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金庸

修真武俠

《射雕英雄傳》以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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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鐵槍破犁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郭黃二人來到趙王府後院,越墻而進,黃蓉柔聲道:“妳輕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墻腳邊,察看院內動靜,聽她稱贊,只覺說不出的開心。
  過了片刻,忽聽得腳步聲響,兩人談笑而來,走到相近,只聽壹人道:“小王爺把這姑娘關在這裏,妳猜是為了什麽?”另壹個笑道:“那還用猜?這樣美貌的姑娘,妳出娘胎之後見過半個嗎?”先壹人道:“瞧妳這副色迷迷的樣兒,小心小王爺砍掉妳的腦袋。這個姑娘麽,相貌雖美,可還不及咱們王妃。”另壹人道:“這種風塵女子,怎麽能拿來跟王妃比?”先壹人道:“王妃,妳道她出身又……”說到這裏,忽然住口,咳嗽了兩聲,轉口道:“小王爺昨日跟人打架,著實吃了虧,大夥兒小心些,別給他作了出氣袋,討壹頓好打。”另壹人道:“小王爺這麽壹拳打來,我就這麽壹避,跟著這麽壹腳踢出……”先壹人笑道:“別自己臭美啦!”
  郭靖尋思:“原來那完顏康已經有了個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難怪。既是如此,他就不該去跟穆姑娘比武招親,更不該搶了人家的花鞋兒不還。他為什麽又把人家關起來?難道是人家不肯,他要強逼嗎?”
  這時兩人走得更近了,壹個提了壹盞風燈,另壹個提著壹只食盒,兩人都是青衣小帽、仆役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關人家,又怕人家餓壞了,這麽晚啦,還巴巴地送菜去。”另壹個道:“若不是又風流又體貼,怎能贏得美人兒的芳心?”兩人低聲談笑,漸漸走遠。
  黃蓉好奇心起,低聲道:“咱們瞧瞧去,到底是怎麽樣的美人。”郭靖道:“還是盜藥要緊。”黃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舉步跟隨兩個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什麽好看?真是古怪。”他卻哪裏知道,凡是女子聽說有哪壹個女人美貌,若不親眼見上壹見,可比什麽都難過,如果自己是美麗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壹看、比壹比不可。郭靖卻只道她孩子氣厲害,只得跟去。
  那趙王府好大的園林,跟著兩個仆役曲曲折折地走了好壹會,才來到壹座大屋跟前,望見屋前有親兵手執兵刃把守。黃蓉和郭靖閃在壹邊,只聽得兩仆和看守的親兵說了幾句話,親兵打開門放二人進去。
  黃蓉撿起壹顆石子,噗的壹聲,打滅風燈,拉著郭靖的手,縱身擠進門去,反而搶在兩仆之前。兩仆和眾親兵全未知覺,只道屋頂上偶然跌下了石子。兩仆說笑咒罵,取出火絨火石來點亮了燈,穿過壹個大天井,開了裏面壹扇小門,走了進去。
  黃蓉和郭靖悄悄跟隨,只見裏面是壹條條極粗鐵條編成的柵欄,就如監禁猛獸的大鐵籠壹般,柵欄後面坐著兩人,依稀可辨是壹男壹女。
  壹個仆人點燃了壹根蠟燭,伸手進柵,放在桌上。燭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奇,只見那男子須發蒼然,滿臉怒容,正是穆易,壹個妙齡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兒穆念慈是誰?郭靖滿腹疑團,大惑不解:“他們怎麽會在這裏?是了,定是給完顏康捉了來。那完顏康卻是什麽心思?到底愛這姑娘不愛?”
  兩名仆人從食盒中取出點心酒菜,壹盆盆送進柵去。穆易拿起壹盆點心擲將出來,罵道:“我落了妳們圈套,要殺快殺,誰要妳們假惺惺討好?”
  喝罵聲中,忽聽得外面眾親兵齊聲說道:“小王爺您好!”
  黃蓉和郭靖互望壹眼,忙在門後躲起,只見完顏康快步入內,大聲呵斥道:“誰惹怒穆老英雄啦?回頭瞧我打不打斷妳狗腿子。”兩個仆人各跪下壹腿,俯首說道:“小的不敢。”完顏康道:“快滾出去。”兩仆忙道:“是,是。”站起來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相對伸了伸舌頭,做個鬼臉。
  完顏康等他們反帶上了門,和顏悅色地對穆易父女道:“我請兩位到這裏,另有下情相告,兩位千萬不要誤會。”穆易怒道:“妳騙我們來,當犯人般關在這裏,這是‘請’嗎?”完顏康道:“實在對不住。請兩位暫且委屈壹下,我實在過意不去。”穆易怒道:“這些話騙三歲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頭,難道我還見得少了?”完顏康幾次要說話,都給穆易壹陣怒罵擋了回去,但他居然涵養甚好,笑嘻嘻的並不生氣。隔了壹會,穆念慈低聲道:“爹,妳且聽他說些什麽。”穆易哼了壹聲,這才不罵。
  完顏康道:“令愛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愛的?”穆念慈壹陣紅暈罩上雙頰,把頭俯得更低了。只聽完顏康又道:“只不過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嚴,要是給人知道,說我和壹位江湖英雄、草莽豪傑結了親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聖上還要嚴旨切責父王呢。”穆易道:“依妳說怎樣?”完顏康道:“我是想請兩位在舍下休息幾日,養好了傷,然後回到家鄉去。過得壹年半載,待這事冷了壹冷,旁人更無閑言閑語,或者是我到府上來迎親,或者是請老前輩送令愛來完姻,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穆易沈吟不語,心中卻在想著另壹件事。
  完顏康道:“父王為了我頑皮闖禍,三個月前已受過聖上的幾次責備,如再知道我有這等事,婚事決不能諧。是以務懇老前輩要嚴守秘密。”穆易怒道:“依妳說來,我女孩兒將來就算跟了妳,也是壹輩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顏康道:“這個我自然另有安排,將來邀出朝裏幾位大臣來做媒,總要風風光光地娶了令愛才是。”
  穆易臉色忽變,道:“妳去請妳母親來,咱們當面說個清楚。”完顏康微微壹笑,道:“我母親怎能見妳?”穆易斬釘截鐵地道:“不跟妳母親見面,任妳如何花言巧語,我決不理睬。”說著抓起酒壺,從鐵柵中擲了出來。
