喜交集，躍起身來，叫道：“黃姑娘在哪裏？”
　　歐陽鋒道：“我正要問妳，那小丫頭在哪裏？快交出人來！”郭靖聽了此言，喜不自勝，不由得滿臉笑容，心道：“如此說來，蓉兒尚在人世，且已逃脫他的魔手。”歐陽鋒厲聲又問：“小丫頭在哪裏？”郭靖道：“她在江南隨妳而去，後來怎樣？她……她很好嗎？妳沒害死她，這可真要多謝妳啦！我……我真要謝謝妳。”說著躬身道謝，忍不住喜極而泣。
　　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但從諸般跡象看來，黃蓉必在郭靖營中，何以他全然不知，思之不解，盤膝在地上鋪著的氈上坐了。郭靖拭了眼淚，解開衛兵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歐陽鋒喝了壹碗馬乳酒，說道：“傻小子，我不妨跟妳明言。那丫頭在嘉興府鐵槍廟中確給我拿往了，哪知過不了幾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說道：“她是怎生逃了的？”歐陽鋒恨恨地道：“在太湖邊歸雲莊上……呸，說他作甚，總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親口說出，也不再追問，得知黃蓉無恙，喜樂不勝，不住大叫：“好極！好極！真正多謝妳了！”歐陽鋒和他有殺師大仇，決不可解，但他不害黃蓉，心中終究感激。
　　歐陽鋒道：“謝什麽？她逃走之後，我緊追不舍，好幾次差點就抓到了，總給她狡猾兔脫。但我追得緊急，這丫頭卻也沒能逃回桃花島去。我們兩個壹追壹逃，到了蒙古邊界，忽然失了她的蹤跡。我想她定會到妳軍中，於是反過來使個守株待兔之計。”
　　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更是驚喜交集，忙問：“妳見到了她沒有？”
　　歐陽鋒怒道：“若是見到了，我還不抓回去？我日夜在妳軍中窺伺，始終不見這丫頭人影。傻小子，妳到底在搗什麽鬼？”郭靖呆了半晌，道：“妳日夜在我軍中窺伺？我怎地半點也不知道？”歐陽鋒笑道：“我是妳天前衛隊中的壹名西域小卒。妳是主帥，怎認得我？”蒙古軍中本多俘獲的敵軍，歐陽鋒是西域人，會說色目人言語，混在軍中，確不易為人察覺。
　　郭靖聽他這麽說，不禁駭然，心想：“他若要傷我，我這條命早已不在了。”喃喃地道：“妳怎說蓉兒在我軍中？”
　　歐陽鋒道：“妳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敵，若不是那丫頭從中指點，憑妳這傻小子就辦得了？可是這丫頭從不現身，那也當真奇了。現下只得著落在妳身上交出人來。”郭靖笑道：“倘若蓉兒現身，我真求之不得。可是妳倒想想，我能不能將她交給妳？”
　　歐陽鋒道：“妳不肯交人，我自有對付之道。妳雖手綰兵符，統領大軍，可是在我歐陽鋒眼中，嘿嘿，這帳外帳內，就如無人之境，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又阻得了我？”郭靖點點頭，默然不語。
　　歐陽鋒道：“傻小子，咱倆訂個約怎樣？”郭靖道：“訂什麽約？”歐陽鋒道：“妳說出她的藏身之處，我擔保決不傷她壹毫壹發。妳若不說，我慢慢總也能找到，那時候啊，哼哼，可就沒什麽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廣大，只要黃蓉不在桃花島藏身，總有壹日能給他找著擒去，這番話卻也非信口胡吹，沈吟了片刻，說道：“好，我跟妳訂個約，但不是如妳所說。”歐陽鋒道：“妳要如何？”郭靖道：“歐陽先生，妳現下功夫遠勝於我，可是我年紀比妳小，總有壹天，妳年老力衰，會打我不過。”郭靖以前叫他“歐陽世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師，仇深似海，那“世伯”兩字是再也不會出口了。
　　歐陽鋒從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給他壹提，心中壹凜：“這傻小子這幾句話倒也不傻。”說道：“那便怎樣？”郭靖道：“妳與我有殺師深仇，此仇不可不報，妳便走到天邊，我也總有壹日要找上妳。”
　　歐陽鋒仰頭哈哈大笑，說道：“乘著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將妳斃了！”語聲甫畢，雙腿壹分，人已蹲起，雙掌排山倒海般劈將過來。
　　此時郭靖早已將《九陰真經》上的《易筋鍛骨章》練成，既得壹燈大師譯授了真經總旨，他會背誦經文，經上其他功夫也已練了不少，內力的精純渾厚更大非昔比，身子略側，避開掌勢，回了壹招“見龍在田”。歐陽鋒回掌接住，這降龍十八掌的功夫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傳，掌力極強，但比之自己終究差著壹截，不料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微微晃動。他略有大意，險些輸了，不由得壹驚：“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這小子就要趕上我了。”當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側身避過，回了壹掌。這壹招歐陽鋒卻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將他掌力卸開。郭靖不明他掌力運用的秘奧，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歐陽鋒寓攻於守，壹勾之中竟蓄有回力，郭靖只覺壹股大力撲面而來，閃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
　　要論到兩人功力，郭靖仍稍遜壹籌，此時形勢，已與當日臨安皇宮水簾洞中抵掌相似，雖郭靖已能支持較久，但時刻長了，終究非死即傷。歐陽鋒依樣葫蘆，再度將他誘入彀中，心下正喜，突覺郭靖右掌微縮，勢似不支，當即掌上加勁，哪知他右掌輕滑，竟爾避開，歐陽鋒猛喝壹聲，掌力疾沖而去，心想：“今日是妳死期到了。”
　　眼見指尖要掃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橫過，在胸口壹擋，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歐陽鋒太陽穴點去。這是他從壹燈大師處見到的壹陽指功夫，但壹燈大師並未傳授，他當日只見其形，全不知其中變化訣竅，此時危急之下，以雙手互搏之術使了出來。壹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歐陽鋒見到，如何不驚？立即躍後避開，怒喝：“段智興這老兒也來跟我為難了？”
　　其實郭靖所使指法並非真是壹陽指，更未附有先天功，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歐陽鋒大驚之下，不及細辨，待得躍開，才想起這壹陽指後招無窮，怎麽他壹指戳過，就此縮手，想是並未學全，雙掌壹上壹下，壹放壹收，陡然擊出。這壹下來得好快，郭靖念頭未轉，已縱身躍起，只聽得喀喇壹聲巨響，帳中壹張矮幾已給西毒雙掌劈成數塊。
　　歐陽鋒重占上風，次掌繼發，忽覺身後風聲颯然，有人偷襲，當下竟不轉身，左腿向後反踢。身後那人也舉腿踢來，雙足相交，那人壹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並未折斷，倒大出歐陽鋒意料之外。他回過身來，只見帳門處站著三個有須乞丐，原來是丐幫的魯、簡、梁三長老。魯有腳縱身躍起，雙臂與簡、梁二人手臂相挽，這是丐幫中聚眾禦敵、以弱抗強之術，當日君山大會選立幫主，丐幫就曾以這功夫結成人墻，將郭靖與黃蓉逼得束手無策。
　　歐陽鋒從未和這三人交過手，但適才對了壹腳，已試出魯有腳內力不弱，其余二丐想來也都相類，自己與郭靖單打獨鬥雖穩操勝券，但加上壹群臭叫化，自己就討不了好去，當下哈哈壹笑，說道：“傻小子，妳功夫大進了啊！”曲起雙腿，雙膝坐在氈上，對魯有腳等毫不理會，說道：“妳要和我訂什麽約，且說來聽聽。”
　　郭靖道：“妳要黃姑娘給妳解釋《九陰真經》，她肯與不肯，只能由她，妳不能傷她毫發。”歐陽鋒笑道：“她若肯說，我原本舍不得加害，難道黃老邪是好惹的麽？小姑娘伶牙俐齒，作個伴兒，談談說說，再好不過。但她如堅不肯說，豈不許我小小用點兒強？”郭靖搖頭道：“不許。”歐陽鋒道：“妳要我答應此事，以什麽交換？”郭靖道：“從今而後，妳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妳三次不死。”
　　歐陽鋒站起身來，縱聲長笑。笑聲尖厲奇響，遠遠傳送出去，草原上的馬匹聽了，都嘶鳴起來，好壹陣不絕。郭靖雙眼凝視著他，低聲道：“這沒什麽好笑。妳自己知道，總有壹日，妳會落入我手中。”
　　歐陽鋒雖然發笑，其實卻也當真忌憚，暗想這小子得知《九陰真經》秘奧，武功進境神速，委實輕視不得，口中笑聲不絕，心下計議已定，笑道：“我歐陽鋒竟要妳這臭小子相饒？好吧，咱們走著瞧。”郭靖伸出手掌，說道：“丈夫壹言。”歐陽鋒笑道：“快馬壹鞭。”在他掌上輕拍了壹下，反過手掌，郭靖輕擊壹掌，反掌由歐陽鋒再拍。這三擊掌相約是宋人立誓的儀式，若負誓言，終身為人不齒。
　　三掌擊過，歐陽鋒正要再盤問黃蓉的蹤跡，壹瞥眼間，忽在營帳縫中見有壹人在外飛掠而過，身法快捷異常，心中壹動，忙揭帳而出，卻已不見人影。他回過頭來，說道：“十日之內，再來相訪，且瞧是妳饒我，還是我饒妳？”說罷哈哈大笑，倏忽之間，笑聲已在十數丈外。
