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金庸

修真武俠

《射雕英雄傳》以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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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洪濤群鯊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洪七公萬想不到這場背書比賽竟會如此收場,較之郭靖將歐陽克連摔十七八個筋鬥都更令他驚詫十倍,只喜得咧開了壹張大口合不攏來,聽歐陽克喝叫,忙道:“怎麽?妳不服氣麽?”歐陽克道:“郭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必是他得了《九陰真經》原本。晚輩鬥膽,要放肆在他身上搜壹搜。”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卻又另生枝節作甚?適才妳叔叔說了什麽來著?”歐陽鋒怪眼上翻,說道:“我姓歐陽的豈能任人欺蒙?”他聽了侄兒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壹心想奪取經文,相較之下,黃藥師許婚與否,倒屬次要了。
  郭靖解了衣帶,敞開大襟,說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跟著將懷中各物拿出,放在石上,是些銀兩、汗巾、火石之類。歐陽鋒哼了壹聲,伸手到他身上去摸。
  黃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毒,別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後可解救不得,咳嗽壹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克頸後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勁發出,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他用意,暗暗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壹心維護我這傻徒兒了。唉,他背書的本領如此了得,卻也不能算傻。”
  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壹掌,叫他三年後傷發而死,但見黃藥師預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細摸郭靖身上果無別物,沈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後選婿這等說話,忽地想起,這小子傻裏傻氣,看來不會說謊,或能從他嘴裏套問出真經的下落,蛇杖壹抖,杖上金環當啷啷壹陣亂響,鐵蓋掀起,兩條怪蛇從杖頭圓孔中直盤上來。黃蓉和郭靖見了這等怪狀,都退後了壹步。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賢侄,這《九陰真經》的經文,妳是從何處學來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轉睛地瞪視著他。
  郭靖道:“我知道有壹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見過。周伯通周大哥說道……”洪七公奇道:“妳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妳遇見過老頑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罵:“壹老壹小,荒唐,荒唐!”
  歐陽鋒問道:“聽說黑風雙煞曾盜去真經下卷,又聽說陳玄風是妳殺的,是不是妳殺陳玄風後,搶了他的真經?”郭靖道:“那時弟子還只六歲,壹字不識,不懂什麽真經,怎有本事搶他經書。”歐陽鋒厲聲道:“妳既未見過《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此純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陰真經》?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創的武功秘訣。他說,他師兄有遺訓,全真派弟子,決不能學真經上功夫……”
  黃藥師暗暗嘆氣,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師兄遺命看管《九陰真經》。他愛武成癖,這些年中,自然將經書讀了個熟透。那是半點不奇。原來鬼神之說,終屬渺茫。想來我女與他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
  黃藥師黯然神傷,歐陽鋒卻緊問壹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不必多言。”轉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兄,妳我多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日!”
  黃蓉道:“師父,我去給您做幾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極好,荷花瓣兒蒸雞、鮮菱荷葉羹,您壹定喜歡。”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妳的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黃蓉微微壹笑,說道:“師父,歐陽伯伯、歐陽世兄,請吧。”她既與郭靖姻緣得諧,喜樂不勝,對歐陽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時此刻,天下個個都是好人。
  歐陽鋒向黃藥師壹揖,說道:“藥兄,妳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此別過。”黃藥師道:“鋒兄遠道駕臨,兄弟壹點地主之誼也沒盡,那如何過意得去?”
  
  歐陽鋒萬裏迢迢地趕來,除了為侄兒聯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圖謀。他得到侄兒飛鴿傳書,得悉《九陰真經》重現人世,在黃藥師壹個盲了雙眼的女棄徒手中,便想與黃藥師結成姻親之後,兩人合力,將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現下婚事不就,落得壹場失意,心情沮喪,堅辭要走。歐陽克忽道:“叔叔,侄兒沒用,丟了您老人家的臉。但黃世伯有言在先,他可傳授壹門功夫給侄兒。”歐陽鋒哼了壹聲,心知侄兒對黃家這小妮子仍不死心,要想借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設法勾引上手。
  黃藥師本以為歐陽克比武定然得勝,所答允下的壹門功夫是要傳給郭靖的,不料歐陽克竟連敗三場,也覺歉然,說道:“歐陽賢侄,令叔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妳是家傳的武學,不必求諸外人的了。只是旁門左道之學,老朽差幸尚有壹日之長。賢侄倘若不嫌鄙陋,但叫老朽會的,定可傾囊相授。”
  歐陽克心想:“我要選壹樣學起來最費時日的本事。久聞桃花島主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之間可以學會。”躬身下拜,說道:“小侄素來心儀世伯的五行奇門之術,求伯父恩賜教導。”
  黃藥師沈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除了盡通先賢所學之外,尚有不少獨特創見,發前人之所未發,端的非同小可,連親生女兒亦以年紀幼小,尚未盡數傳授,豈能傳諸外人?但言已出口,難以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術,包羅甚廣,妳要學哪壹門?”
  歐陽克壹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侄見桃花島上道路盤旋繁復,仰慕之極。求世伯許小侄在島上居住數月,細細研習這中間的生克變化之道。”黃藥師臉色微變,向歐陽鋒望了壹眼,心想:“妳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
  歐陽鋒見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兒斥道:“妳也太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島花了黃世伯半生心血,島上布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仗於此,怎能對妳說知?”