  穆念慈自和完顏康比武之後,壹顆芳心早已傾註在他身上,耳聽他說得合情合理,正自竊喜,忽見父親突然無故動怒,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傷心。
  完顏康袍袖翻過,卷住了酒壺,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轉身而出。
  郭靖聽著完顏康的話,覺得他確有苦衷,所說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卻忽然翻臉,心想:“我這就勸勸他去。”正想長身出來,黃蓉扯扯他衣袖,拉著他從門裏躥了出去。
  只聽完顏康問壹個仆人道:“拿來了嗎?”那仆人道:“是。”舉起手來,手裏提著壹只兔子。完顏康接過,喀喀兩聲,把兔子的兩條後腿折斷了,放在懷中,快步而去。
  郭靖與黃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什麽花樣,隨後遠遠跟著。
  繞過壹道竹籬,眼前出現三間烏瓦白墻小屋。這是南方鄉下尋常百姓的居屋,不意在這豪奢富麗的王府中見到,郭靖以前沒見過,黃蓉卻甚覺詫異。見完顏康推開小屋板門,走了進去。
  兩人悄步繞到屋後,俯眼窗縫,向裏張望,心想完顏康來到這詭秘所在,必有特異行動,哪知卻聽他叫道:“媽!”裏面壹個女人聲音“嗯”地應了壹聲。
  完顏康走進內室,黃蓉與郭靖跟著轉到另外壹扇窗子外窺視,見壹個中年女子坐在桌邊,壹手支頤,呆呆出神。這女子四十歲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黃蓉心道:“這位王妃果然比那個穆姑娘又美了幾分,可是她怎麽扮作個鄉下女子,又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屋子裏?難道給趙王打入了冷宮?”郭靖有了黃蓉的例子在先,倒不以為奇,不過另有壹番念頭:“她多半跟蓉兒壹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裝窮人,鬧著玩兒。”
  完顏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媽,妳又不舒服了嗎?”那女子嘆了口氣道:“還不是為妳擔心?”完顏康靠在她身邊,笑道:“兒子不是好好的在這裏嗎?又沒少了半個腳趾頭。”說話神情,全在撒嬌。那女子道:“眼也腫了,鼻子也破了,還說好好的?妳這麽胡鬧,妳爹知道了倒也沒什麽,要是給妳師父聽到風聲,可不得了。”
  完顏康笑道:“媽,妳道昨天出來打岔的那個道士是誰?”那女人道:“誰啊?”完顏康道:“是我師父的師弟。說來該是我師叔,可是我偏不認他的,道長前、道長後地叫他。他向著我吹胡子,瞪眼珠,可拿我沒法子。”說著笑了起來。那女子卻吃了壹驚,道:“糟啦,糟啦。我見過妳師父發怒的樣兒,他殺起人來,可真叫人害怕。”
  完顏康奇道:“妳怎麽見過我師父殺人?在哪裏?他幹嗎殺人?”那女子擡頭望著燭光,似乎神馳遠處,緩緩地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顏康不再追問,得意洋洋地道:“那王道士逼上門來,問我比武招親的事怎樣了結。我壹口應承,只要那姓穆的到來,他怎麽說就怎麽辦。”那女子道:“妳問過爹爹嗎?他肯答允嗎?”完顏康笑道:“媽妳就這麽老實。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騙了來,鎖在後面鐵牢裏。那王道士又到哪裏找他去?”
  完顏康說得高興,郭靖在外面愈聽愈怒,心想:“我還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惡。”又想:“幸虧穆老英雄不上他的當。”那女子也頗不以為然,慍道:“妳戲弄了人家閨女,還把人家關了起來,那成什麽話?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銀子,好好賠罪,請他們別見怪。”郭靖暗暗點頭,心想:“這還說得過去。”
  完顏康道:“媽妳不懂的,這種江湖上的人才不稀罕銀子呢。放了出去,他們在外宣揚,怎不傳進師父的耳裏?”那女子急道:“難道妳要關他們壹世?”完顏康笑道:“我說些好話,把他們騙回家鄉,叫他們死心塌地地在家等我壹輩子。十年、二十年,沒完沒了!”說著哈哈大笑。
  郭靖怒極,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隨即要張口怒喝,突覺壹只滑膩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右手手腕也給人從空捏住,壹個柔軟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道:“別發脾氣。”
  郭靖登時醒悟,轉頭向黃蓉微微壹笑,再向裏張望,只聽完顏康道:“那姓穆的老兒奸猾得緊,壹時還不肯上鉤,再關他幾天,瞧他聽不聽話?”
  他母親道:“我見那個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喜歡。我跟妳爹說說,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什麽事都沒了。”完顏康笑道:“媽妳又來啦,咱們這般的家世,怎麽能娶這等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說要給我擇壹門顯貴的親事。就可惜我們是宗室,也姓完顏。”那女子道:“怎麽?”完顏康道:“否則的話,我準能娶公主,做駙馬。”那女子嘆了口氣,低聲道:“妳瞧不起窮人家的女兒……妳自己難道當真……”
  完顏康笑道:“媽,還有壹樁笑話兒呢。那姓穆的說要見妳,跟妳當面說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幫妳騙人呢,做這種缺德事。”完顏康笑嘻嘻地在室中走了幾個圈子,笑道:“妳就算肯去,我也不讓。妳不會撒謊,說不了三句便露出馬腳。”
  黃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陳設,見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帳用具無壹不是如同民間農家之物,甚是粗糙簡陋,壁上掛著壹枝生了銹的鐵槍、壹張殘破的犁頭,屋子壹角放著壹架紡紗用的舊紡車。兩人都暗暗稱奇:“這女子貴為王妃,怎地屋子裏卻這般擺設?”
  完顏康在胸前按了兩下,衣內那兔子吱吱地叫了兩聲。那女子問道:“什麽呀?”完顏康道:“啊,險些兒忘了。剛才見到壹只兔子受了傷,撿了回來,媽,妳給它治治。”說著從懷裏掏出那只小白兔來,放在桌上。那兔兒後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傷藥,給兔子治傷。
  郭靖怒火上沖,心想這人知道母親心慈,便把好好壹只兔子折斷腿骨,要她醫治,好叫她無心理會自己幹的壞事,對自己親生母親,怎可如此玩弄權謀?