　　魯、簡、梁三長老相顧駭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無怪能與洪幫主齊名當世。”郭靖將歐陽鋒來訪的原由向三人說了。魯有腳道：“他說黃幫主在咱們軍中，全是胡說八道。倘若黃幫主在此，咱們豈能不知？再說……”
　　郭靖坐了下來，壹手支頤，緩緩道：“我卻想他的話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覺得，黃姑娘就在我的身邊，我有什麽疑難不決之事，她總是給我出個極妙的主意。只不管我怎麽想念，卻始終見不著她。”說到這裏眼眶中已充滿淚水。魯有腳勸道：“官人也不須煩惱，眼下離別壹時，日後終能團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黃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見我。不知我該當如何，方能贖得此罪？”魯、簡、梁三人相顧無語。郭靖又道：“縱使她不肯和我說話，只須讓我見上壹面，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簡長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兒咱們須得計議個穩妥之策，防那歐陽鋒再來滋擾。”
　　
　　次日大軍西行，晚間安營後，魯有腳進帳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壹畫，想我這等粗野鄙夫，怎領會得畫中之意？官人軍中寂莫，正可慢慢鑒賞。”說著將壹卷畫放在案上。郭靖打開壹看，不由得呆了，只見紙上畫著壹個簪花少女，坐在布機上織絹，面目宛然便是黃蓉，只容顏瘦損，顰眉含眄，大見憔悴。
　　郭靖怔怔地望了半晌，見畫邊又題了兩首小詞。壹詞雲：
　　“七張機，春蠶吐盡壹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
　　另壹詞雲：
　　“九張機，雙飛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壹條絲。”
　　這兩首詞自是模仿瑛姑“四張機”之作，但苦心密意，語語雙關，似又在“四張機”之上。郭靖雖難以盡解，但“薄情自古多離別”等淺顯句子卻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此畫必是蓉兒手筆，魯長老卻從何處得來？”擡頭欲問時，魯有腳早已出帳。郭靖忙命親兵傳他進來。魯有腳壹口咬定，說是在江南書肆中購得。
　　郭靖就算再魯鈍十倍，也已瞧出這中間定有玄虛，魯有腳是個粗魯豪爽的漢子，怎會去買什麽書畫？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隨手拋棄。他在江南書肆中購得的圖畫，畫中的女子又怎會便是黃蓉？只魯有腳不肯吐露真相，卻也無可奈何。
　　正沈吟間，簡長老走進帳來，低聲道：“小人適才見到東北角上人影壹晃，倏忽間不知去向，只怕歐陽鋒那老賊今晚要來偷襲。”郭靖道：“好，咱們四人在這裏合力擒拿。”簡長老道：“小人有條計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請說吧。”簡長老道：“這計策說來其實平常。咱們在這裏掘個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負沙包，守在帳外。那老賊不來便罷，若是再來與官人羅唣，管叫他有來無去。”
　　郭靖大喜，心想歐陽鋒素來自負，從不把旁人放在眼裏，此計雖舊，對付他倒是絕妙。當下三長老督率士兵，在帳中掘了個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張輕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沙漠中行軍常須掘地取水，是以帳中掘坑，毫不引人註目。安排已畢，郭靖秉燭相候。哪知這壹晚歐陽鋒竟不到來，次日安營後，三長老又在帳中掘下陷阱，這晚仍無動靜。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聽得軍中習鬥之聲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潮起伏。猛聽得帳外如壹葉落地，歐陽鋒縱聲長笑，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
　　只聽得喀喇喇壹聲響，他連人帶椅跌入坑中。這陷阱深達七八丈，徑窄壁陡，歐陽鋒功夫雖高，落下後急切間哪能縱得上來？二十名親兵從帳邊蜂擁搶出，四十個大沙包迅即投入陷阱，盡數壓在歐陽鋒身上。
　　魯有腳哈哈大笑，叫道：“黃幫主料事如神……”簡長老向他瞪了壹眼，魯有腳急忙住口。郭靖忙問：“什麽黃幫主？”魯有腳道：“小人說溜了嘴，我是說洪幫主。若是洪幫主在此，定然歡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問，突然帳外親兵發起喊來。
　　郭靖與三長老急忙搶出，只見眾親兵指著地下，喧嘩叫嚷。郭靖排眾看時，見地下壹個沙堆漸漸高起，似有什麽物事要從底下湧出，登時醒悟：“歐陽鋒好功夫，竟要從地下鉆將上來。”當即發令，數十名騎兵翻身上馬，往沙堆上踹去。
　　眾騎兵連人帶馬份量已然不輕，再加奔馳起落之勢，歐陽鋒武功再強，也禁受不起，只見沙堆緩緩低落，但接著別處又有沙堆湧起。眾騎兵見何處有沙堆聳上，立時縱馬過去踐踏，過不多時，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閉氣而死。
　　郭靖命騎兵下馬掘屍。此時已交子時，眾親兵高舉火把，圍成壹圈，十余名兵士舉鏟挖沙，挖到丈余深處，果見歐陽鋒直挺挺站在沙中。此處離帳中陷坑已有數丈之遙，雖說沙地甚是松軟，但他竟能憑壹雙赤手，閉氣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鼴鼠壹般，內功之強，確屬罕見罕聞。眾士卒又驚又佩，將他擡了起來，橫放地下。
　　魯有腳探他已無鼻息，但摸他胸口卻尚自溫暖，便命人取鐵鏈來捆縛，以防他醒轉後難制。歐陽鋒在沙中爬行，頭頂始終給馬隊壓住，無法鉆上，當下假裝悶死，待上來時再圖逃走。這時他悄沒聲地呼吸了幾下，見魯有腳站在身畔，大聲命人取鏈，突然躍起，大喝壹聲，伸手扣住了魯有腳右手脈門。
　　這壹下變起倉促，死屍復活，眾人都大吃壹驚。郭靖卻已左手按住歐陽鋒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間“脊中穴”。這兩個穴道都是人身背後大穴，他若非在沙下給壓得半死不活，筋疲力盡，焉能輕易讓人按中？他壹驚之下，欲待反手拒故，只覺穴道上微微壹麻，知道郭靖留勁不發，若他掌力送出，自己臟腑登時震碎，何況此時手足酸軟，就算並非要穴被制，與郭靖平手相鬥也必萬萬不敵，只得放開了魯有腳手腕，挺立不動。
　　郭靖道：“歐陽先生，請問妳見到了黃姑娘麽？”歐陽鋒道：“我見到她側影，這才過來找她。”郭靖道：“妳當真看清楚了？”歐陽鋒恨恨地道：“若非鬼丫頭在此，諒妳也想不出這裝設陷阱的詭計。”郭靖呆了半晌，道：“妳去吧，這次饒了妳。”右掌輕送，將他彈出丈余之外。他忌憚歐陽鋒了得，若貿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擊。
　　歐陽鋒回過身來，冷然道：“我和小輩單打獨鬥，向來不使兵刃。但妳有鬼丫頭暗中相助，詭計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內，我攜蛇杖再來。杖頭毒蛇妳親眼見過，可須小心了。”說罷飄然而去。
　　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間在黑暗中隱沒，壹陣北風過去，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懼，自己雖跟江南六怪學過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憑赤手對付毒杖，那是萬萬不能，如使用兵器，又沒壹件當真擅長。壹時仿徨無計，擡頭望天，黑暗中但見白雪大片大片地飄下。
　　回到帳中不久，寒氣更濃。親兵生了炭火，將戰馬都牽入營帳避寒。丐幫眾人大都未攜皮衣，突然氣候酷寒，只得各運內力抵禦。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幫眾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結成了堅冰。花剌子模軍乘寒來攻，郭靖早有防備，以龍飛陣大勝了壹仗，連夜踐雪北追。
　　古人有詩詠寒風西征之苦雲：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又雲：
　　“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郭靖久在漠北，向習寒凍，倒也不以為苦，但想黃蓉若真在軍中，她生長江南，如何經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翌晚宿營後他也不驚動將士，悄悄到各營察看，但查遍了每壹座營帳，又哪裏有黃蓉的影子？