  黃藥師壹聲冷笑,說道:“桃花島就算只光禿禿壹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得了黃某人去。”歐陽鋒陪笑道:“小弟魯莽失言,藥兄萬勿見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妳這激將之計,使得可不高明呀!”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壹插,道:“各位請隨我去書房坐坐。”歐陽克見黃藥師臉有怒色,眼望叔父請示。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師後面,眾人隨後跟去。
  曲曲折折地轉出竹林,眼前出現壹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壹條小石堤穿過荷塘中央。黃藥師踏過小堤,將眾人領入壹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此時雖當炎夏,但眾人壹見到這間屋子,都感到壹陣清涼。各人走進書房,啞仆送上茶來。茶色碧綠,冷若雪水,入口涼沁心脾。
  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願做。藥兄,我若能在妳這神仙世界中住上三年,可連叫化也不願做啦!”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此間盤桓,咱哥兒倆飲酒談心,小弟委實求之不得。”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下感動,說道:“多謝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壹副勞碌命,不能如藥兄這般逍遙自在,消受清福。”
  歐陽鋒道:“妳們兩位在壹起,只要不打架,不到兩個月,必有幾套新奇的拳法劍術創了出來。”洪七公笑道:“妳眼熱麽?”歐陽鋒道:“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來口是心非那壹套了。”他二人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壹舉而能將洪七公置於死地之時,始終不跟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
  黃藥師在桌邊壹按,西邊壁上掛著的壹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壹道暗門。他過去揭開暗門,取出壹卷卷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克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不論大小房屋,山石道路,機關布置,門戶開闔,所有五行生克、陰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妳拿去好好研習吧。”
  歐陽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壹時,哪知他卻拿出壹張圖來,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也只得躬身雙手去接。黃藥師忽道:“且慢!”歐陽克壹怔,雙手縮回。黃藥師道:“妳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壹家客店或寺觀住下,三個月之後,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壹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更不得任由旁人觀看。”歐陽克心道:“妳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住,這邪門兒功夫我也懶得理會。這三個月之中,還得給妳守著這幅圖兒,壹個不小心有甚損壞失落,尚須擔待幹系。這件事不幹也罷!”正待婉言辭謝,忽然轉念:“他說派人取回,必是派他女兒了,這可是大好的親近機會。”心中壹喜,當即稱謝,接過圖來。黃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龍丸”的小盒,遞給歐陽鋒道:“歐陽伯伯,這是辟毒奇寶,侄女不敢拜領。”歐陽鋒心想:“此物落在黃老邪手中,他對我的奇毒便少了壹層顧忌。雖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氣,卻也顧不得了。”便接過收起,舉手向黃藥師告辭。黃藥師也不再留,送了出來。
  走到門口,洪七公道:“毒兄,上次華山論劍之後五人約定,再過二十五年,只要有誰不死,再到華山絕頂二次相聚,各顯別後功夫的進退,屈指算來,這二十五年之期也快到了。妳好生將養氣力,咱們再打壹場大架。”歐陽鋒淡淡壹笑,說道:“我瞧妳我也不必枉費心力來爭了。武功天下第壹的名號,早已有了主兒。”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兒?莫非妳毒兄已練成了舉世無雙的絕招?”歐陽鋒微微壹笑,說道:“想歐陽鋒這點兒微末功夫,怎敢覬覦‘武功天下第壹’的尊號?我說的是傳授這位郭賢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妳說老叫化?這個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藥兄的功夫日益精進,妳毒兄又越活越命長,段皇爺的武功只怕也沒擱下,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
  歐陽鋒冷冷地道:“傳授過郭賢侄功夫的諸人中,未必就數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剛說了句:“什麽?”黃藥師已接口道:“嗯,妳是說老頑童周伯通?”歐陽鋒道:“是啊!老頑童既然熟習《九陰真經》,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遠不是他的敵手了。”黃藥師道:“那也未必盡然,經是死的,武功是活的。”
  歐陽鋒先前見黃藥師岔開他問話,不讓郭靖說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蹺,是以臨別之時又再提及,聽黃藥師如此說,正合心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全真派武功非同小可,這個咱們都是領教過的。老頑童再加上《九陰真經》,就算王重陽復生,也未見得是他師弟對手,更不必說咱們幾個了。唉,全真派該當興旺,妳我三人辛勤壹世,到頭來還是棋差壹著。”
  黃藥師道:“老頑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決計及不上鋒兄、七兄,這壹節我倒深知。”歐陽鋒道:“藥兄不必過謙,妳我向來是半斤八兩。妳既如此說,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準不及妳。這個,只怕……”說著不住搖頭。黃藥師微笑道:“到得華山論劍之時,鋒兄自然知道。”歐陽鋒正色道:“好久沒聽到老頑童的訊息,不知他現今身在何處。藥兄,妳的功夫兄弟素來欽服,但妳說能勝過老頑童,兄弟確是疑信參半,妳可別小覷了他。”以黃藥師之智,如何不知對方又在以言語相激,只是他心高氣傲,再也按捺不下這壹口氣,說道:“那老頑童就在桃花島上,已給兄弟囚禁了壹十五年。”此言壹出,歐陽鋒與洪七公都吃了壹驚。洪七公揚眉差愕,歐陽鋒卻哈哈大笑,說道:“藥兄好會說笑話!”
  黃藥師更不打話,手壹指,當先領路,他足下加勁,登時如飛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攜著郭靖,右手攜著黃蓉,歐陽鋒也拉著侄兒手臂,兩人各自展開上乘輕功,跟隨在後,道路雖盤旋曲折,六人仍只片刻間便到了周伯通的巖洞之外。
  黃藥師遠遠望見洞中無人,低呼壹聲:“咦!”身子輕飄飄縱起,猶似憑虛臨空壹般,幾個起落,便已躍到了洞口。
  他左足剛壹著地,突覺腳下壹輕,踏到了空處。他猝遇變故,毫不驚慌,右足在空中虛踢壹腳,已借勢躍起,反向裏躥,落下時左足在地下輕輕壹點,哪知落腳處仍是壹個空洞。此時足下已無可借力,反手從領口中拔出玉簫,橫裏在洞壁上壹撐,身子如箭般倒射出來。拔簫撐壁、反身倒躍,實只壹瞬間之事。
  洪七公與歐陽鋒見他身法佳妙,齊聲喝彩,卻聽得“波”的壹聲,只見黃藥師雙足已陷入洞外地下壹個深孔之中。
  他剛感到腳下濕漉漉、軟膩膩,腳已著地,足尖微壹用勁,躍在半空,見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卻無異狀,這才落在女兒身旁,忽覺臭氣沖鼻,低頭看時,雙腳鞋上都沾滿了大糞。眾人暗暗納罕,以黃藥師武功之強,機變之靈,怎會著了旁人道兒?
  黃藥師氣惱之極,折了根樹枝在地下試探虛實,東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過的三個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實地。顯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時必會陷入第壹個洞孔,又料到他輕身功夫了得,第壹孔陷他不得,定會向裏縱躍,便又在洞內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奈何他不得,算準了他退躍出來之處,再挖第三孔,並在這孔裏撒了壹堆糞。
  黃藥師走進洞內,見洞內除了幾只瓦罐瓦碗,更無別物,洞壁上依稀寫著幾行字。
  歐陽鋒先見黃藥師中了機關,心中暗笑,這時見他走近洞壁細看,心想這裏壹針壹線之微,都會牽連到能否取得《九陰真經》,萬萬忽略不得,忙也上前湊近去看,見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黃老邪,我給妳打斷雙腿,在這裏關了壹十五年,本當也打斷妳的雙腿,出口惡氣。後來想想,饒了妳算了。奉上大糞成堆,臭尿數罐,請啊請啊……”在這“請啊請啊”四字之下,粘著壹張樹葉,把下面的字蓋沒了。
  黃藥師伸手揭起樹葉,卻見葉上連著壹根細線,隨手壹扯,猛聽得頭頂忽喇喇聲響,立時醒悟,忙向左躍開。歐陽鋒見機也快,壹見黃藥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哪知乒乒乓乓壹陣響,左邊右邊山洞頂上同時掉下幾只瓦罐,兩人滿頭淋滿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
  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歐陽鋒喜怒不形於色,只笑了笑。黃蓉飛奔回去,取了衣履給父親換過,又將父親的壹件長袍給歐陽鋒換了。
  黃藥師重入巖洞,上下左右仔細檢視,再無機關,到那先前樹葉遮沒之處看時,見刻著兩行極細之字:“樹葉決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萬千萬,莫謂言之不預也。”黃藥師又好氣又好笑,猛然間想起,適才臭尿淋頭之時,那尿尚有微溫,當下返身出洞,說道:“老頑童離去不久,咱們追他去。”
  郭靖心想:“兩人碰上了面,必有壹番惡鬥。”待要出言勸阻,黃藥師早已向東而去。眾人知道島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後,緊緊跟隨,追不多時,果見周伯通在前緩步而行。黃藥師足下發勁,倏忽間已追到他身後,伸手往他頸中抓下。
  周伯通向左壹讓,轉過身來,叫道:“香噴噴的黃老邪啊!”