  
  黃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覺他全身顫抖,知他怒極,怕他發作出來給完顏康驚覺,忙牽著他手躡足走遠,說道:“不理他們,咱們找藥去。”郭靖道:“妳可知藥在哪裏?”黃蓉搖頭道:“不知道。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裏找去?驚動了沙通天他們,那可大禍臨頭,正要開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燈光閃動,壹人手提燈籠,嘴裏低哼小曲:“我的小親親喲,妳不疼我疼誰個?還是疼著我……”壹陣急壹陣緩地走近。
  郭靖待要閃入樹後,黃蓉卻迎了上去。那人壹怔,還未開口,黃蓉手腕翻處,壹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頭,喝道:“妳是誰?”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隔了片刻,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是府裏的簡管家。妳……妳幹什麽?”黃蓉道:“幹什麽?我要殺個人!妳是管家,那好極啦。今日小王爺差妳們去買來的那些藥,放在哪裏?”簡管家道:“都是小王爺自己收著,我……我不知道啊!”
  黃蓉左手在他手腕上抓落,右手微向前送,蛾眉鋼刺嵌入了他咽喉幾分。那簡管家只覺手腕上和咽喉奇痛,又不敢叫出聲來。黃蓉低聲喝道:“妳說不說?”簡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黃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著左手壹拉壹扭,喀喇壹聲,登時將他右臂臂骨扭斷了。那簡管家痛極大叫,立時昏暈,但嘴巴讓帽子按住了,這聲叫喊慘厲之中夾著窒悶,傳不出去。
  郭靖萬料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如是毒辣,不覺驚呆了。黃蓉在簡管家脅下戳了兩下,那人醒轉,低聲呻吟,她把帽子順手在他頭頂壹放,喝道:“要不要將左臂也扭斷了?”簡管家痛得眼淚直流,屈膝跪倒,道:“小人真……真的不知道,姑娘殺了小的也沒用。”黃蓉這才信他不是裝假,低聲道:“妳到小王爺那裏,說妳從高處摔下來摔斷了手臂,又受了不輕的內傷,大夫說要用帡砂、血竭、田七、熊膽、沒藥等等醫治,中都城裏買不到,妳求小王爺賞賜壹點。”
  黃蓉說壹句,那管家應壹句,不敢有絲毫遲疑。黃蓉又道:“小王爺在王妃那裏,快去,快去!我跟著妳,妳如裝得不像,露出半點痕跡,我扭斷妳脖子,挖出妳眼珠子。這幾味藥妳都記得了嗎?”說著伸出手指,將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重重壹抓。簡管家打個寒噤,爬起身來,咬緊牙齒,忍痛奔往王妃住處。
  完顏康還在和母親東拉西扯地談論,忽見簡管家滿頭滿臉都是汗水、眼淚、鼻涕,奔進來把黃蓉教的話說了壹遍。王妃見他右臂折斷,蕩來蕩去,痛得臉如白紙,不待完顏康答復,已壹叠連聲地催他給藥。完顏康皺眉道:“那些藥梁老先生要去啦,妳自己拿去。”簡管家哭喪著臉道:“求小王爺賞張字條!”王妃忙拿出筆墨紙硯,完顏康寫了幾個字。簡管家磕頭謝賞,王妃溫言道:“快去,拿到藥好治傷。”
  簡管家退了出來,剛走得幾步,壹柄冰寒徹骨的利刃已架在後頸頭,只聽黃蓉道:“到梁老先生那裏去。”簡管家走了幾步,實在支持不住了,壹個踉蹌,就要跌倒。黃蓉抓住他後領,說道:“不拿到藥,妳的脖子就是喀喇壹聲,斷成兩截。”按住他腦袋重重壹扭。簡管家大驚,冷汗直冒,不知哪裏突然來了壹股力氣,急往前走。路上接連遇見七八個仆役侍從。眾仆見郭靖、黃蓉與他在壹起,也無人查問。
  來到梁子翁所住館舍,簡管家過去壹瞧,館門反鎖,出來再問,壹個仆役說王爺在香雪廳宴客。郭靖見簡管家腳步蹣跚,伸手托在他脅下,三人並肩往香雪廳而去。
  離廳門尚有數十步遠,兩個提著燈籠的衛士迎了上來,右手都拿著鋼刀,喝道:“停步,是誰?”簡管家取出小王爺的字條,壹人看了字條,放他過去,又來詢問郭黃二人,簡管家道:“是自己人!”壹名衛士道:“王爺在廳裏宴客,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打擾。有事明天再回……”話未說完,兩人只覺脅下壹陣酸麻,動彈不得,已給黃蓉點中了穴道。黃蓉把兩名衛士提在花木叢後,牽了郭靖的手,隨著簡管家走到香雪廳前。她在簡管家身後輕輕壹推,與郭靖縱身躍起,攀住檐頭,從窗縫中向裏觀看。
  廳上燈燭輝煌,擺著壹桌筵席,郭靖看桌邊所坐諸人,壹顆心不禁突突亂跳,昨天同席過的白駝山少主歐陽克、鬼門龍王沙通天、三頭蛟侯通海、參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連虎等都圍坐在桌邊,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國六王子完顏洪烈。桌旁放著壹張太師椅,墊了壹張厚厚氈毯,靈智上人坐在椅上,雙目微張,臉如金紙,顯然受傷不輕。郭靖暗喜:“妳暗算王道長,教妳受壹下好的。”
  簡管家推門而進,向梁子翁行了個禮,將完顏康所寫的字條遞給他。梁子翁看了,望了簡管家壹眼,把字條遞給完顏洪烈道:“王爺,這是小王爺的親筆吧?”完顏洪烈接過來看了,道:“是的,梁公瞧著辦吧。”梁子翁對身後壹名青衣童子道:“今日小王爺送來的五味藥材,各拿五錢給這位管家。”
  那童子應了,隨著簡管家出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快走吧,那些人個個厲害得緊。”黃蓉笑了笑,搖搖頭。郭靖只覺她壹縷柔發在自己臉上輕輕擦過,從臉上到心裏,都有點癢癢的,不再和她爭辯,踴身往下便跳。黃蓉忙抓住他手腕,身子向前撲出,雙足鉤住屋檐,緩緩將他放落。郭靖暗叫:“好險!裏面這許多高手,我這往下壹跳,他們豈有不發覺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
  簡管家和那小童出來,郭靖跟在後面,走出十余丈,回過頭來,只見黃蓉使個“倒卷珠簾勢”,正向裏張望,清風中白衫微動,猶如壹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開。
  
  黃蓉向廳裏看了壹眼,見各人並未發覺,回頭目送郭靖的身形在黑暗之中消失,這才再向內窺探,見彭連虎目光四射,到處察看。黃蓉不敢再看,側頭附耳傾聽。