　　回到帥帳，卻見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壹次虧，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鉤？”魯有腳道：“他料想咱們必使別計，哪知咱們卻給他來個依樣葫蘆。這叫作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人不可測。”
　　郭靖橫了他壹眼，心道：“妳說帶領小叫化不用讀兵法，這兵書上的話，卻又記得好熟。”魯有腳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壓，此人必有解法。咱們這次給他來個同中求異。不用沙包，卻用滾水澆淋。”郭靖見數十名親兵在帳外架起二十余只大鐵鍋，將凍成堅冰的壹塊塊白雪用斧頭敲碎，鏟入鍋中，說道：“那豈不活活燙死了他？”魯有腳道：“官人與他相約，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妳饒他三次。但如壹下子便燙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饒也無從饒起，自不能說是背約。”
　　過不多時，深坑已然掘好，坑上壹如舊狀，鋪上毛氈，擺了張木椅。帳外眾親兵也已在鍋底生起了柴火，燒冰化水，只天時委實寒冷過甚，有幾鍋柴薪添得稍緩，鍋面上轉眼又結起薄冰。魯有腳不住價催促：“快燒，快燒！”
　　突然間雪地裏人影壹閃，歐陽鋒舉杖挑開帳門，叫道：“傻小子，這次再有陷阱，妳爺爺也不怕了！”說著飛身而起，穩穩往木椅上壹坐。
　　魯、簡、梁三長老料不到歐陽鋒來得這般快法，此時鍋中堅冰初熔，尚只是壹鍋鍋冰涼的雪水，莫說將人燙死，即是用來洗個澡也嫌太冷，眼見歐陽鋒往椅上壹坐，不禁連珠價叫苦。只聽得喀喇喇壹聲響，歐陽鋒大罵聲中，又連人帶椅地落入陷阱。
　　此時連沙包也未就手，以歐陽鋒的功夫，躍出這小小陷阱當真易如反掌，三長老手足無措，只怕郭靖受害，齊叫：“官人，快出帳來。”忽聽背後壹人低喝道：“倒水！”
　　魯有腳聽了這聲音，不須細想，立即遵從，叫道：“倒水！”眾親兵擡起大鍋，猛往陷阱中潑將下去。
　　歐陽鋒正從阱底躍起，幾鍋水忽從頭頂瀉落，壹驚之下，提著的壹口氣不由得松了，身子立即下墮。他將蛇杖在阱底急撐，二次提氣又上，這次有了防備，頭頂灌下來的冷水雖多，卻已沖他不落。哪知天時酷寒，冷水甫離鐵鍋，立即結冰，歐陽鋒躍到陷阱中途，頭上腳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堅冰。他上躍之勁極為猛烈，但堅冰硬逾鋼鐵，咚的壹下，頭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後蓄勢再沖，雙腳卻已牢牢嵌在冰裏，動彈不得。他這壹驚非同小可，大喝壹聲，運勁猛力掙紮，剛把雙腳掙松，上半身又已為冰裹住。他只怕難以脫困，忙揮動衣袖，裹住了壹團風，堅冰縱將頭臉凍住，尚有壹團空隙，可用龜息功呼吸延命。
　　眾親兵於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練純熟，四人擡鍋倒水後退在壹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遞補，此來彼去，猶如水車壹般，迅速萬分。只怕滾水濺潑開來燙傷了，各人手上臉上都裹布相護。豈知雪水不及燒滾，冷水亦能困敵，片刻之間，二十余大鍋雪水灌滿了陷阱，結成壹條四五丈長、七尺圓徑的大冰柱。
　　這壹下誤打誤撞，竟壹舉成功，眾人都驚喜交集。三長老督率親兵，鏟開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縛住，趕了二十匹馬結隊拉索，將那冰柱拖上。
　　四營將士得訊，均到主帥帳前觀看奇景。眾人壹齊用力，豎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見歐陽鋒露齒怒目，揮臂擡足，卻給牢牢困在大冰柱中，半點動彈不得。眾將士歡聲雷動。魯有腳生怕歐陽鋒內功精湛，竟以內力熔冰攻出，命親兵繼續澆水潑上，將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約，要相饒三次不殺。打碎冰柱，放了他吧！”三長老都感可惜，但豪傑之士無不重信守義，當下也無異言。
　　魯有腳提起鐵錘正要往冰柱上擊去，簡長老叫道：“且慢！”問郭靖道：“官人，以這歐陽鋒的功力，在這冰柱中支持得幾時？”郭靖道：“壹個時辰諒可挨到，過此以外，只怕性命難保了。”簡長老道：“好，咱們過壹個時辰再放他。性命能饒，苦頭卻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殺師之仇，點頭稱是。
　　訊息傳到，別營將士也紛紛前來觀看。郭靖對三長老道：“自古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人雖然奸惡，究是武學宗師，豈能任人嬉笑折辱？”當下命士卒用帳篷將冰柱遮住，派兵守禦，任他親貴大將亦不得啟帳而觀。
　　過了壹個時辰，三長老打碎冰柱，放歐陽鋒出來。歐陽鋒雖依靠口鼻前壹團冰中空隙，以龜息法呼吸延命，亦已元氣大傷，盤膝坐在地下，運功良久，嘔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與三長老見他在冰中困了整整壹個時辰，雖神情委頓，但隨即來去自如，均各嘆服。
　　這壹個時辰之中，郭靖壹直神情恍惚，當時只道是歐陽鋒在側，以致提心吊膽，但破冰釋人之後，在帳中亦難寧靜。他坐下用功，鎮攝心神，約莫壹盞茶時分，萬念俱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間，想到了適才煩躁不安的原因。原來當魯有腳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地聽到壹人低喝：“倒水！”這聲音熟悉異常，竟有八九分是黃蓉的口音，只當時正逢歐陽鋒落入陷阱，事勢緊急，未及留心，但此後這“倒水”兩個字的聲音，似乎始終在耳邊縈繞不去，而心中卻又捉摸不著。
　　他躍起身來，脫口叫道：“蓉兒果然在軍中。我盡集將士，不叫漏了壹個，難道還查她不著？”但隨即轉念：“她既不肯相見，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開圖畫，呆望畫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
　　
　　靜夜之中，忽聽遠處快馬馳來，接著又聽得親衛喝令之聲，不久使者進帳，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來蒙古大軍分路進軍，節節獲勝，再西進數百裏，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爾罕。成吉思汗哨探獲悉，花剌子模本以名城玉龍傑赤為都，撒麻爾罕建成後，遷為新都，結集重兵十余萬守禦，兵精糧足，城防完固，城墻之堅厚更號稱天下無雙，料得急切難拔，是以傳令四路軍馬會師齊攻。
　　次晨郭靖揮軍沿那密河南行。軍行十日，已抵撒麻爾罕城下。城中見郭靖兵少，全軍開關出戰，郭靖布下風揚、雲垂兩陣，半日之間，殺傷了敵人五千余名。花剌子模軍氣為之奪，敗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思汗大軍，以及朮赤、察合臺兩軍先後到達。十余萬人四下環攻，哪知撒麻爾罕城墻堅厚，守禦嚴密，蒙古軍連攻數日，傷了不少將士，始終不下。
　　又過壹日，察合臺的長子莫圖根急於立功，奮勇迫城，城頭上壹箭射下，貫腦而死。成吉思汗素來鐘愛此孫，見他陣亡，悲怒無已。親兵將王孫的屍體擡來，成吉思汗眼淚撲簌而下，抱在懷中，將他頭上的長箭用力拔出，只見那箭狼牙雕翎、箭桿包金，刻著“大金趙王”四字。左右識得金國文字的人說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來是完顏洪烈這奸賊！”躍上馬背，傳令道：“大小將士聽著：任誰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顏洪烈為王孫復仇，此城子女玉帛，盡數賞他。”
　　壹百名親兵站在馬背之上，將大汗的命令齊聲喊出。三軍聽到，盡皆振奮踴躍，壹時箭如飛蝗，殺聲震天，或疊土搶登，或豎立雲梯，或拋擲鉤索攀援，或擁推巨木沖門。但城中將士百計守禦，攻到傍晚，蒙古軍折了四千余人，撒麻爾罕城卻仍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進軍花剌子模以來，從無如此大敗，當晚在帳中悲痛愛孫之亡，怒如雷霆。
　　郭靖回帳翻閱《武穆遺書》，要想學壹個攻城之法，但那撒麻爾罕的城防與中國大異，遺書所載的戰法均無用處。
　　心想兵困堅城之下，兵糧馬秣，俱已漸漸不足，本擬取之於敵，但久攻不下，敵軍如出城決戰，蒙古軍自當破敵如摧枯拉朽，但敵軍堅守不出，欲壹戰而不可得。兼之天又嚴寒，軍心急躁，似是全軍覆沒之象，不由得英雄氣短。
　　郭靖請魯有腳入帳商議，知他必去就教黃蓉，待他辭出後悄悄跟隨，豈知魯有腳前後布滿丐幫幫眾，壹見郭靖便都大聲喝令敬禮。郭靖尋思：“這當然又是蓉兒的計謀，唉，她總有避我之法，我的壹舉壹動，無不在她料中。”
　　過了壹個多時辰，魯有腳回報道：“這大城急切難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計。且過幾日，看敵軍有無破綻，再作計較。”郭靖點頭不語。