  黃藥師這壹抓是他數十年勤修苦練之功,端的是快捷異常,威猛無倫,他踏糞淋尿,心下惱怒之極,這壹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勁力,哪知周伯通隨隨便便的壹個側身就避了開去,當真是舉重若輕。黃藥師心中壹凜,不再進擊,定神瞧時,見他左手與右手用繩索縛在胸前,臉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極。
  郭靖搶上幾步,說道:“大哥,黃島主成了我嶽父啦,大家是壹家人。”周伯通嘆道:“嶽什麽父?妳怎地不聽我勸?黃老邪刁鉆古怪,他女兒會是好相與的麽?妳這壹生壹世之中,苦頭是有得吃的了。好兄弟,我跟妳說,天下什麽事都幹得,頭上天天給人淋幾罐臭尿也不打緊,就是媳婦兒娶不得。好在妳還沒跟她拜堂成親,這就趕快溜之大吉吧。妳遠遠地躲了起來,叫她壹輩子找妳不到……”
  他兀自嘮叨不休,黃蓉走上前來,笑道:“周大哥,妳後面是誰來了?”周伯通回頭壹看,並不見人。黃蓉揚手將父親身上換下來的臭衣披向他身上。周伯通聽到聲音,側身讓過,啪的壹聲,長衣落地散開,臭氣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後合,說道:“黃老邪,妳關了我壹十五年,打斷了我兩條腿,我只叫妳踩兩腳屎,淋壹頭尿,兩下就此罷手,總算對得起妳吧?”
  黃藥師尋思這話倒也有理,確是自己給他吃的苦頭大,而他還報甚小,心意登平,作揖為禮,說道:“多謝伯通兄大量包容,兄弟這些年來多有得罪,真正對不住了。”又問:“妳為什麽把雙手縛在壹起?”
  周伯通道:“這個山人自有道理,天機不可泄漏。”說著連連搖頭,神色黯然。
  當年周伯通困在洞中,數次忍耐不住,要沖出洞來跟黃藥師拚鬥,但轉念壹想,終究不是他敵手,倘若給他打死或點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九陰真經》非給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終隱忍,全真七子素知這位師叔遊戲人間,行藏神出鬼沒,十余年不見蹤影,只道他自行胡鬧去了,那是神仙也找他不到的。萬料不到他是給囚在桃花島上,也沒想到要尋索救援。這日他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無上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不過兩個周伯通,壹直不住盤算,要如何報復這壹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後,他坐在洞中,過去數十年的恩怨愛憎,壹幕幕在心中湧現,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嘯三般聲音互鬥,壹時心猿意馬,又按捺不住,陡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
  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現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明白了他性情,這時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間那些又好玩、又麻煩的怪事,何況他天性純樸,正所謂無欲則剛,乃不失赤子之心之人。我這麽壹大把年紀,怎麽還在苦思復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雖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深受全真教清靜無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醒覺,壹聲長笑,站起身來。只見洞外晴空萬裏,白雲在天,心中壹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
  轉念卻想:“我這壹番振衣而去,桃花島是永遠不來的了,若不留壹點東西給黃老邪,何以供他來日之思?”於是收經入懷,再興致勃勃地挖孔拉屎、撒尿吊罐,忙了壹番之後,這才離洞而去。他走出數步,忽又想起:“這桃花島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覓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島上,兇多吉少,我非帶他同走不可。黃老邪若要阻攔,哈哈,黃老邪,講到打架,壹個黃老邪可不是兩個老頑童的敵手啦!”
  想到得意之處,順手揮出,喀喇壹聲,打折了路旁壹株小樹,驀地驚覺:“怎麽我功力精進如此?這可與雙手互搏的功夫無關。”手扶花樹,呆呆想了壹陣,兩手連揮,喀喀喀喀,壹連打斷了七八株樹,不由得心中大震:“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幾時練過了?”霎時間只驚得全身冷汗,連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記住師兄王重陽的遺訓,決不敢修習經中所載武功,哪知為了教導郭靖,每日裏念誦解釋,不知不覺地已把經文深印腦中。睡夢之間,竟然意與神會,奇功自成,這時把拳腳施展出來,無不與經中所載的拳理法門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學的悟心又極高,兼之《九陰真經》中所載純是道家之學,與他畢生所學原本壹理相通,他不想學武功,武功卻自行撲上身來。他縱聲大叫:“糟了,糟了,這叫做惹鬼上身,揮之不去了。我要開郭兄弟壹個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懊喪了半日,伸手連敲自己腦袋,忽發奇想,剝下幾條樹皮,搓成繩索,靠著牙齒之助,將雙手縛在壹起,喃喃念道:“從今而後,如我不能把經中武功忘得壹幹二凈,只好終生不跟人動武了。縱然黃老邪追到,我也決不出手,以免違了師兄遺訓。唉,老頑童啊老頑童,妳自作自受,這番可上了大當啦。”
  黃藥師哪猜得其中緣由,只道又是他壹番頑皮古怪,說道:“老頑童,這位歐陽兄妳是見過的,這位……”他話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在每人身邊嗅了幾下,笑道:“這位必是洪七公了,他是好人。正是天網恢恢,臭尿就只淋東邪、西毒二人。歐陽鋒,當年妳打我壹掌,今日我還妳壹泡尿,大家扯直,兩不吃虧。”
  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此人身法快極,內外功夫已在妳我之上,還是別惹他為是。”黃藥師心道:“妳我多年不見,妳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我早說過,但叫妳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焚燒了祭告先室,馬上放妳走路,現下妳要去哪裏?”他最近雖從梅超風處重得當年黃夫人首次默寫的真經,料想首默本失漏誤寫甚少,但終究不甚放心,要逼周伯通交出真經原本,焚燒了祭告夫人。周伯通道:“這島上我住得膩了,要到外面逛逛去。”
  黃藥師伸手道:“那麽經呢?”周伯通道:“我早給了妳啦。”黃藥師道:“別瞎說八道,幾時給過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妳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妳的,是不是?我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了給他,不就是傳給了妳?”