  只聽壹個嗓子沙啞的人道:“那王處壹昨天橫加插手,各位瞧他是無意中碰著呢,還是有所為而來?”壹個聲音極響的人道:“不管他有意無意,總之受了靈智上人這壹掌,不死也落個殘廢。”黃蓉向內張望,見說話之人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電的彭連虎。
  壹個話聲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時,也曾聽過全真七子的名頭,該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要不是靈智上人送了他這壹下好生厲害的五指秘刀,咱們昨天全算折在他手裏啦。”壹個粗厚低沈的聲音道:“歐陽公子別在老衲臉上貼金啦,我跟這道士大家吃了虧,半斤八兩,誰也沒贏。”歐陽克道:“總之他不喪命就落個殘廢,上人卻只須靜養些時日。”
  此後各人不再談論,聽聲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壹會,壹人說道:“各位遠道而來,小王深感榮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駕,實是大金國之福。”黃蓉心想,說這話的必是趙王完顏洪烈了。眾人謙遜了幾句。完顏洪烈又道:“靈智上人是青海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關外壹派的宗師,歐陽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傳,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幫主獨霸黃河。五位中只要有壹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國的大事就能成功,何況五位壹齊出馬,哈哈,哈哈。那真是獅子搏兔用全力了。”言下甚是得意。
  梁子翁笑道:“王爺有事差遣,咱們當得效勞,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負王爺重托,那就老臉無光了,哈哈!”彭連虎等也均說了幾句“當得效勞”之類的言語。這幾個人向來獨霸壹方,都是自尊自大慣了的,語氣之中儼然和完顏洪烈分庭抗禮,並不過於卑諂。完顏洪烈又向眾人敬了壹杯酒,說道:“小王既請各位到來,自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瞞。各位知曉之後,當然也決不會向旁人提及,泄漏了風聲,以致對方有所防備,壞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這也是小王信得過的。”
  各人會意,他這幾句話雖說得婉轉,其實是要他們務必嚴守秘密,都道:“王爺放心,這裏所說的話,誰都不能泄漏半句。”
  各人受完顏洪烈重聘而來,均知若非為了頭等大事,決不致使了偌大力氣,費了這許多金銀珠寶前來相請,到底為了何事,他卻壹直不提,也不便相詢,這時知他便要揭開壹件重大機密,個個又好奇,又興奮。
  完顏洪烈道:“大金太宗天會三年,那就是趙官兒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沒喝、斡離不兩位元帥率領征伐宋朝,俘虜了宋朝徽宗、欽宗兩個皇帝,自古以來,兵威從無如此之盛的。”眾人都嘖嘖稱贊。黃蓉心道:“好不要臉!除了那個和尚和什麽歐陽公子之外,妳們都是漢人。這金國王爺如此自吹自擂,說擄了大宋的兩個皇帝,妳們竟都來捧場。”完顏洪烈道:“那時我大金兵精將廣,本可統壹天下,但到今日將近百年,趙官兒還在臨安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是什麽原因嗎?”梁子翁道:“請王爺示下。”
  完顏洪烈嘆了口氣道:“當年我大金國敗在嶽飛那廝手裏,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諱言。我大金元帥兀朮善會用兵,可是遇到嶽飛,總是連吃敗仗。後來嶽飛雖讓我大金授命秦檜害死,但金兵元氣大傷,此後再也無力大舉南征。然而小王卻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為我聖上立壹件大功,這事非眾位相助不可。”
  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均想:“沖鋒陷陣,攻城掠地,非吾輩之所長,難道他要我們去刺殺南朝的元帥大將?”
  完顏洪烈神色得意,語音微顫,說道:“幾個月前,小王無意間在宮裏舊檔之中,看到壹通前朝留下來的文書,是嶽飛寫的幾首詞,辭句甚為奇特。我揣摩了壹些時日,終於端詳出了其中的意思。原來嶽飛給關在獄中之時,知道已無活命之望,說他這人精忠報國,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學的行軍布陣、練兵攻伐的秘要,詳詳細細地寫了壹部書,只盼得到傳人,用以抗禦金兵。幸虧秦檜這人也好生厲害,怕嶽飛跟外人私通消息,防備得周密之極,獄中官吏兵丁,個個都是親信心腹。要知嶽飛部下那些兵將勇悍善戰,倘若造起反來,宋朝無人抵擋得住。當年所以沒人去救嶽飛,全因嶽飛不肯違抗朝廷旨意,要是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嶽飛忠於皇帝和朝廷,決不會造反,他想救的不是他自己性命,而是大宋江山。但也幸得這樣,嶽飛這部兵書,直到死後也沒能交到外面。”
  眾人聚精會神地聽著,個個忘了喝酒。黃蓉懸身閣外,也如聽著壹個奇異的故事。
  完顏洪烈道:“嶽飛無計可施,只得把那部兵書貼身藏了,寫了四首什麽《菩薩蠻》、《醜奴兒》、《賀聖朝》、《齊天樂》的歪詞。這四首詞格律不對,平仄不葉,句子顛三倒四,不知所雲。那秦檜雖說是才大如海,卻也不明其中之意,於是差人送到大金國來。數十年來,這四首歪詞收在大金宮裏秘檔之中,沒人領會得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嶽飛臨死氣憤,亂寫壹通,語無倫次,哪知其中竟藏著壹個極大的啞謎。小王苦苦思索,終於解明了,原來這四首歪詞須得每隔三字地串讀,先倒後順,反復連貫,便即明明白白。嶽飛在這四首詞中囑咐後人習他兵法遺書,滅了我大金。他用心雖苦,但宋朝無人,卻也枉然,哈哈!”眾人齊聲驚嘆,紛紛稱譽完顏洪烈的才智。
  完顏洪烈道:“想那嶽飛用兵如神,打仗確實厲害。只要咱們得了他這部,學得了他的兵法,大金國壹統天下,豈不是易如反掌嗎?”