　　他初離蒙古南下之時，只是個渾渾噩噩、誠樸木訥的少年，但壹年來叠經憂患，數歷艱險，見識增進了不少，這晚在帳中細細咀嚼畫上兩首詞的詞義，但覺纏綿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兒決非對我無情，定是在等我謝罪。只是我生來愚蠢，實不知如何補過，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處，煩惱不已。
　　這晚睡在帳中，翻來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過後，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夢中竟與黃蓉相遇，當即問她該當如何謝罪，只聽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轉，卻已記不起她說的是幾句什麽話。他苦苦思索，竟連壹個字也想不起來，要待再睡，得以與黃蓉重在夢中相會，卻偏偏又睡不著了。焦急懊悶之下，連敲自己腦袋，突然間靈機壹動：“我記不起來，難道不能再問她？”大叫：“快請魯長老進帳。”
　　魯有腳只道有什麽緊急軍務，披著羊裘赤足趕來。郭靖道：“魯長老，我明晚無論如何要與黃姑娘相見，不管是妳自己想出來也好，還是去和別人商量也好，限妳明日午時之前，給我籌劃壹條妙策。”魯有腳吃了壹驚，說道：“黃幫主不在此間，官人怎能與她相見？”郭靖道：“妳神機妙算，定有智計。明日午時若不籌劃妥善，軍法從事。”自覺這幾句話太也蠻橫，不禁暗暗好笑。
　　魯有腳欲待抗辯，郭靖轉頭吩咐親兵：“明日午時，派壹百名刀斧手帳下伺候。”親兵大聲應了。魯有腳愁眉苦臉，轉身出帳。
　　次日壹早大雪，城墻上堅冰結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時甫入寒冬，此後越來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轉暖，如舍此城而去，西進時在後路留下這十幾萬敵軍精兵，隨時會給截斷歸路，腹背受敵；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敵人援軍雲集，不幸寡不敵眾，壹戰而潰，勢不免覆軍異域，匹馬無歸。他負著雙手在帳外來回踱步，仿徨無計，望著城墻邊那座高聳入雲的雪峰皺起了眉頭出神。
　　眼見這雪峰生得十分怪異，平地陡然拔起，孤零零地聳立在草原之上，就如壹株無枝無葉的光幹大樹，是以當地土人稱之為“禿木峰”。撤麻爾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墻借用了壹邊山峰，營造之費既省，而且堅牢無比，可見當日建城的策劃大匠極具才智。這山峰陡削異常，全是堅石，草木不生，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撒麻爾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湯。
　　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結發起事，大小數百戰，從未如今日之困，難道竟是天絕我麽？”眼見大雪紛紛而下，駝馬營帳盡成白色，城中卻處處炊煙，更增愁悶。
　　
　　郭靖卻另有壹番心事，只怕這蠻幹之策為黃蓉壹舉輕輕消解，再說魯有腳如仍堅忍不說，也決不能當真將他斬首，心想與黃蓉鬥智，那自來是有輸無贏，連壹分贏面也占不上。時近正午，他沈著臉坐在帳中，兩旁刀斧手各執大刀侍立，只聽得軍中號角吹起，午時已屆。魯有腳走進帳來，說道：“小人已想得壹個計策，但怕官人難以照計行事。”郭靖大喜，說道：“快說，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什麽難行？”
　　魯有腳指著禿木峰的峰頂道：“今晚子時三刻，黃幫主在峰頂相候。”郭靖壹呆，道：“她怎上得去？妳莫騙我。”魯有腳道：“我早說官人不肯依言，縱想得妙計，也是枉然。”說罷打了壹躬，轉身出帳。
　　郭靖心想：“果然蓉兒隨口壹句話，就叫我束手無策。這禿木峰山比鐵掌山中指峰尚高數倍，蒙古的懸崖更是不能與之相比。難道峰上有什麽神仙，能垂下繩子吊我上去麽？”
　　當下悶悶不樂地遣去刀斧手，單騎到禿木峰下察看，見那山峰有若圓柱，上下便似壹般粗細，峰周結了壹層厚冰，晶光滑溜，就如當日凍困歐陽鋒的那根大冰柱壹般，名字叫做“禿木峰”，山峰固然有如禿木，料想自有天地以來，除了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他仰頭望峰，忽地啪的壹聲，頭上皮帽跌落雪地，剎那間心意已決：“我不能和蓉兒相見，生不如死。此峰雖險，我定當舍命而上，縱然失足跌死了，也是為她的壹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時舒暢。
　　這晚他飽餐壹頓，結束停當，腰中插了金刀，背負長索，天未全黑，便即舉步出帳。只見魯簡梁三長老站在帳外，說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魯有腳道：“正是，官人不是與黃幫主有約，要在峰頂相會麽？”郭靖大奇，心道：“難道蓉兒並非騙我？”又驚又喜，隨著三人來到禿木峰下。
　　只見峰下數十名親兵趕著數十頭牛羊相候。魯長老道：“宰吧！”壹名親兵舉起尖刀，將壹頭山羊的後腿割了下來，乘著血熱，按在峰上，頃刻間鮮血成冰，將壹條羊腿牢牢地凍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舉用意，另壹名親兵又已砍下壹條羊腿，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條羊腿高了約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長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級，當斯酷寒，再無別法更妙於此。只見魯有腳縱身而起，穩穩站在第二條羊腿之上。簡長老砍下壹條羊腿，向上擲去，魯有腳接住了又再粘上。
　　過不多時，這“羊梯”已高達十余丈，在地下宰羊傳遞上去，未及粘上峰壁，已然凍結。郭靖與三長老垂下長索，將活羊吊將上去，隨殺隨粘。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風吹來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雖微微搖晃，雙腳在羊腿上站得極穩，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將長索縛在腰間，互為牽援，直忙到半夜，這“羊梯”才建到峰頂。三長老固疲累之極，郭靖也已出了好幾身大汗。
　　魯有腳喘了好幾口氣，笑道：“官人，這可饒了小人麽？”郭靖又歉仄，又感激，拱手說道：“真不知該當如何報答三位才好。”魯有腳躬身還禮，說道：“這是幫主之令，再為難的事也當遵辦。誰叫我們有這麽壹位刁鉆古怪的幫主呢。”三長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緩緩爬下。
　　郭靖望著三人壹步步地平安降到峰腰，這才回身，只見那山峰頂上景色瑰麗無比。萬年寒冰結成壹片琉璃世界，或若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擬樹枝椏槎。郭靖越看越奇，贊嘆不已。料想不久黃蓉便會從“羊梯”上峰，霎時之間不禁熱血如沸，面頰通紅，正自出神，忽聽身後格格壹聲輕笑。
　　這壹笑登時叫他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下只見壹個少女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
　　郭靖雖明知能和她相見，但此番相逢，終究仍是乍驚乍喜，疑在夢中。兩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冰滑溜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滑倒。郭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急縱，搶著將她抱住。兩人睽別經年，相思欲狂，此時重會，摟住了哪裏還能分開？
　　過了好壹陣子，黃蓉輕輕掙脫，坐在壹塊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說道：“若不是見妳想得我苦，才不來會妳呢。”郭靖傻傻地望著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隔了良久，才叫了聲：“蓉兒。”黃蓉應了他壹聲。郭靖喜悅萬分，又叫道：“蓉兒。”
　　黃蓉笑道：“妳還叫不夠麽？這些日子來，我雖不在妳眼前，難道妳每天不是叫我幾十遍麽？”郭靖道：“妳怎知道？”黃蓉微笑道：“妳見不著我，我卻常常見妳。”郭靖道：“妳壹直在我軍中，幹嗎不讓我相見？”黃蓉嗔道：“虧妳還有臉問呢？妳壹知道我平安無恙，就會去和那華箏公主成親。我寧可不讓妳知曉我的下落好。妳道我是傻子麽？”
　　郭靖聽她提到華箏的名字，狂喜之情漸淡，惆悵之心暗生。
　　黃蓉四下張望，說道：“那座水晶宮多美，咱們到裏面坐下說話。”郭靖順著她眼光瞧去，只見壹大塊堅冰中間空了壹個洞穴，於月光下暗影朦朧，掩映生姿，真似是壹座整塊大水晶雕成的宮殿。