  郭靖大吃壹驚,叫道:“大哥,這……這……妳教我的當真就是《九陰真經》?”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麽?”郭靖目瞪口呆,登時傻了。周伯通見到他這副呆樣,心中直樂出來,他花了無數心力要郭靖背誦《九陰真經》,正是要見他於真相大白之際驚得暈頭轉向,此刻心願得償,如何不大喜若狂?郭靖道:“妳事先又不說這是真經。”周伯通繼續搗蛋,說道:“我怎麽沒說過,我說妳不是全真派門人,學了真經不算違了我師哥遺訓……”
  黃藥師怒目向郭靖橫了壹眼,轉頭對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燒了給我亡故了的內人。”周伯通道:“兄弟,妳把我懷裏那兩本書摸出來。”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懷中,拿出兩本厚約半寸的冊子。周伯通雙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和下卷,妳有本事就來拿去。”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
  周伯通雙手夾住經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壹想。”過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黃藥師問道:“什麽?”周伯通雙手高舉過頂,往上壹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陡然散開,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舞,霎時間東飄西揚,無可追尋。
  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就在這片刻之間,把兩冊經書以內力壓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壹酸,怒喝:“老頑童,妳戲弄於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飛步上前,撲面就是壹掌。周伯通身子微晃,雙手並未脫縛,只左搖右擺地閃避,只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這路“桃華落英掌”是黃藥師的得意武功,豈知此刻連出二十余招,竟然無功。
  黃藥師見他並不還手,正待催動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和縛住雙手之人過招。”躍後三步,叫道:“妳腿傷已經好了,我可又要對妳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繩子崩斷了,待我見識見識妳《九陰真經》的功夫。”
  周伯通愁眉苦臉,連連搖頭,說道:“不瞞妳說,我是有苦難言。這手上的繩子,說什麽都是不能崩斷的。”黃藥師道:“我給妳弄斷了吧。”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命!”翻身撲地,連滾幾轉。
  郭靖壹驚,叫道:“嶽父!”待要上前勸阻,洪七公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別傻!”郭靖停步看時,只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去,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抓足踢,哪裏碰得到他身子?洪七公低聲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見周伯通這壹路功夫正便是真經上所說的“蛇行貍翻”之術,當下凝神觀看,看到精妙之處,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好!”黃藥師聽了郭靖這聲喝彩,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壹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壹塊塊的裂下,再鬥片刻,他長須長發也壹叢叢地為黃藥師掌力震斷。
  周伯通雖未受傷,也知再鬥下去必然無幸,只要受了他壹招半式,不死也得重傷,見黃藥師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壹掌中都暗藏三招後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只得雙膀運勁,嘭的壹聲,繩索崩斷,左手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癢,說道:“啊喲,癢得我可受不了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鬥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地抓癢,心中暗驚,猛發三招,都是生平絕學。周伯通道:“我壹只手是打妳不過的,唉,不過沒有法子。我總不能對不起師哥。”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垂在身側,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上架,雙手乏勁,給黃藥師內勁震開,壹個踉蹌,跌出數步。
  黃藥師飛身下撲,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雙手齊上!壹只手妳擋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壹只手。”黃藥師怒道:“好,那妳就試試。”雙掌與他單掌壹交,勁力送出,騰的壹響,周伯通壹跤坐倒,閉上雙目。黃藥師不再進擊,周伯通哇的壹聲,吐出壹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紙。
  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數招之間,救即落敗,何以堅決不肯雙手齊用?
  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老頑童上了自己大當,無意之中學到了《九陰真經》上的奇功,違背師兄遺訓。如果雙手齊上,黃老邪,妳是打我不過的。”
  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默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說不過去,從懷裏取出壹只玉匣,揭開匣蓋,取出六顆丹藥,交給他道:“我桃花島的‘九花玉露丸’,以極珍貴藥物制成。每隔七天服壹顆,可以減痛,兼且延年益壽。伯通兄,我又傷了妳,真正對不住了,黃藥師萬分抱歉,誠心向妳賠罪。妳內功深厚,今日的內傷不久自愈,現下我送妳出島。”
  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壹顆,自行調氣護傷,過了壹會,吐出壹口瘀血,說道:“黃老邪,妳的丹藥很靈,無怪妳名字叫作‘藥師’。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什麽意思?”黃蓉心道:“伯通就是‘不通’!”但見父親神色儼然,話到口邊,卻不敢說。周伯通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說道:“黃老邪,我要去了,妳還留我不留?”黃藥師道:“不敢,任妳自來自去。伯通兄此後如再有興致枉顧,兄弟倒履相迎,當妳好朋友上賓相待。我這就派船送妳離島。”
  郭靖蹲下地來,負起周伯通,跟著黃藥師走到海旁,只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船。
  歐陽鋒道:“藥兄,妳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黃藥師道:“那麽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仆打了幾個手勢,那啞仆從壹艘大船中托出壹盤金元寶來。黃藥師道:“伯通兄,這點兒金子,妳拿去頑皮胡用吧。妳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得很,甘拜下風。下次華山論劍,如果妳去,我就不去了,黃藥師服妳是武功天下第壹。”周伯通大喜,眼睛壹眨,做個頑皮鬼臉。向歐陽鋒那艘大船瞧去,見船頭扯著壹面大白旗,旗上繡著壹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當即皺眉搖頭。
  歐陽鋒取出壹管木笛,噓溜溜地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桃花島上兩名啞仆領了白駝山的蛇夫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幾條跳板,壹排排地遊入大船底艙。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黃藥師微微壹笑,道:“那也好,妳坐那艘船吧。”向壹艘小船壹指。周伯通搖搖頭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黃藥師臉色微變,道:“這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形相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哪有絲毫破損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妳幹嗎這樣小氣?”黃藥師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是以停泊在這裏向來不用的。我哪裏是小氣了?妳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了給妳看。”做了幾個手勢,四名啞仆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
  周伯通突然坐倒在地,亂扯胡子,放聲大哭。眾人都壹怔,只郭靖知他脾氣,肚裏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壹陣胡子,忽然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黃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啞仆。
  洪七公笑道:“藥兄,老叫化壹生不吉利,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兇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鬥它壹鬥,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還是妳這艘兇船厲害。”黃藥師道:“七兄,妳再在島上盤桓數日,何必這麽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要在湖南嶽陽聚會,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哪壹天老叫化有個三長兩短要歸位,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藥兄厚意,兄弟甚為感激,待得我稍有空暇,再來瞧妳。”黃藥師嘆道:“七兄妳真是熱心人,壹生就是為了旁人,馬不停蹄地奔波。”洪七公笑道:“叫化子不騎馬,我這是腳不停蹄。啊喲,不對,妳繞彎子罵人,腳上生蹄,可不成了牲口?”