  眾人恍然大悟,均想:“趙王請我們來,原來是要我們去做盜墓賊。”
  完顏洪烈道:“小王本來想,這部遺書必是他帶到墳墓中去了。”頓了壹頓,續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傑,難道請各位去盜墓嗎?再說,那嶽飛雖是大金仇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欽,咱們也不能動他墳墓。小王翻檢歷年南朝密探送來的稟報,卻另外得到了線索。嶽飛當日死在風波亭後,葬在附近的眾安橋邊,後來宋孝宗將他遺體遷到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廟。他的衣冠遺物,卻讓人放在另外壹處,這部遺書自然也在其中。這地方也是在臨安。”
  他說到這裏,眼光逐壹向眾人望去。眾人都急於聽他說出藏書的地點來。
  哪知他卻轉過話題,說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動過嶽飛的衣冠遺物,只怕也已把這部書取了出來。但仔細壹琢磨,知道決計不會。宋人對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決不敢動他遺物,咱們到了那個地方,必能手到拿來。不過南方奇材異能之士極多,咱們要不是壹舉成功,露出了風聲,反被宋人先得了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這件事有關兩國的氣運,因此小王加意鄭重其事,若非請到武林中壹等壹的高手相助,決不敢輕舉妄動。”眾人聽得連連點頭。
  完顏洪烈道:“不過藏他遺物的所在,卻也非同小可,因此這件事說它難嗎,固然難到極處,然而在有大本領的人看來,卻又容易之極。原來他的遺物是藏在……”
  正說到這裏,突然廳門推開,壹人沖了進來,面目青腫,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師父……”眾人看時,卻是梁子翁派去取藥的那個青衣童子。
  郭靖跟隨簡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藥,左手仍托在簡管家脅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又叫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風示意。三人穿廊過舍,又來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那童子開門進去,點亮了蠟燭。
  郭靖壹踏進房,便覺藥氣沖鼻,又見桌上、榻上、地下,到處放滿了諸般藥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兒、罐兒、缸兒、缽兒,原來梁子翁喜愛調弄丹藥,雖在客中,也不放下這些家夥。那小童也熟習藥性,取了五味藥,用白紙分別包了,交給簡管家。
  簡管家伸手接過,轉身出房。郭靖緊跟在旁。不料簡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時故意落後,待郭靖與那小童壹出門,立時關上了門,撐上門閂,大聲叫喊:“有賊啊,有賊啊!”郭靖壹怔,轉身推門,那門甚是堅實,壹時推之不開。簡管家揚手將五包藥從窗口拋入了房旁的池塘。郭靖又驚又怒,雙掌按在門上,運起內力,喀喇壹響,門閂立斷。他搶進門去,壹拳擊中簡管家下顎,顎骨登時碎裂,幸好梁子翁性喜僻靜,居處與別的房舍遠離,簡管家這幾下叫喚,倒沒旁人聽到。
  郭靖回身出門,見那童子已奔在數丈之外,急忙提氣縱身,追到他身後,伸手往他後領抓落。那童子聽得腦後風響,身子壹挫,右腿橫掃,身手竟自不弱。郭靖心知只要給他聲張出來,黃蓉與自己不免有性命之憂,下手更不容情,鉤、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錯骨手的狠辣家數。那童子臉上連中了兩拳。郭靖乘勢直上,又在他天靈蓋上擊了壹掌,那童子立時昏暈。郭靖提足將他撥入路旁草叢,回進房去,打火點亮蠟燭,見簡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暈。
  郭靖暗罵自己糊塗:“那童兒剛才從哪五個瓶罐裏取藥,我可沒留意,怎知這五味藥放在哪裏?”見瓶罐上面畫的都是些彎彎曲曲的符號,竟無壹個文字,好生為難:“記得他是站在這裏拿的,我且把這個角落裏的數十罐藥每樣都拿些,回頭請王道長選出來就是。”取過壹疊白紙,每樣藥材都包了壹包,生怕剛才簡管家叫喊時讓人聽到,心裏壹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揣在懷裏,大功告成,心下歡喜,回過身來,不提防手肘在旁邊的大竹簍上壹撞。那竹簍橫跌翻倒,蓋子落下,驀地呼嚕壹聲,躥出壹條殷紅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臉上撲來。
  郭靖大驚,忙向後躍開,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半身尚在簍中,不知其長幾何,最怪的是通體朱紅,蛇頭忽伸忽縮,蛇口中伸出壹條分叉的舌頭,不住向他搖動。
  蒙古苦寒之地,蛇蟲本少,這般朱紅的奇蛇他更生平未見,慌亂中倒退幾步,背心撞向桌邊,燭臺受震跌倒,室中登時漆黑壹團。他藥材已得,急步奪門而出,剛走到門邊,突覺腿上壹緊,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給壹條極粗的繩索緊緊縛住,急躍想逃,不料竟掙之不脫,隨即右臂壹陣冰冷,全身立時動彈不得。
  郭靖心知已給大蛇纏住,這時只剩下左手尚可活動,立即伸手向腰間去摸成吉思汗所賜的金刀。突然間壹陣辛辣的藥氣撲鼻而至,其中夾著壹股腥味,臉上壹涼,竟是那蛇伸舌來舐他臉頰,當這危急之際,已無余暇去抽刀殺蛇,忙提起左手,叉住了蛇頸。那蛇力大異常,身子漸漸收緊,蛇頭猛力向郭靖臉上伸過來,張口欲咬。
  郭靖挺臂撐持,過了片刻,只感覺腿腳酸麻,胸口為蛇纏緊,呼吸越來越難,運內勁向外力崩,蛇身稍壹放松,但跟著纏得更緊。郭靖左手漸感無力,蛇口中噴出來的氣息難聞之極,胸口發惡,只是想嘔。再相持了壹會,神智竟逐漸昏迷,再無抗拒之力,左手壹松,大蛇張口直咬下來。
  那青衣童子被郭靖擊暈,過了良久,慢慢醒轉,想起與郭靖相鬥,躍起身來,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壹團,聲息全無,想來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廳中,氣急敗壞地向梁子翁稟告。黃蓉在窗縫中聽到那童子說話,心下驚惶,壹個“雁落平沙”,輕輕落下。但廳中這許多高手何等了得,適才傾聽完顏洪烈說話,未曾留意外面,這時聽那童子壹說,個個已在凝神防敵,黃蓉落下雖輕,彭連虎等已然驚覺。
  梁子翁身形晃動,首先疾躥而出,擋住黃蓉去路,喝問:“什麽人?”
  黃蓉見了他這壹躍,便知他武功遠勝於己,別說廳裏還有許多高手,單這老兒壹人便已對付不了,微微壹笑,說道:“這裏的梅花開得挺好呀,妳折壹枝給我好不好?”