　　兩人攜手走進冰洞，挨著身子坐下。黃蓉道：“想到妳在桃花島上這般待我，妳說我該不該饒妳？”郭靖站起身來，說道：“蓉兒，我給妳磕壹百個響頭賠罪。”他壹本正經，當真就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下頭去，數道：“壹、二、三、四……”
　　黃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吧，我如不饒妳，妳就砍掉魯有腳壹百個頭，我也懶得爬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兒，妳真好。”黃蓉道：“有什麽好不好的？先前只道妳壹心壹意就想給師父報仇，心裏沒我這個人半點影子，我自然生氣啦！後來見妳與歐陽鋒立約，只要他不害我妳可饒他三次不死，倒不急著報仇啦！這麽說，妳倒當真把我瞧得比為妳師父報仇要緊些。”
　　郭靖搖頭道：“妳到這時候才知道我的心。”黃蓉又抿嘴壹笑，道：“妳瞧我穿的是什麽？”郭靖的眼光壹直望著她臉，聽到這句話才看她身上，只見她穿著壹襲黑色貂裘，正是當日兩人在張家口訂交時自己所贈，心中壹動，伸手握住了她手。
　　兩人偎倚著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兒，我聽大師父說，妳在鐵槍廟裏給歐陽鋒逼著同行，後來怎生逃出了他手掌？”黃蓉嘆道：“就只可惜了陸師哥好好壹座歸雲莊。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講解《九陰真經》，我說講解不難，但須得有個清凈所在。老毒物說這個自然，咱們去僻靜之地找所寺院。我說寺院中和尚討厭，我又不愛吃素。老毒物說那怎麽辦。我說太湖旁有座歸雲莊，風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過莊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黃蓉道：“不，他這人可有多自大，哪把旁人放在眼內。我越是這麽說，他越是要去。他說不管那莊上妳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對付得了。兩人到了歸雲莊上，陸師哥父子卻全不在家，原來壹齊到江北寶應程大小姐府上探訪親家去啦。妳知道那莊子是按著我爹爹五行八卦之術建造的。老毒物壹踏進莊子，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東壹鉆西壹拐，早就躲了個沒影沒蹤。他找我不到，怒起上來，壹把火將歸雲莊燒成了白地。”
　　郭靖“啊”的壹聲，道：“我去歸雲莊找過妳的，只見到滿地瓦礫，想不到竟是老毒物幹的好事。”黃蓉道：“我料到他要燒莊，要大夥兒事先躲開啦。老毒物雖抓我不到，可是他當真歹毒，守著去桃花島的途徑候我，幾次險些給他撞到，後來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隨後跟著。傻哥哥，幸好妳傻裏傻氣的，若是跟老毒物壹般機靈，來個前後合圍，我可不知該躲到哪裏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黃蓉道：“但最後還是妳聰明，知道逼魯有腳想計策。”郭靖道：“蓉兒，是妳教我的啊。”黃蓉奇道：“我教妳的？”郭靖道：“妳在夢裏教我的。”當下把夢中情境說了壹遍。
　　黃蓉這次卻不笑他，心中感動，悠悠地道：“古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妳這般思我念我，我其實早該與妳相見了。”郭靖道：“蓉兒，以後妳永遠別離開我，好不好？”
　　黃蓉望著團團圍繞山峰的雲海出了壹會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將身上皮裘解下，給她披在身上，道：“咱們下去吧。”黃蓉道：“好，明晚我們再來這裏，我把《九陰真經》的要義詳詳細細說給妳所。”郭靖大感詫異，問道：“什麽？”黃蓉的右手本來與他的左手握著，這時用力捏了壹把，說道：“我爹爹譯出了真經最後那壹篇中嘰哩咕嚕的文字，明晚我來說給妳聽。”郭靖心想：“這篇梵文明明是壹燈大師譯出來的，怎說是她爹爹？”心頭疑惑，正要再問，黃蓉又在他手上捏了壹把。
　　他心知其間必有緣故，當下隨口答應，兩人壹齊下峰。回到帳中，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歐陽鋒也到了禿木峰上，咱們說話之時，他就躲在後面偷聽。”郭靖大吃壹驚，道：“啊，我竟沒發覺。”
　　黃蓉道：“他躲在壹塊冰巖後面。老毒物老奸巨猾，這次卻忘了冰巖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才隔著冰巖隱隱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來妳提《九陰真經》，是說給他聽的。”黃蓉道：“嗯，我要騙他到山峰絕頂，咱們卻撤了羊梯，叫他在山峰頂上修仙練氣，做壹輩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余精銳。城頭守軍嬉笑辱罵。只氣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見滿野都是凍斃的牛羊馬匹屍體，更是心驚。心想如此酷寒，此城若再有十日不破，只怕蒙古精兵有半數要殲於城下。苦思無計，心想我成吉思汗壹生英雄，原來要斃命於斯。
　　當晚郭靖、黃蓉與丐幫三老安排停當，只待歐陽鋒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毀梯。豈知歐陽鋒狡猾殊甚，卻也防到了這著，遠遠守在壹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現身。
　　黃蓉微壹沈吟，又生壹計，令人備了幾條長索，用石油浸得濕透。花剌子模國地底到處遍藏石油。千余年前，當地居民掘井取水，卻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後便用以煮飯燒物，稱為火油。蒙古軍亦自花剌子模百姓處奪得石油，作為燃料。
　　靖蓉二人背負油索上峰，將索子藏在巖石之後，然後坐在水晶宮中談論。過不多時，歐陽鋒的人影果在冰巖後面隱約顯現。他輕功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上峰履冰，竟悄無聲息，料想二人定難知覺。黃蓉當即說了幾節經文，兩人假意研討。研討是假，談論的經文要旨卻句句是真。歐陽鋒聽在耳裏，但覺妙義無窮，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頭，她縱然無奈說了，也必不肯說得這般詳盡，在此竊聽，委實妙不可言。
　　黃蓉慢慢講解，郭靖假意詢問。歐陽鋒心道：“這麽淺顯的道理也不明白，當真笨得可以。”忽聽峰下號角聲響緊迫。郭靖壹躍而起，叫道：“大汗點將，我得下去。”其實這號角聲卻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黃蓉道：“那麽咱們明兒再來。”郭靖道：“上峰下峰，極是費事，在帳中說不好嗎？”黃蓉道：“不，歐陽鋒那老兒到處找我，此人狡獪已極，沒地方躲得了他。可是憑他再奸猾，也決想不到咱倆會來到這山峰絕頂。”歐陽鋒暗自得意：“嘿，莫說小小山峰，就逃到天邊，我也追得到妳。”
　　郭靖道：“那麽妳在這裏等著，半個時辰之內，我必可趕回。”黃蓉點頭答應。郭靖徑自下峰。他把黃蓉壹人留在峰上，心中終究惴惴，但想歐陽鋒壹意要偷聽真經，必不致現身相害。他下峰之時，將浸了火油的長索繞在壹只只冰凍的羊腿之上。
　　過了壹頓飯時分，黃蓉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怎麽靖哥哥還不上來？這峰上不知有鬼沒有？想起楊康和歐陽克，當真心裏害怕，我且下去壹會，再跟靖哥哥壹起上來。”歐陽鋒只怕給她發覺，縮在冰巖後面不敢絲毫動彈，眼見她也攀下山峰去了。郭靖與三長老守在峰腳，壹見黃蓉下來，立刻舉火把點燃長索。長索壹路向上焚燒，羊腿受熱，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級自下而上地逐壹跌落。眼見壹條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著冰雪，煞是好看。
　　黃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妳說這次還饒不饒他？”郭靖道：“這是第三次，咱們不能失信背約。”黃蓉笑道：“我有個法兒，既不背約，又能殺了他給妳師父報仇。”郭靖大喜，叫道：“蓉兒，妳當真全身是計。怎麽能這般妙法？”
　　黃蓉笑道：“那壹點也不難。咱們讓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風，叫他又凍又餓，熬個筋疲力盡，然後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饒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黃蓉道：“妳既饒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氣。壹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倆同時動手，再加上三位長老相助，咱們五人打壹個半死不活的病夫，妳說能不能殺他？”郭靖道：“那當然能夠。只是這般殺了他，未免勝之不武。”黃蓉道：“嘿，跟這般歹毒狠惡之人，還講什麽武不武呢？他害我們五位師父之時，手下可曾容情了？他殺四師父，使的手段可光明正大？”