  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妳瞧瞧。”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我有個小叫化師妹,可不知有多好玩。我天天抱了她玩!”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我陪妳坐新船。黃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周伯通大喜,說道:“老叫化,妳人很好,咱倆拜個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搶著道:“周大哥,妳我已拜了把子,妳怎能跟我師父結拜?”周伯通笑道:“那有什麽幹系?妳嶽父如肯給我坐新船,我心裏壹樂,也跟他拜個把子。”黃蓉笑道:“那麽我呢?”周伯通眼睛壹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當。美貌女人,多見壹次便多倒黴三分。”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黃藥師快步搶在兩人前面,伸開雙手攔住,說道:“黃某不敢相欺,坐這艘船實在兇多吉少。兩位實不必甘冒奇險。只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妳已壹再有言在先,老叫化就算暈船歸天,仍贊妳藥兄夠朋友。他雖行事說話十分滑稽,內心卻頗精明,見黃藥師三番兩次地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蹺,周伯通堅持要坐,眼見拗他不得,奇變陡起之際,他孤掌難鳴,兼之身上有傷,只怕應付不來,他為人仁義,決意陪他同乘。”
  黃藥師哼了壹聲,道:“兩位功夫高強,想來必能逢兇化吉,黃某倒多慮了。姓郭的小子,妳也去吧。”惡狠狠地瞪視郭靖,厲聲問道:“周伯通傳妳經文之前,是不是告知妳這是《九陰真經》?”郭靖搖頭道:“周大哥沒說,我曾見梅超風練那《九陰真經》的武功,什麽‘九陰白骨爪’,陰狠殘暴,我如知道那是《九陰真經》,決計不學。”
  周伯通向來不理會事情輕重緩急,越見旁人鄭重其事,越愛大開玩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便道:“妳怎麽不知?妳說當日騙得梅超風將真經下卷借了給妳,妳抄寫下來,記在心裏。我教妳的只真經上卷,下卷可沒教妳。妳如不是從梅超風那裏騙來,又怎會知道?妳說黑風雙煞的武功陰毒殘忍,妳不願學。我跟妳說,梅超風練真經練錯了,因為黃藥師不懂,教錯了徒弟。我教妳的,才是真經的正路功夫。”郭靖大驚,顫聲道:“大哥,妳……妳幾時說過?”周伯通眨眨眼睛,正色道:“我當然說過。妳聽了開心得很。”
  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便是《九陰真經》,本就極難令人入信,這時周伯通又這般說,黃藥師盛怒之下,哪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只道周伯通壹片童心,天真爛漫,不會給郭靖圓謊,信口吐露了真相。郭靖說謊欺瞞,用心險惡,再加聽周伯通說他教錯了徒弟,以致黑風雙煞練錯功夫。陳玄風和梅超風確是練錯了功夫,卻不是他黃藥師教的。這日連受挫折,愛妻冥中授經之想既歸破滅,周伯通的武功又顯得遠勝於己,而考選得中的女婿竟是個奸險小人,不由得狂怒不可抑制。
  郭靖戰戰兢兢地辯道:“嶽父……”黃藥師厲聲道:“妳這狡詐奸猾的小子,誰是妳嶽父?今後妳再踏上桃花島壹步,休怪黃某無情。”反手壹掌,擊在壹名啞仆的背心,喝道:“這就是妳的榜樣!”這啞仆舌頭已遭割去,喉間發出壹聲低沈的嘶叫,身子直飛出去。他五臟已給黃藥師這掌擊碎,飛墮海心,沒在波濤之中,霎時間無影無蹤。眾啞仆嚇得心驚膽戰,壹齊跪下。
  這些啞仆本來都是胡作非為的奸惡之徒,黃藥師查訪確實,壹壹擒至島上,割啞刺聾,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黃某並非正人君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手下仆役,越邪惡越稱我心意。”那啞仆雖早就死有余辜,但突然無緣無故為他揮掌打入海心,眾人都不禁暗嘆:“黃老邪當真邪得可以,沒來由地遷怒於這啞仆。”郭靖更驚懼莫名,屈膝跪倒。
  黃藥師生怕自己狂怒之下,立時出手斃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歐陽鋒道:“請了!”牽著黃蓉的手,轉身便走。
  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幾句話,只叫得壹聲:“靖哥哥……”已給父親牽著縱出數丈外,頃刻間沒入了林中。
  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覺胸口傷處劇痛,忙忍住了笑,終於還是笑出聲來,說道:“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我說頑話騙他,這家夥果然當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驚道:“那麽靖兒事先當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當然不知。他還說九陰奇功邪氣之極,倘若先知道了,怎肯跟著我學?兄弟,現下妳已牢牢記住,忘也忘不了,是嗎?”說著又是捧腹狂笑,既須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尷尬。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頑童,這玩笑也開得的?我跟藥兄說去。”拔足奔向林邊,卻見林內道路縱橫,不知黃藥師去了何方。眾啞仆見主人壹走,早已盡數隨去。
  洪七公沒人領路,只得廢然而返,忽然想起歐陽克有桃花島的詳圖,忙道:“歐陽賢侄,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壹觀。”歐陽克搖頭道:“未得黃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公哼了壹聲,暗罵自己:“我真老糊塗了,怎麽向這小子借圖?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
  林中白衣閃動,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來。當先壹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面前,曲膝行禮道:“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歐陽鋒向她們壹眼不瞧,擺擺手令她們上船,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藥兄這船中只怕真有什麽巧妙機關。兩位寬心,兄弟坐船緊跟在後,若有緩急,自當稍效微勞。”
  周伯通怒道:“誰要妳討好?我就是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什麽古怪。妳跟在後面,變成了有驚無險,那還有什麽好玩?妳跟我搗蛋,老頑童再淋妳壹頭臭尿!”
  歐陽鋒笑道:“好,那麽後會有期。”壹拱手,徑自帶了侄兒上船。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們上船去。瞧他壹艘死船,能把咱們三個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牽著洪七公,右手牽著郭靖,奔上新船。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著侍候,都默不作聲。周伯通笑道:“哪壹日黃老邪邪氣發作,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聽了,不由得打個寒噤,周伯通哈哈笑道:“妳怕了麽?”向船夫做個手勢。眾船夫起錨揚帆,乘著南風駛出海去。
  洪七公道:“來,咱們瞧瞧船上到底有什麽古怪。”三人從船首巡到船尾,又從甲板壹路看到艙底,到處仔細查察,這船前後上下油漆得晶光燦亮,艙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儲備俱足,並無壹件惹眼異物。周伯通恨恨地道:“黃老邪騙人!說有古怪,卻沒古怪,好沒興頭。”
  洪七公心中疑惑,躍上桅桿,將桅桿與帆布用力搖了幾搖,亦無異狀,放眼遠望,但見鷗鳥翻飛,波濤接天,船上三帆吃飽了風,徑向北方駛去。他披襟當風,胸懷為之壹爽,回過頭來,見歐陽鋒的座船跟在約莫二裏之後。
  洪七公走回艙內,見郭靖郁郁不樂,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兒,我傳妳壹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主人家不給,妳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瞧他給是不給?”周伯通笑道:“主人家如養有惡狗,妳不走,他叫惡狗咬妳,那怎麽辦?”洪七公笑道:“這般為富不仁的人家,妳晚上去大大偷他壹筆,那也不傷陰騭。”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妳師父的話麽?他叫妳跟嶽父死纏到底,他如不把女兒給妳,反要打人,妳到晚上就去偷她出來。只不過妳所要偷的,卻是壹件生腳的活寶,妳只須叫道:‘寶貝兒,來!’她自己就跟著妳來了。容易偷得很。”
  正說到此處,突然豁喇壹聲,艙門開處,壹名船夫闖了進來,臉如土色,驚恐異常,指手畫腳,就是說不出話。三人知道必有變故,躍起身來,奔出船艙。
  
  黃蓉給父親拉進屋內,臨別時要和郭靖說壹句話,也不得其便,惱怒傷心,回到自己房中,關上了門,放聲大哭。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對女兒頗感歉疚,想去安慰她幾句,但連敲了幾次門,黃蓉不理不睬,盡不開門,到了晚飯時分,也不出來吃飯。黃藥師命仆人將飯送去,讓她連菜帶碗摔在地下,還將啞仆踢了幾個筋鬥。
  黃蓉心想:“爹爹說得出做得到,靖哥哥再來桃花島,定會給他打死。我如偷出島去尋他,留著爹孤零零壹人,豈不寂寞難過?”左思右想,柔腸百結。數月之前,黃藥師罵了她壹場,她想也不想地就逃出島去,後來再與父親見面,見他鬢邊白發驟增,數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難過,發誓以後再不令老父傷心,此刻卻又遇上了這等為難之事。她伏在床上哭了壹場,心想:“倘若媽媽在世,必能給我做主,哪會讓我如此受苦?”想到了母親,便起身出房,走到廳上。桃花島上門戶有如虛設,若無風雨,大門日夜洞開。黃蓉走出門外,繁星在天,花香沈沈,心想:“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裏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見。”嘆了口氣,舉袖抹抹眼淚,走入花樹深處。
  傍花拂葉,來到母親墓前。佳木蔥籠,異卉爛漫,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每樣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艷。黃蓉將墓碑左右推動數下,然後用力扳動,墓碑緩緩移開,露出壹條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開了機括,打開壹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亮火折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
  她獨處地下鬥室,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思潮起伏:“我從來沒見過媽,我死了之後,能不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麽溫雅美麗?她現下卻在哪裏?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裏陪著媽媽算了。”
  壙室中壁間案頭盡是古物珍玩、名畫法書,沒壹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不論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什麽奇珍異寶,他若非明搶硬索,便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歷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這裏看著它們,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珍珠寶玉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我媽絕頂聰明,這才只能活到二十歲?”