  梁子翁想不到廳外竟是個秀美絕倫的少女,衣飾華貴,又聽她笑語如珠,不覺壹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說不定還是王爺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當即縱身躍起,伸手折了壹枝梅花下來。黃蓉含笑接過,道:“老爺子,謝謝您啦。”
  這時眾人都已站在廳口,瞧著兩人。彭連虎見黃蓉轉身要走,問完顏洪烈道:“王爺,這位姑娘是府裏的嗎?”完顏洪烈搖頭道:“不是。”彭連虎道:“王爺剛才說的大事,給這位姑娘聽了去,不妨事嗎?”縱身攔在黃蓉面前,說道:“姑娘慢走,我也折壹枝梅花給妳。”右手壹招“巧扣連環”,便來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黃蓉身邊,突然翻上,抓向她喉頭。黃蓉本想假裝不會武藝,含糊混過,以謀脫身,豈知彭連虎不但武功精湛,且機警過人,只壹招就令對方不得不救。
  黃蓉微微壹驚,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揮出,拇指與食指扣起,余下三指略張,手指如壹枝蘭花般伸出,姿勢美妙已極。
  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壹麻,手臂疾縮,總算變招迅速,沒給她拂中穴道。這壹來心中大奇,想不到這樣個小姑娘竟身負技藝,不但出招快捷,認穴極準,而這門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從未見過。黃蓉這“蘭花拂穴手”乃家傳絕技,講究“快、準、奇、清”,快、準、奇,這還罷了,那個“清”字,務須出手優雅,氣度閑逸,輕描淡寫,行若無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緊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蘭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這“清”字訣最難。
  黃蓉這壹出手,旁觀諸人無不驚訝。彭連虎笑道:“姑娘貴姓?尊師是哪壹位?”黃蓉笑道:“這枝梅花真好,是嗎?我去插在瓶裏。”竟不答彭連虎問話。眾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什麽來頭。
  侯通海厲聲道:“彭大哥問妳話,妳沒聽見嗎?”黃蓉笑道:“問什麽啊?”
  彭連虎昨日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見了她這小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態,突然想起:“啊,那臟小子原來是妳扮的。”笑道:“老侯,妳不認得這位姑娘了嗎?”
  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黃蓉。彭連虎笑道:“妳們日裏捉了半天迷藏,怎麽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黃蓉望了壹陣,終於認出,虎吼壹聲:“好,臭小子!”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臭小子”,現下她雖改了女裝,這句咒罵仍沖口而出,雙臂前張,向她猛撲過去。黃蓉向旁閃避,侯通海壹撲落空。
  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晃動,搶前抓住黃蓉右腕,喝道:“往哪裏跑?”黃蓉左手疾起,雙指點向他兩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將她左手拿住。
  黃蓉壹掙沒能掙脫,叫道:“不要臉!”沙通天道:“什麽不要臉?”黃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壹愕,他是成名的前輩,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放開雙手,喝道:“進廳去說話。”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只得踏進門去。
  侯通海怒道:“我先廢了這臭小子再說。”上前又要動手。彭連虎道:“先問清楚她師父是誰,是誰派來的!”他見了黃蓉這等武功,又是這麽的衣飾人品,料知必是大有來頭,須得先行問明,再作定奪。
  侯通海卻不理會,舉拳當頭向黃蓉打下。黃蓉閃過,問道:“妳真要動手?”侯通海道:“難道還有假的?妳可不許逃。”他最怕黃蓉逃跑,壹逃就追她不上了。
  黃蓉道:“妳要跟我比武那也成。”拿起桌上壹只裝滿酒的酒碗頂在頭上,雙手又各拿壹只,說道:“妳敢不敢學我這樣?”侯通海怒道:“搗什麽鬼?”
  黃蓉環顧眾人,笑道:“我和這位額頭生角的爺又沒冤仇,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怎麽對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壹步,怒道:“憑妳這臭小子,又傷得了我?我額頭上生的是瘤子,不是角!妳瞧瞧清楚,可別胡說八道!”
  黃蓉不去理他,仍臉向旁人,說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誰的酒先潑出來,誰就輸了,好不好?”她見梁子翁折花、彭連虎發招、沙通天擒拿,個個武功了得,均遠在自己之上,即如這三頭蛟侯通海,雖曾叠加戲弄,但自己也只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占上風,要講真實本領,自知頗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計,只有以小賣小,跟他們胡鬧,只要他們不當真,就可脫身了。”
  侯通海怒道:“誰跟妳鬧著玩!”劈面壹拳,來勢如風,力道沈猛。
  黃蓉閃身避過,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妳就空手,咱們比劃比劃。”
  侯通海年紀大她兩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雖遠不如師兄沙通天,總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當著眾人連激幾句,更是氣惱,不加思索地也將壹碗酒往頭頂壹放,雙手各拿壹碗,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黃蓉踢去。
  黃蓉笑道:“好,這才算英雄。”展開輕功,滿廳遊走。侯通海連踢數腿,都給她避開。眾人笑吟吟地瞧著二人相鬥。但見黃蓉上身穩然不動,長裙垂地,身子卻如在水面飄蕩壹般,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行,想是以細碎腳步前趨後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趕,壹步壹頓,騰騰有聲,顯然下盤功夫紮得極為堅實。黃蓉以退為進,連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都給他側身避過。
  梁子翁心道:“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確也不容易了。但時候壹長,終究不是老侯對手。理他誰勝誰敗,都不關我事。”記掛自己房裏的珍藥奇寶,轉身走向門邊,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心想:“對方要的是帡砂、血竭、田七、熊膽、沒藥這五味藥,自是王處壹派人來盜的了。這五味也不是什麽名貴藥物,給他盡數取去了也不打緊。可別給他順手牽羊,拿了我旁的什麽。”
  