　　想到恩師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目眥欲裂，又想歐陽鋒本領高強，若是這次放過了他，以後未必再有復仇機會，咬牙道：“好，就是這麽辦。”
　　兩人回到帳中，這番當真研習起《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來，談論之下，均覺對方壹年來武功大有長進，均感欣慰。黃蓉不會背誦梵文，漢文譯本又在郭靖身邊，黃蓉於真經總旨所知不全，此時方得睹全豹，大喜之下，精神倍長。
　　說到後來，郭靖道：“完顏洪烈那奸賊就在這城內，我們眼睜睜地瞧著，卻拿他無可如何。妳倒想個攻城的妙法。”黃蓉沈吟道：“這幾日我壹直在想，籌劃過十幾條計策，卻沒壹條當真管用。”郭靖道：“丐幫兄弟之中，總有十幾個輕身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妳我二人，咱們試試爬城如何？”黃蓉搖頭道：“這城墻每壹丈之內都有十幾把強弓守著，別說不易爬城，即令十幾人個個都沖進了城，裏面十多萬守軍拚死擋住了，也沒法斬關破門。”兩人長夜縱談，這壹晚竟沒睡覺。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壹萬余名蒙古兵扳起彈石機，石彈如雨般落入城中。還有幾尊從金兵、宋軍那裏輾轉奪來的火炮，也發炮轟擊。但守軍藏身於碉堡之中，石彈、火炮摧破民房甚眾，守軍傷亡卻少。壹連三日，蒙古軍百計攻擊，始終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飄下鵝毛大雪。郭靖望著峰頂道：“只怕等不到十日，歐陽鋒就凍得半死了。”黃蓉道：“他內功精湛，可以熬上十天。”壹語甫畢，突然兩人同時驚叫，只見山峰上落下壹物，正是歐陽鋒的身形。黃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尋死啦！”隨即奇道：“咦，奇怪！怎麽會這樣？”
　　只見他並非筆直下墮，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就似風箏壹般。靖、蓉二人驚詫萬分，心想從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得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勢怎地如此緩慢，難道老毒物當真還會妖法不成？片刻之間，歐陽鋒又落下壹程，二人這才看清，只見他全身赤裸，頭頂縛著兩個大圓球壹般之物。黃蓉心念壹轉，已明其理，連叫：“可惜！”
　　原來歐陽鋒遭困禿木峰頂，他武功雖高，終究無法從這筆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來，熬了幾日凍餓，情急智生，忽然想到壹法。他除下褲子，將兩只褲腳牢牢打了個結，又怕褲子不牢，將衣衫都除下來縛在褲上，雙手持定褲腰，迎風兜滿了氣，咬緊牙關縱身躍出，從山峰上跳將下來。此法原本極為冒險，只不過死中求生，除此更無他策，果然褲子中鼓滿了氣，將他下降之勢大為減弱。他不穿衣褲，雙手幾乎凍僵，仗著壹身卓絕內功，強自運氣周流全身，與寒氣冰雪相抗。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壹時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時城內城外兩軍盡已瞧見，數十萬人壹齊仰起了頭望著這空中飛人。不少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跪在地下磕頭膜拜。
　　郭靖看著歐陽鋒落下的方向，必是墮入城中，待他離地尚有數十丈，搶過壹張鐵胎弓，連珠箭發，往他身上射去，心想他身在半空，無可騰挪閃避，只是想到相饒三次之約，箭頭對準他大腿非致命之處。歐陽鋒人在半空，眼觀四方，見羽箭均射向下盤，當即彎腰弓身，雙足連揮，把郭靖射上來的箭枝壹壹踢開。
　　三軍喧嘩聲中，成吉思汗已接到郭靖的約略稟報，下令放箭。登時萬弩同張，箭似流星成雨，齊向歐陽鋒射去。眼見他就有千手萬腿，也難以逐壹撥落。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無可騰挪閃避，勢必要將他射得刺猬相似。歐陽鋒見情勢危急，突然松手，登時頭下腳上的倒墮下來。數十萬人齊聲呼喊，當真驚天動地。
　　只見他在半空腰間壹挺，撲向城頭的壹面大旗。此時西北風正厲，將那大旗自西至東張得筆挺。歐陽鋒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這麽稍壹借力，那大旗已中裂為二。歐陽鋒壹個筋鬥，雙腳勾住旗桿，直滑下來，消失在城墻之後。
　　兩軍見此奇事，無不駭然，壹時談論紛紛，竟忘了廝殺。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饒他，下次豈非尚要相饒壹次？蓉兒定然極為不快。”哪知壹轉頭，卻見黃蓉眼含笑意，忙問：“蓉兒，什麽事高興？”黃蓉雙掌壹拍，笑道：“我送壹份大禮給妳，妳喜不喜歡？”郭靖道：“什麽禮啊？”黃蓉道：“撒麻爾罕城。”郭靖愕然不解。黃蓉道：“老毒物教了我壹個破城妙法，妳去調兵遣將，今晚大功可成。”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只把郭靖喜得連連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傳下密令，命部屬割破帳篷，制成壹頂頂圓傘，下系堅牢革索，限壹個半時辰縫成壹萬頂。將士盡皆起疑，心想帳篷割破，如此嚴寒，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壹夜也是難熬，但主帥有令，只得遵從。郭靖又令調集軍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壹個萬人隊在北門外布成天覆、地載、風揚、雲垂四陣，專等捕帥捉將；令壹個萬人隊在北門兩側布成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四陣，勒逼敵軍投向天地風雲四陣之中；令第三個萬人隊輕裝勁束，以候調用。當晚飽餐戰飯，兩個萬人隊依令北開。待到戌末亥初，郭靖派親兵稟報大汗，敵城眼下可破，請調重兵沖城。成吉思汗得報，將信將疑，急令郭靖進帳回報。親兵稟告：“金刀駙馬此時已率部出擊，只待大汗接應。”
　　郭靖陣中吹動號角，千余軍士宰牛殺羊，將肉塊凍結在高峰之上。丐幫中高來高去的好手甚多，互相傳遞牽援，架成了數十道“羊梯”。郭靖壹聲令下，當先搶上，壹萬名將士以長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頂。此刻嚴令早傳，不得發出絲毫聲息。黑夜中但見數十條夭矯巨龍蜿蜒上峰。
　　這山峰絕頂方圓不廣，壹萬人擁得密密層層，後來者幾無立足之地。郭靖令將士在腰裏系上革傘，各執兵刃，躍入城中，齊攻南門。
　　他手掌壹拍，首先躍下，數百名丐幫幫眾跟著踴身躍落。這般高峰下躍，自是極險，但蒙古將士素來勇悍，日間又曾見歐陽鋒從峰上降落，各人身上革傘比他鼓氣入褲之法更穩當得多，再見主帥身先士卒，當下個個奮勇。壹時之間，空中宛似萬花齊放，壹頂頂革傘張了開來，帶著將士穩穩下墮。
　　黃蓉坐在峰頂冰巖之上，眼見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尋思：“成吉思汗破城與否，原本與我無關。但若靖哥哥能聽我言語，倒可乘機了結壹件大事。”
　　郭靖足壹著地，立即扯下背後革傘，舞動大刀，猛向守軍掃去。此時城中已有少數守軍驚覺，但陡然間見到成千成萬敵軍從天而降，駭惶之余，哪裏還有鬥誌？最先著地的又是丐幫幫眾，個個武藝高強，接戰片刻，早已攻近城門。接著蒙古軍先後降落，雖有數百名軍士因傘破跌斃，數百名將士在空中為敵軍羽箭射死，但十成中倒有八成多平安著地，大半受風吹蕩，落入城中各處，為花剌子模軍圍住，或擒或殺，但落在城門左近的也有壹二千人。郭靖令半數抵擋敵軍，半數斬關開城。
　　成吉思汗見郭靖所部飛降入城，驚喜交集，當即盡點三軍，攻向城邊，只見南門大開，數百名蒙古軍執矛守住。當下幾個千人隊蜂擁沖入，裏應外合，奮勇攻殺。十余萬守軍張惶失措，不知敵軍從何而來。蒙古軍壹面廝殺，壹面到處澆潑火油放火。城中大火沖天，花剌子模兵更是亂成壹團。未及天明，守軍大潰。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得報北門尚無敵軍，當即開城北奔。哪知郭靖的壹個萬人隊早就候在兩側，箭矛齊施，大殺壹陣。摩訶末無心戀戰，命完顏洪烈率兵殿後，自己在親兵擁護下當先逃命。
　　郭靖壹心要拿完顏洪烈，亂軍中見他金盔閃動，率軍急追。花剌子模軍雖敗，畢竟人數眾多，此時困獸猶鬥，個個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攔不住，前面快馬不住報來，說道敵軍即將突圍。郭靖想起兵法有雲：“餌兵勿食，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莫追。”當即下令變陣，令旗展處，天地風雲四陣讓開通路，數萬花剌子模軍疾沖而過，又見令旗揚起，號炮響動，四陣重又合圍。此時敵軍只剩殿後萬余人，雖皆精銳，然敗軍之余，士無鬥誌，人數又不如對方，盡數為郭靖部屬所擒。郭靖檢點俘虜，卻不見完顏洪烈在內，此仗雖獲全勝，但兩大仇人俱脫，仍有余撼。