  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地出了壹會神,吹熄燈火,走到氈帷後母親的玉棺之旁,撫摸了壹陣,坐在地下,靠著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有了些依靠。這日大喜大愁,到此時已疲累不堪,過不多時,沈沈睡去。
  她在睡夢之中忽覺到了中都趙王府中,正在獨鬥群雄,卻在塞北道上與郭靖邂逅相遇,剛說了幾句話,忽爾見到了母親,極目想看她容顏,總瞧不明白。忽然之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追,母親漸飛漸高,心中惶急,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在叫著母親的名字,聲音愈來愈明晰。
  黃蓉從夢中醒來,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傳過來。她壹定神間,才知並非做夢,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她幼小時,父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雖較少來,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也不以為怪。
  她正與父親賭氣,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再出去,只聽父親說道:“我向妳許過心願,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妳,好讓妳在天之靈知道,當年妳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什麽。壹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這番心願。”
  黃蓉大奇:“爹爹從何處得了《九陰真經》?”只聽他又道:“我卻不是故意要殺妳女婿,是他們自己強要坐那艘船的。”黃蓉猛吃壹驚:“媽媽的女婿?是說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樣?”凝神傾聽,黃藥師卻翻來覆去述說妻子逝世之後,自己怎樣的孤寂難受。黃蓉聽父親吐露真情,不禁淒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歲的孩子,兩情堅貞,將來何愁沒重見之日?我總是不離開爹爹的了。”正想到此處,卻聽父親說道:“老頑童武功已比我為高,我已殺他不得。他把真經上下卷都用掌力毀了,我只道許給妳的心願再無得償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堅要乘坐我造來和妳相會的花船……”黃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總厲色不許,怎麽是他造來和媽媽相會的?”
  原來黃藥師對妻子情深意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壹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壹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後,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仆糟蹋,於是去大陸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這艘花船。這船的龍骨和尋常船只無異,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壹起,泊在港中固是壹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海,給浪濤壹打,必致沈沒。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波湧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壹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灑倜儻以終此壹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臨到出海,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終於造了墓室,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這艘船卻每年油漆,歷時常新。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再行此事。
  黃蓉不明其中原由,聽了父親的話茫然不解,只聽他又道:“超風雖將真經下卷還了我,但當時妳就默得並非全對,這些嘰裏咕嚕的奇文怪句,妳不明其意,又怎記得住?現下老頑童將《九陰真經》的真本背得滾瓜爛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壹絲不錯,我將這兩人沈入大海,正如焚燒兩部活的真經壹般,妳在天之靈,通靈有如天仙,靈性神通遠勝當年在世之時的智慧,跟他二人心中所記壹加對照,妳就可以心安了。就只洪老叫化平白無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壹日之中,為了妳而殺死三個高手,償了當日許妳之願,他日重逢,妳必會說妳丈夫言出必踐,對愛妻答允下之事,可沒壹件不做。嘿嘿!”隔了壹會,又道:“其實靖兒並沒說謊。老頑童說他從梅超風處借得真經下卷抄錄記熟,當真荒謬之至。超風手中的下卷,怪文部分脫漏顛倒,並不完全,還有不少漏文缺字,靖兒所背經文卻完備無缺,前後補足。超風所寫的‘恁時相見早留心’、‘不隨流水即隨風’那些詞句,是在她瞎眼之前寫的,靖兒如借來抄錄,必會見到,他必以為是經文,定會傻裏傻氣地也背了出來。可是他沒背。老頑童顯是在胡說八道,那麽說靖兒早知這是《九陰真經》,也必是冤枉了他。蓉兒喜歡上這個老實頭小傻瓜,這番他死在大海之中,她必傷心之極!唉,世上何人不傷心?喜少愁多總斷魂!靖兒並不是我故意害死的。蓉兒,蓉兒,我可沒對妳不住!”他似乎已察覺女兒便在壙室之中,最後這段話,似是特意對她說的。
  黃蓉只聽得毛骨悚然,壹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她雖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著極奇妙、極毒辣的機關,她素知父親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這時已遭了毒手,心中又驚又痛,立時就要搶出去求父親搭救三人性命,但嚇得腳都軟了,壹時不能舉步,口中也叫不出聲來。只聽得父親淒然長笑,似歌似哭,出了墓道。