  郭靖為大蛇纏住,漸漸昏迷,忽覺異味陡濃,料知蛇嘴已伸近臉邊,若給蛇牙咬中,那還了得?危急中低下頭來,口鼻眼眉都貼緊蛇身之上,這時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左手運勁托住蛇頭,張口往蛇頸咬下,那蛇受痛,壹陣扭曲,纏得更加緊了。郭靖連咬數口,驀覺壹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辛辣苦澀,其味難當,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生怕壹松口後,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減纏人之力,便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吞得幾口蛇血,大蛇纏力果然漸減,吸了壹頓飯時分,腹中飽脹之極。那蛇漸漸力弱,幾下痙攣,放松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
  郭靖累得筋疲力盡,扶著桌子想逃,但雙腳酸麻,過得壹會,只覺全身都熱烘烘的,猶如在壹堆大火旁烘烤壹般,心中害怕,又過片刻,手足已行動如常,周身燥熱卻絲毫不減,手背按上臉頰,著手火燙。壹摸懷中各包藥材並未跌落,心想:“藥材終於取得,王道長有救了。那穆易父女給完顏康無辜監禁,說不定會給他害死,須得救他們脫險才是。”出得門來,辨明方向,徑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鐵牢而去。
  來到牢外,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把守甚嚴。郭靖等了壹會,無法如先前壹般混入,奔到屋子背後,待巡查的親兵走過,躍上屋頂,輕輕落入院子,摸到鐵牢旁邊,側耳傾聽,牢旁並無看管的兵丁,低聲道:“穆老前輩,我來救妳啦。”
  穆易大為詫異,問道:“尊駕是誰?”郭靖道:“晚輩郭靖。”
  穆易昨日曾依稀聽到過郭靖名字,當時人聲嘈雜,兼之受傷之後,各事紛至沓來,無暇多想,這時午夜人靜,突然間“郭靖”兩字送入耳鼓,心中壹震,顫聲道:“什麽?郭靖?妳……妳……姓郭?”郭靖道:“是,晚輩就是昨日和小王爺打架的那人。”穆易道:“妳父親叫什麽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嘯天。”他幼時不知父親的名字,後來朱聰教他識字,已將他父親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熱淚盈眶,擡頭叫道:“天哪,天哪!”從鐵柵中伸出手來,緊緊抓住郭靖手腕。郭靖只覺他那只手不住顫抖,同時感到有幾滴淚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見我前來相救,歡喜得不得了。”輕聲道:“我這裏有柄利刃,斬斷了鎖,前輩就可以出來啦。那小王爺先前說的話都是存心欺騙,兩位不可相信。”
  穆易卻問:“妳娘姓李,是不是?她活著呢還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妳怎麽知道我媽姓李?我媽在蒙古。”
  穆易心情激動,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妳放開我手,我好斬鎖。”穆易似乎拿住了壹件奇珍異寶,唯恐壹放手就會失去,仍牢牢握住他手,嘆道:“妳……妳長得這麽大啦,唉,我壹閉眼就想起妳故世的爹爹。”郭靖奇道:“前輩認識先父?”穆易道:“妳父親是我的義兄,我們八拜之交,情義勝於同胞手足。我們拋頭露面,說是‘比武招親’,似乎無聊之極,郭賢侄,其實只是為了找妳。只因難以尋訪,這才出此下策。”說到這裏,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郭靖聽了,眼中也不禁濕潤。
  這穆易就是楊鐵心了。他當日與官兵相鬥,背後中槍,受傷極重,伏在馬背上奔出數裏,摔下馬來,暈在草叢之中。次晨醒轉,拼死爬到附近農家,養了月余,才勉強支撐著可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離牛家村有十五六裏。幸好那家人家對他倒盡心相待。他記掛妻子,卻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數日,半夜裏回家查看。來到門前,但見板門反扣,心下先自涼了,開門進屋,只見出事當夕妻子包氏替他縫了壹半的新衣兀自拋在床上,墻上本來掛著兩桿鐵槍,壹桿已在混戰中失落,余下壹桿仍倚壁而懸,卻孤零零的,宛似自己壹般形單影只,失了舊侶。屋中除了滿積灰塵,壹切便與當晚無異,顯是妻子沒回來過。再去看隔壁義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賣酒的曲三是個身負絕藝的異人,或能援手,可是來到小酒店前,卻見也是反鎖著門,無人在內。敲門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詢問,都說官兵去後,郭楊兩家壹無音訊。他再到紅梅村嶽家去探問,不料嶽父得到噩耗後受了驚嚇,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曲三的小女兒倒仍由嶽母撫養。
  楊鐵心欲哭無淚,只得又回荷塘村那家農家。當真禍不單行,當地瘟疫流行,那農家壹家四口,三個人在數天內先後染疫身亡,只留下壹個出世未久的女嬰。楊鐵心責無旁貸,收了這女嬰為義女,帶著她四下打聽,找尋郭嘯天之妻與自己妻子的下落,但這時壹個遠投漠北,壹個也已到了北方,哪裏找尋得著?
  他不敢再用楊鐵心之名,把“楊”字拆開,改“木”為“穆”,變名穆易。十余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義女穆念慈也已長大,出落得花朵壹般的人才。楊鐵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亂軍之中,卻盼望老天爺有眼,義兄郭嘯天有後,因此才要義女拋頭露面,豎起“比武招親”的錦旗,打造了壹對鑌鐵短戟,插在旗旁,實盼能與郭靖相會。“比武招親”只是幌子,真正用意卻是尋訪郭靖,因此言明要相會的少年英雄須得是二十歲上下年紀,最好是山東兩浙人氏,這兩個條款,差不多便是指明了郭靖。倘能尋到,自照當年與郭嘯天之約,將義女許配予他。但人海茫茫,卻又怎遇得著?
  過得大半年,楊鐵心也心淡了,也不知郭家嫂子是否尚在人世,就算生了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只盼為義女找到壹個人品篤實、武藝過得去的年青漢子為婿,也已心滿意足。哪知道昨日遇上了完顏康這件尷尬事,而這個仗義出手的少年,竟便是日夜掛在心懷的義兄之子,叫他如何不心意激蕩、五內如沸?
  穆念慈在壹旁聽兩人敘舊,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再慢慢談論,忽然轉念:“這壹出去,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壹句話剛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緊,緩緩伸手出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斬去,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有腳步聲走向門邊。他忙縮入門後藏起,牢門打開,進來幾人。郭靖從門縫裏瞧出去,見當先那人手提紗燈,看服色是個親兵隊長,身後跟著的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只聽她問道:“這兩位便是小王爺昨兒關的嗎?”親兵隊長應道:“是。”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那隊長有些遲疑,並不答應。王妃道:“小王爺問起,說是我叫放的。快開鎖吧!”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王妃摸出兩錠銀子,遞給楊鐵心,溫言說道:“妳們好好出去吧!”