　　待到天明，城中殘敵肅清。成吉思汗在摩訶末王宮大集諸將。
　　郭靖正在整軍，查點慰撫部下傷亡，聽得大汗的金角吹動，忙循聲趕去，奔到王宮前面廣場，見宮門旁站著壹小隊軍士，黃蓉與魯有腳等三長老都在其內。黃蓉雙手壹拍，兩名小軍擡上壹只大麻袋。她笑道：“餵，妳猜猜這裏面是什麽？”郭靖笑道：“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著？”黃蓉道：“這是我送給妳的，定要叫妳歡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尋到什麽美貌女子，來開自己壹個玩笑？當下搖頭道：“我不要。”黃蓉笑道：“妳當真不要？見到了可別改口。”
　　她將麻袋壹抖，袋中果然跌出壹個人來，只見他頭發散亂，滿臉血汙，披著壹件花剌子模兵所穿的皮襖。看他面目時，赫然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郭靖大喜，道：“妙極了，妳從哪裏捉來？”黃蓉道：“我見敗兵從北門出來，壹隊兵打著趙王旗號，壹個金盔錦袍的將軍領軍奔東。我想完顏洪烈這廝狡猾得緊，敗軍之後決不會公然打起趙王旗號，定是個金蟬脫殼之計。旗號打東，他必定向西遁逃，當下與魯長老等在西邊埋伏，果然拿到這廝。”從身邊取出郭靖那柄短劍，交還給他，說道：“恭喜妳今日得報大仇，待會用這把劍殺了這奸賊，妳爹在天之靈必定歡喜。”郭靖接過短劍，向她深深打躬行禮，說道：“蓉兒，妳為我報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說什麽好。”
　　黃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罷啦。妳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賞，那才叫好呢。”郭靖道：“我也沒什麽想要的。”黃蓉向旁走開，低聲道：“妳過來。”郭靖跟了過去。黃蓉道：“這世上難道妳當真沒什麽想要的了？”郭靖壹怔，道：“我只要壹樣，就是盼望永遠不跟妳分離。”黃蓉微笑道：“今日妳立此大功，縱然有什麽事觸犯大汗，我想他也決不會生氣發作。”郭靖“嗯”了壹聲，還未明白。黃蓉道：“此刻妳若是求他封什麽官爵，他必答應。但若求他不封妳什麽官爵，他也難以拒絕。要緊的是須得要他先行親口言明，不論妳求什麽，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黃蓉聽他說了“是啊”兩字，不再接口，只是搔頭，惱道：“妳這金刀駙馬做得挺美，是不是？”郭靖登時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妳叫我去向大汗辭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說出口後難以拒絕。”黃蓉慍道：“那可全憑妳自己了，或者妳挺想做駙馬爺呢？”郭靖道：“蓉兒，華箏妹子待我壹片真心，可是我對她始終情若兄妹。起初我拘於信義，不便背棄婚約，但如大汗肯收回成命，那當真兩全其美。”
　　黃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說，忽聽宮中二次金角響起，伸手在黃蓉手上壹握，說道：“蓉兒，妳聽我好音。”當下押著完顏洪烈進宮朝見大汗。
　　成吉思汗見郭靖進來，心中大喜，親下寶座迎接，攜著他手上殿，命左右搬來壹張錦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待聽郭靖說起拿到完顏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見完顏洪烈俯伏在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頭上，笑道：“當時妳到蒙古來耀武揚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顏洪烈自知不免壹死，擡頭說道：“當時我金國兵力強盛，恨不先滅了妳小小蒙古，致成今日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親兵牽將出去，就在殿前斬首。郭靖想起父親大仇終於得復，心中又喜又悲，本想用丘處機所贈那短劍去親手殺了他，但見完顏洪烈滿臉愁苦，心中仇恨頓消，覺得不必由自己親自下手了。
　　成吉思汗道：“我曾說破城擒得完顏洪烈者，此城子女玉帛全數賞他，妳領兵點收去吧。”郭靖搖頭道：“我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夠溫飽，奴仆金帛，多了無用。”成吉思汗道：“好，這正是英雄本色。那麽妳要什麽？但有所求，我無不允可。”郭靖離座打了壹躬，說道：“欲求大汗壹事，請大汗勿怒。”成吉思汗笑道：“妳說吧。”
　　郭靖正欲說出辭婚之事，忽聽得遠處傳來成千成萬人的哭叫呼喊之聲，震天撼地，驚心動魄。殿上諸將盡皆躍起，抽出長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軍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去鎮壓。成吉思汗笑道：“沒事，沒事。這狗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損兵折將，又害死了我愛孫，須得大大洗屠壹番。大家都去瞧瞧。”當下離座步出，諸將跟隨在後。
　　眾人出宮後上馬馳向西城。但聽得哭叫之聲愈來愈是慘厲。壹出城門，只見無數百姓奔逃哭叫，推擁滾撲，蒙古兵將乘馬來回奔馳，手舞長刀，向人群砍殺。
　　原來蒙古人命令居民盡數出城，不得留下壹個。當地居民初時還道是蒙古人點閱戶口，以防藏匿奸細，哪知蒙古軍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點出諸般巧手工匠，隨即在人叢中拉出美貌的少婦少女，以繩索縛起。撒麻爾罕居民此時才知大難臨頭，有的欲圖抵抗，當場被長刀長矛格斃。蒙古軍十幾個千人隊齊聲吶喊，向人叢沖去，舉起長刀，不分男女老幼地亂砍。這壹場屠殺當真是慘絕人寰，自白發蒼蒼的老翁，以至未離母親懷抱的嬰兒，無壹得以幸免。當成吉思汗率領諸將前來察看時，早已有十余萬人命喪當地，四下裏血肉橫飛，蒙古馬的鐵蹄踏著遍地屍首，來去屠戳。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殺得好，殺得好，叫他們知道我的厲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馳到成吉思汗馬前，叫道：“大汗，妳饒了他們吧。”成吉思汗手壹擺，喝道：“盡數殺光，壹個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說，只見壹個七八歲的孩子從人叢中逃了出來，撲在壹個被戰馬撞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媽媽！”壹名蒙古兵疾沖而過，長刀揮處，母子兩人斬為四段。那孩子的雙手尚自牢牢抱著母親。
　　郭靖胸中熱血沸騰，叫道：“大汗，妳說過這城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麽妳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壹怔，笑道：“妳自己不要的。”郭靖道：“妳說不論我求妳什麽，妳都允可，是麽？”成吉思汗點頭微笑。郭靖大聲道：“大汗言出如山，我求妳饒了這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為驚詫，萬想不到他會懇求此事，但既已答應，豈能反悔？心中極為惱怒，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瞪著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家夥，妳當真求我此事？”
　　諸王眾將見大汗發怒，都是嚇得心驚膽戰。成吉思汗左右壹列排開，無壹不是身經百戰的勇將，剛猛剽悍，視死如歸，但大汗壹怒，卻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從未見成吉思汗如此兇猛地望著自己，也真極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戰，說道：“只求大汗饒了眾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低沈著嗓子道：“妳不後悔？”郭靖想起黃蓉叫他辭婚，現下放過這個良機，終身要失去大汗的歡心，那也罷了，而自己與黃蓉的良緣卻也化為流水，但眼見這數十萬百姓呼叫哀號的慘狀，如何能見死不救？昂然道：“我不後悔。”
　　成吉思汗聽他聲音發抖，知他心中害怕，但仍鼓勇強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強，拔出長刀，叫道：“收兵！”親兵吹起號角，數萬蒙古騎兵身上馬上都是濺滿鮮血，從人叢中縱馬而出，整整齊齊地排列成陣。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來，從無壹人敢違逆他的旨意，這次給郭靖硬生生地將他屠城之令扼住，甚是惱怒，大叫壹聲，將長刀重重擲在地下，馳馬回城。諸將都向郭靖橫目而視，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誰倒黴，難免要大吃苦頭。攻破撒麻爾罕城後本可大掠大殺數日，這麽壹來，破城之樂是全盤落空了。