  黃蓉定了定神,更無別念:“我要去救靖哥哥,如果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父親脾氣古怪,對她母親又已愛到發癡,求他必然無用,奔出墓道,直至海邊,跳上小船,拍醒船中的啞船夫,命他們立時揚帆出海。忽聽得馬蹄聲響,壹匹馬急馳而來,同時父親的玉簫之聲,也隱隱響起。黃蓉向岸上望去,見郭靖那匹小紅馬正在月光下來回奔馳,想是它局處島上,不得施展駿足,夜中出來馳騁。心想:“這茫茫大海之中,哪裏找靖哥哥去?小紅馬縱然神駿,壹離陸地,卻全然無能為力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搶出船艙,都是腳下壹軟,水已沒脛,不由得大驚,壹齊躍上船桅,洪七公還順手提上了兩名啞子船夫,俯首看時,甲板上波濤洶湧,海水滾滾灌入船來。這變故突如其來,三人壹時都惶然失措。
  周伯通道:“老叫化,黃老邪真有幾下子,這船他是怎麽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兒,抱住桅桿,別放手……”郭靖還沒答應,只聽得豁喇喇幾聲巨響,船身從中裂為兩半。兩名船夫大驚,抱著帆桁的手壹松,直跌入海中去了。
  周伯通壹個筋鬥,倒躍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頑童,妳會水性不會?”周伯通從水中鉆出頭來,笑道:“勉強對付著試試……”後面幾句話為海風迎面壹吹,已聽不清楚。此時桅桿漸漸傾側,眼見便要橫墮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兒,桅桿與船身相連,合力震斷它。來!”兩人掌力齊發,同時擊在主桅的腰心。桅桿雖堅,卻怎禁得起兩人剛力齊施?只擊得幾掌,轟的壹聲,攔腰折斷,兩人抱住了桅桿,跌入海中。
  當地離桃花島已遠,四下裏波濤山立,沒半點陸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這大海之中飄流,如無船救援,無飲無食,武功再高,也支持不到十天半月,回頭眺望,連歐陽鋒的坐船也沒了影蹤。遠遠聽得南邊壹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
  洪七公道:“靖兒,咱們過去接他。”兩人壹手扶著斷桅,壹手劃水,循聲遊去。海中浪頭極高,劃了數丈,又給波浪打了回來。洪七公朗聲叫道:“老頑童,我們在這裏。”他內力深厚,雖是海風呼嘯,浪聲澎湃,叫聲還是遠遠地傳了出去。只聽周伯通叫道:“老頑童變了落水狗啦,這是鹹湯泡老狗啊。”
  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這危急當中他還有心情說笑,“老頑童”三字果真名不虛傳。三人先後從船桅墮下,給波浪推送,片刻間已相隔數十丈之遙,洪郭二人奮力撥水,過了良久,才慢慢靠近周伯通。
  只見周伯通雙足底下都用帆索縛著壹塊船板,正施展輕功在海面踏波而行。海浪太大,雖身子隨波起伏,似乎逍遙自在,要前進後退,卻也不易任意而行。他玩得起勁,毫沒理會眼前的危險。
  郭靖放眼四望,座船早為波濤吞沒,眾船夫自也已盡數葬身海底,忽聽周伯通大聲驚呼:“啊喲,乖乖不得了!老頑童這壹下可得粉身碎骨。”洪七公與郭靖聽他叫聲惶急,齊問:“怎麽?”周伯通手指遠處,說道:“鯊魚,大隊鯊魚。”郭靖生長沙漠,不知鯊魚的厲害,壹回頭,見洪七公神色有異,心想不知那鯊魚是何等樣的怪物,連師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樣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鎮定。
  洪七公運起掌力,在桅桿盡頭處連劈兩掌,把桅桿劈下了半截,半截桅桿從中裂開,成為兩根粗大的木棒。只見海面的白霧中忽喇壹聲,壹個巴鬥大的魚頭鉆出水面,兩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陽光中壹閃,魚頭又沒入了水中。洪七公將木棒擲給郭靖,叫道:“照準魚頭打!”郭靖探手入懷,摸出金刀,叫道:“弟子有刀。”將壹根木棒遠遠擲去,周伯通伸手接住。
  這時已有四五頭虎鯊圍住了周伯通團團兜圈,只是沒看清情勢,不敢攻擊。周伯通彎下腰來,嗵的壹聲,揮棒將壹條虎鯊打得腦漿迸裂,群鯊聞到血腥,紛紛湧上。
  郭靖見海面上翻翻滾滾,不知有幾千幾萬條鯊魚,又見鯊魚壹口就把死鯊身上的魚肉扯下壹大塊來,牙齒既長且利,不禁大感惶恐,突覺腳上有物微微碰撞,他急忙縮腳,身底水波晃動,壹條大鯊魚猛躥上來。郭靖左手在桅桿上壹推,身子借力向右,順手揮金刀刺落。金刀刀頭甚尖,鋒銳無比,嗤的壹聲輕響,在鯊魚頭上刺了個窟窿,壹股鮮血從海水中翻滾而上。群鯊圍上,亂搶亂奪地咬嚙。
  三人武功卓絕,在群鯊圍攻之中,東閃西避,身上竟未受傷,每次出手,總有壹條鯊魚或死或傷。那鯊魚只要身上出血,轉瞬間就給同伴扯食得剩下壹堆白骨。饒是三人藝高人膽大,見了這情景也不禁栗栗危懼。四周鯊魚難計其數,殺之不盡,到得後來,總歸無幸,當酣鬥之際,全力施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刀砍,拳打棒擊,不到壹個時辰,已打死二百余條鯊魚,但見海上煙霧四起,太陽慢慢落向西方海面。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壹黑,咱三個就壹塊壹塊地鉆到鯊魚肚裏去啦。咱們來個賭賽,瞧是誰先給鯊魚吃了。”洪七公道:“先給魚吃了算輸還是算贏?”周伯通道:“當然算贏。”洪七公道:“啊喲,這個我寧可認輸。”反手壹掌“神龍擺尾”,打在壹條大鯊身側,那條大鯊總有二百余斤,為他掌力帶動,飛出海面,在空中翻了兩個筋鬥,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四濺,那魚白肚向天,已然斃命。
  周伯通贊道:“好掌法!我拜妳為師,妳教我這招‘打鯊十八掌’。就可惜沒時候學了,老叫化,妳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壹笑,問郭靖道:“兄弟,妳怕不怕?”郭靖心中實極害怕,然見兩人越打越寧定,生死大事,卻也拿來說笑,精神為之壹振,說道:“先前很怕,現下好些啦。”忽見壹條巨鯊張鰭鼓尾,猛然沖將過來。
  他見那巨鯊來勢兇惡,側過身子,左手向上壹引,這是個誘敵的虛招,那巨鯊果然上當,半身躍出水面,疾似飛梭般向他左手咬來。郭靖右手金刀刺去,插中巨鯊口下的咽喉之處。那巨鯊正向上躍,這急升之勢,剛好使金刀在它腹上劃了壹條長縫,登時血如泉湧,臟腑都翻了出來。
  這時周伯通與洪七公也各殺了壹條鯊魚。周伯通中了黃藥師的掌力,原本未痊,酣鬥良久,胸口又劇痛起來,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壹步到鯊魚肚子裏去啦!唉,妳們不肯賭賽,我雖然贏了,卻也不算。”郭靖聽他說話之時雖然大笑,語音中頗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妳賭!”