　　
　　郭靖心知諸將不滿，也不理會，騎著小紅馬慢慢向僻靜之處走去。此時大戰初過，城內城外成千成萬座房屋兀自焚燒，遍地都是屍骸，雪滿平野，盡染赤血。他想：“戰禍之慘，壹至於斯。我為了報父親之仇，領兵來殺了這許多人。大汗為了要征服天下，殺人更多。可是千萬將士百姓卻又犯了什麽罪孽，落得這般肝腦塗地，骨棄荒野？”越想心中越不安：“我破城為父報仇，卻害死了這許多人，到底該是不該？”
　　他壹人壹騎，在荒野中走來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營之處。來到營門，只見大汗的兩名親兵候在門外，上前行禮，稟道：“大汗宣召駙馬爺，小人相候已久，請駙馬爺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間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將我斬首也未可知。事已如此，只好相機行事。”招手命自己的壹名親兵過來，低聲囑咐了幾句，叫他急速報與魯有腳知道，自己徑行入宮。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我總是不收回饒赦滿城百姓的求懇。他是大汗，不能食言。”
　　他滿心以為成吉思汗必在大發脾氣，哪知走到殿門，卻聽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聲壹陣陣從殿中傳出。郭靖不由得微感詫異，加快腳步走進殿去，只見成吉思汗身旁坐著壹人，腳邊又坐著壹個少女，倚在他膝上。坐著的是個長須如漆的道士，原來是長春子丘處機，腳邊的少女卻是華箏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見。成吉思汗從侍從手中搶過壹枝長戟，掉過頭來，戟桿往郭靖頭上猛擊下去。郭靖壹驚，側頭讓開，這壹桿打在他的左肩，崩的壹聲，戟桿斷為兩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家夥，就這麽算了。若不是妳今日立了大功，又瞧在丘道長和女兒份上，今日要殺妳的頭。”
　　華箏跳起身來，叫道：“爹，我不在這兒，妳定盡欺侮我郭靖哥哥。”成吉思汗將斷戟往地下壹擲，笑道：“誰說的？”華箏道：“我親眼見啦，妳還賴呢。因此我不放心，要和丘道長壹起來瞧瞧。”
　　成吉思汗壹手拉著女兒，壹手拉著郭靖，笑道：“大家坐著別吵，聽丘道長讀詩。”
　　丘處機在煙雨樓鬥劍後，眼見周伯通安好無恙，又知害死譚處端的正兇是歐陽鋒，便與馬鈺等向黃藥師鄭重謝罪。全真六子後來遇到柯鎮惡，得悉備細，不勝浩嘆。丘處機想起收徒不慎，對楊康只授武功而不將他帶出王府，少年人習於富貴，把持不定，終於落此下場，更是自責甚深。這日得到成吉思汗與郭靖來信，心想蒙古人並吞中國之勢已成，難得成吉思汗前來相邀，正好乘機進言，若能啟他壹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萬萬百姓免於屠戮，實為無量功德，又掛念郭靖，便帶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來。
　　丘處機見郭靖經歷風雪，面目黝黑，身子卻更壯健，甚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時，他正與成吉思汗談論途中見聞，說有感於風物異俗，做了幾首詩，當下捋須吟道：“十年兵災萬民愁，千萬中無壹二留。去歲幸逢慈詔下，今春須合冒寒遊。不辭嶺北三千裏，仍念山東二百州。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生民得消憂。”
　　壹名通曉漢語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將詩義譯成蒙古語。成吉思汗聽了，點頭不語。
　　丘處機向郭靖道：“當年我和妳七位師父在醉仙樓頭比武，妳二師父從我懷中摸去了壹首未作成的律詩。此番西來，想念七位舊友，終於將這首詩續成了。”吟道：“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壹天氣象沈銀漢，四海魚龍躍水精。這四句是妳二師父見過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卻見不到了：吳越樓臺歌吹滿，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幹戈致太平。”郭靖想到七位師父，不禁淚水盈眶。
　　成吉思汗道：“道長西來，想必已見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詩歌贊詠否？”丘處機道：“壹路見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也做了兩首詩。第壹首雲：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淩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不應，壹物細瑣徒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耶律楚材心想大汗聽了定然不喜，壹時躊躇不譯。丘處機不予理會，續念道：“我第二首是：嗚呼天地廣開辟，化生眾生千萬億。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皇天後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卻無福，徒勞日夜含酸辛？”
　　這兩首詩雖不甚工，可是壹股悲天憫人之心，躍然而出。郭靖日間見到屠城的慘狀，更感慨萬分。成吉思汗道：“道長的詩必是好的，詩中說些什麽，快譯給我聽。”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進言，勸他少殺無辜百姓，他哪裏理睬。幸得這位道長深有慈悲心腸，作此好詩，只盼能說動大汗。”當下照實譯了。成吉思汗聽了不快，向丘處機道：“聽說中華有長生不老之法，盼道長有以教我。”
　　丘處機道：“長生不老，世間所無，但道家練氣，實能卻病延年。”成吉思汗問道：“請問練氣之道，首要何在？”丘處機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成吉思汗問道：“何者為善？”丘處機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成吉思汗默然。
　　丘處機又道：“中華有部聖書，叫作《道德經》，吾道家奉以為寶。‘天道無親’、‘聖人無常心’雲雲，都是經中之言。經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誌於天下矣。’”
　　丘處機壹路西行，見到戰禍之烈，心中惻然有感，乘著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長生延年之術，當下反復開導，為民請命。
　　成吉思汗已年事日高，精力骎衰，所關懷的只是長生不老之術，眼見丘處機到來，心下大喜，只道縱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獲知增壽延年之道，豈知他翻來覆去總是勸告自己少用兵、少殺人，言談極不投機，說到後來，對郭靖道：“妳陪道長下去休息吧。”
　　註：
　　壹、成吉思汗任郭靖為統兵大將，本為小說家言，正史中並無郭靖、黃蓉其人，評者有雲：蒙古統治者歧視漢人，將天下人等分為1.蒙古人2.色目人3.漢人（中國北方人）4.南人（中國南方人）四等，絕無任漢人、南人為統兵大將之理。此評錯了，元朝分人民為四等，乃征服中國全境、建立元朝後的後期之事，因南人造反者多，遂加種種限制，不得執兵器等。當成吉思汗、窩闊臺、忽必烈等為大汗之世，任命漢人為統兵大將者著實不少。如張柔、張世傑等皆為方面統兵大將。蒙古西征時有漢人做統兵大將，不但是漢人，而且姓郭。郭寶玉為成吉思汗所親信重用，曾統兵征撒麻爾罕，其孫郭侃亦為統兵元帥，曾在成吉思汗之孫旭烈兀（Hulegu1217-1265）麾下領蒙古大軍西征天房（沙特阿拉伯）及富浪（塞浦路斯島，島上回教蘇丹不敵投降）。郭侃從百戶、千戶升為萬戶、那顏，軍中官職等同郭靖，西征時攻克伊朗、伊拉克等地時立大功，降哈裏發、蘇丹等甚眾。忽必烈入據中國後，派大軍東征日本，統兵元帥為漢人範文虎，兩次遇颶風覆舟，大軍覆沒，仍獲重用。
　　二、花剌子模為回教大國，國境在今蘇聯南部、阿富汗、伊朗壹帶。撒麻爾罕城在今烏孜別克斯坦境內。汗血寶馬據聞今日仍有。二〇〇二年烏茲別克斯坦贈我國汗血寶馬壹匹，表示友好之意。據《元史》載，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舊都玉龍傑赤時，曾以石油澆屋焚燒，城因之破。
　　三、據史籍載，丘處機與成吉思汗來往通信三次，始攜弟子十八人經昆侖赴雪山相見，本書略去通信三次過程。丘處機弟子李誌常撰有《長春真人西遊記》壹書，備記途中經歷，此書今尚行世。本書中所引的四首詩，是丘處機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