  周伯通喜道:“這才死得有趣!”轉身避開兩條鯊魚的同時夾攻,忽見遠處白帆高張,暮靄蒼茫中壹艘大船破浪而來。洪七公也即見到,正是歐陽鋒所乘座船。三人見有救援,盡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身邊,助他抵擋鯊魚。
  只壹頓飯功夫,大船駛近,放下兩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還在不斷說笑,指著海中群鯊咒罵。
  歐陽鋒和歐陽克站在大船頭上迎接,極目遠望,見海上鼓鰭來去的盡是鯊魚,心下也不禁駭然。周伯通不肯認輸,說道:“老毒物,是妳來救我們的,我可沒出聲求救,因此不算妳對我有救命之恩。”歐陽鋒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殺鯊的雅興,兄弟好生過意不去。”周伯通笑道:“那也罷了,妳阻了我們的雅興,卻免得我們鉆入鯊魚肚中玩耍,兩下就此扯直,誰也沒虧負了誰。”
  歐陽克和蛇奴用大塊牛肉作餌,掛在鐵鉤上垂釣,片刻之間,釣起了七八條大鯊。洪七公指著鯊魚笑道:“好,妳吃不到我們,這可得讓我們吃了。”歐陽克笑道:“小侄有個法子,給洪伯父報仇。”命人削了幾根粗木棍,用鐵槍撬開鯊魚嘴唇,將木棍撐在上下兩唇之間,然後將壹條條活鯊又拋入海裏。周伯通笑道:“這叫它永遠吃不得東西,可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
  郭靖心道:“如此毒計,虧他想得出來。這饞嘴之極的鯊魚在海裏活活餓死,那滋味可真夠受的。”周伯通見他臉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這惡毒的法子妳瞧著不順眼,是不是?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歐陽鋒聽旁人說他手段毒辣,向來不以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聽周伯通如此說,微微壹笑,說道:“老頑童,這壹點小小玩意兒,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啦。妳們三位給這小小的鯊魚困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區區看來,鯊魚雖多,卻也算不了什麽。”說著伸出右手,朝著海面自左而右地在胸前劃過,說道:“海中鯊魚就算再多上十倍,老毒物要壹鼓將之殲滅,也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氣,妳若能大顯神通,真把海上鯊魚盡數殺了,老頑童向妳磕頭,叫妳三百聲親爺爺。”歐陽鋒道:“那可不敢當。妳若不信,咱倆不妨打個賭。”周伯通大叫:“好好,賭人頭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憑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萬條鯊魚盡皆殺了,只怕他另有異謀。”只聽歐陽鋒笑道:“賭人頭卻也不必。倘若我勝了,我要請妳做壹件事,妳可不能推辭。要是我輸,也任憑妳差遣做壹件難事。妳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妳愛賭什麽就賭什麽!”歐陽鋒向洪七公道:“這就相煩七兄做個中證。”洪七公點頭道:“好!但若勝方說出來的難事,輸了的人做不到,或是不願做,卻又怎的?”周伯通道:“那就自己跳到海裏餵鯊魚。”
  歐陽鋒微微壹笑,不再說話,命手下人拿過壹只小酒杯。他從蛇杖中放出雙蛇,右手伸出兩指,捏住壹條怪蛇的頭頸,蛇口張開,牙齒尖端毒液登時湧出。歐陽鋒將酒杯伸過去接住,片刻之間,黑如漆、濃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壹條蛇如法炮制,盛滿了壹杯毒液。兩條怪蛇吐出毒液後盤在杖頭,不再遊動,似已筋疲力盡。
  歐陽鋒命人釣起壹條鯊魚,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魚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鯊魚下唇,兩下壹分。那條鯊魚幾有兩丈來長,給他這麽壹分,巨口不由得張了開來,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牙齒。歐陽鋒將那杯毒液倒在魚口被鐵鉤鉤破之處,左手倏地變掌,在魚腹下托起,隨手揮出,壹條兩百來斤的鯊魚登時飛起,水花四濺,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這是老和尚治臭蟲的妙法。”郭靖道:“大哥,什麽老和尚治臭蟲?”周伯通道:“從前有個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賣殺臭蟲的靈藥,他道這藥靈驗無比,臭蟲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蟲殺得幹幹凈凈,就賠還買主十倍的錢。這樣壹叫,可就生意興隆啦。買了靈藥的主兒回去往床上壹撒,嘿嘿,半夜裏臭蟲還是成群結隊地出來,咬了他個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壹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賠錢。那老和尚道:‘我的藥非靈不可,倘若不靈,準是妳的用法不對。’那人問道:‘該怎麽用?’”他說到這裏,笑吟吟地只是搖頭晃腦,卻不再說下去。
  郭靖問道:“該怎麽用才好?”周伯通壹本正經地道:“那老和尚道:‘妳把臭蟲捉來,撬開嘴巴,把這藥餵它這麽幾分幾錢,倘若不死,妳再來問老和尚。’那人惱了,說道:‘要是我把臭蟲捉到,這壹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餵妳的什麽靈藥?’老和尚道:‘本來嘛,我又沒說不許捏?’”
  郭靖、洪七公和歐陽鋒叔侄聽了都哈哈大笑。
  歐陽鋒笑道:“我的臭蟲藥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兒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差不多。”歐陽鋒向海中壹指,道:“妳瞧著吧。”
  那條給餵過蛇毒的巨鯊壹跌入海,肚腹向天,早已斃命,七八條鯊魚圍上來壹陣咬嚙,片刻之間,巨鯊變成壹堆白骨,沈入海底。說也奇怪,吃了那巨鯊之肉的七八條鯊魚,不到半盞茶時分,也都肚皮翻轉,從海心浮了上來。群鯊壹陣搶食,又盡皆中毒而死。壹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個時辰工夫,海面上盡是鯊魚的浮屍,余下的活鯊魚為數已經不多,仍在爭食魚屍,轉瞬之間,眼見要盡數中毒。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見了這等異景,盡皆變色。
  洪七公嘆道:“老毒物,老毒物,妳這毒計固然毒極,這兩條怪蛇毒汁,可也忒厲害了些。”歐陽鋒望著周伯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極。周伯通搓手頓足,亂拉胡子。
  眾人放眼望去,滿海翻轉了肚皮的死鯊,隨著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這許多大白肚子,瞧著叫人作嘔。想到這許多鯊魚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加叫人作嘔。老毒物,妳小心看,海龍王這就點起巡海夜叉、蝦兵蟹將,跟妳算帳來啦。”歐陽鋒只微笑不語。
  洪七公道:“鋒兄,小弟有壹事不明,倒要請教。”歐陽鋒道:“不敢當。”洪七公道:“妳這小小壹杯毒汁,憑它毒性厲害無比,又怎能毒得死這成千成萬條巨鯊?”歐陽鋒笑道:“這蛇毒甚是奇特,鮮血壹遇上就化成毒藥。毒液雖只小小壹杯,但壹條鯊魚的傷口碰到之後,魚身上成百斤的鮮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條鯊魚碰上了,又多了百來斤毒汁。”洪七公道:“這就叫做流毒無窮了。”歐陽鋒道:“正是。兄弟既有了西毒這個雅號,若非在這‘毒’字功夫上稍有獨得之秘,未免愧對諸賢。”
  說話之間,大隊鯊魚已盡數死滅,其余的小魚在鯊群到來時不是葬身鯊腹,便早逃得幹幹凈凈,海上壹時靜悄悄的無聲無息。
  洪七公道:“快走,快走,這裏毒氣太重。”歐陽鋒傳下令去,船上前帆、主機、三角帆壹齊升起,側帆轉舵,向西北而行。
  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賣的好臭蟲藥。妳要我做什麽,說出來吧。”歐陽鋒道:“三位先請到艙中換了幹衣,用食休息。賭賽之事,慢慢再說不遲。”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妳得馬上說出來。慢吞吞地又賣什麽關子?妳若把老頑童悶死了,那是妳自己吃虧,可不關我事。”歐陽鋒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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