  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盯著她,目不轉睛地凝視。
  王妃見他神色古怪,料想他必甚氣惱,心中甚是歉疚,輕聲道:“對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兩位,實是我兒子不好,請別見怪。”
  楊鐵心仍瞪目不語,過了半晌,伸手接過銀子揣入懷裏,牽了女兒的手,大踏步走出。那隊長罵道:“不懂規矩的野人,也不拜謝王妃。”楊鐵心只如不聞。
  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聽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張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於是到香雪廳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聽,趕緊回去送藥給王處壹服用。走了壹程,前面彎角處轉出兩盞紅燈,有人快步而來。郭靖忙縮在旁邊假山之後。那人卻已瞧見了他,喝道:“誰?”縱身撲到,舉手抓將下來。郭靖伸臂格開,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忙去飛報小王爺。完顏康壹驚:“母親壹味心軟,不顧大局,卻將這兩人放走了。要是給我師父得知,帶了他父女來和我對質,抵賴不得,那可糟了。”忙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
  兩人白日裏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壹個急欲出府送藥,壹個亟盼殺人滅口,均想盡快了結,這壹搭上手,打得比昨日更加狠辣三分。郭靖幾次想奪路而逃,總讓完顏康截住了無法脫身,見那親兵隊長拔出腰刀,更欲上來相助,心中只是叫苦。
  
  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哪知他剛壹轉身,廳上情勢倏變。黃蓉雙手齊振,頭頂挺昂,三只碗同時飛起,壹招“八步趕蟾”雙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禦,只得向左閃讓。黃蓉右手順勢掠去,侯通海避無可避,只得舉臂擋格,雙腕相交,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水潑得滿地都是,頭上的碗更落在地下,當啷壹聲,打得粉碎。
  黃蓉拔起身子,向後疾退,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壹碗酒端端正正地落在她雲鬢之頂,三碗酒只濺出了壹點兒。眾人見她以巧取勝,不禁都暗叫壹聲:“好!”歐陽克卻大聲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壹眼。歐陽克渾沒在意,反而加上壹聲:“好得很啊!”
  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再比過。”黃蓉手指在臉上壹刮,笑道:“不害臊嗎?”
  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壹聲道:“小丫頭詭計多端,妳師父到底是誰?”黃蓉笑道:“明兒再對妳說,現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攔住了當路。
  黃蓉剛才給他抓住雙手手腕,立時動彈不得,已知他厲害,這時見他這壹下“移形換位”功夫更加了得,心中暗驚,臉上卻神色不變,眉頭微皺,問道:“妳攔住我幹嗎?”沙通天道:“要妳說出是誰門下,闖進王府來幹什麽?”黃蓉秀眉微揚,笑問:“要是我不說呢?”沙通天道:“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
  黃蓉眼見廳門就在他身後,相距不過數尺,可就是給他攔在當路,萬難闖關,見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梁子翁聽她這般柔聲訴苦,笑道:“沙龍王問妳話,妳好好回答,他就會放妳。”黃蓉格的壹笑,說道:“我就偏不愛答。”對沙通天道:“妳不讓路,我可要闖啦。”
  沙通天冷冷道:“只要妳有本事出去。”黃蓉笑道:“妳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攔住妳這小小丫頭,何必沙龍王動手。”黃蓉道:“好,大丈夫壹言為定。沙龍王,妳瞧那是什麽?”說著向左壹指。沙通天順著她手指瞧去,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肩旁鉆出,身法甚是迅捷。
  黃蓉剛要搶出,驀地裏見沙通天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對準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將上去,幸而她能發能收,去勢雖急,仍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後退。她忽左忽右,後退前趨,身法變幻,連闖三次,總是給沙通天擋住去路。最後壹次卻見他壹個油光晶亮的禿頭俯下尺許,正對準了自己鼻尖,若非收腳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禿頭,只嚇得黃蓉大聲尖叫。
  
  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再試啦,快認輸吧。”說著加快腳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剛踏進門,壹股血腥氣便撲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折子,只見那條朱紅大蛇已死在當地,身子幹癟,蛇血幾乎已給吸空,滿屋子藥罐藥瓶亂成壹團。梁子翁這壹下身子涼了半截,十余年之功廢於壹夕,抱住了蛇屍,忍不住哭出聲來。
  這參仙老怪本是長白山中的參客,乘人之危害死了壹個身受重傷的前輩異人,從他衣囊中得了壹本武學秘本和十余張藥方,照法修練研習,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藥理。藥方中有壹方是以藥養蛇、從而易筋壯體的秘訣。他照方采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壹條奇毒的大蟒蛇,以各種珍奇的小動物與藥物飼養。那蛇體色本是灰黑,長期食了貂鼠、丹砂、參茸等藥物後漸漸變紅,蛇毒也漸化凈,餵養十余年後,這幾日來體已全紅。因此他雖從遼東應聘來到中都,卻也將這條累贅的大蛇帶在身畔。眼見功德圓滿,只要稍有數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靜坐修功之後,便可養顏益壽,大增功力。哪知蛇血突然為人吸去,豈不令他傷痛欲絕?
  他定了定神,見蛇頸血液未凝,知道仇人離去未久,疾奔出房,躍上高樹,四下眺望,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惡鬥。他怒火如焚,頃刻間趕到郭靖與完顏康身旁,甫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氣。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交手,初時又吃了幾下虧,拆不十余招,只覺腹中炎熱異常,似有壹團火球在猛烈燃燒,體內猶如滾水沸騰,熱得難受,口渴異常,周身欲裂,到處奇癢無比,心想:“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發作出來了。”驚懼之下,背上又讓完顏康連打了兩拳。此刻體內難受無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覺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賊,誰指使妳來盜我寶蛇?”他想這寶蛇古方隱秘異常,諒郭靖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處壹。郭靖也心中大怒,叫道:“這條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來是妳養的。妳這壞東西,我已中了蛇毒,跟妳拚啦!”飛步過去,舉拳向梁子翁打到。
  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氣,惡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蟒蛇寶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幹他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不禁大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抓住郭靖手臂,腳下壹勾,郭靖撲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脈門,將他按倒在地,張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
  
  黃蓉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讓沙通天輕輕易易地擋住。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說手到拿來,然見趙王完顏洪烈在旁觀看,便乘機露壹手上乘輕功。
  黃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壹出這門,妳不能再跟我為難,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妳能出去,我就認輸。”黃蓉嘆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進門的本事,卻沒教出門的。”沙通天奇道:“什麽進門的,出門的?”黃蓉道:“妳這路‘移形換位’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裏。”沙通天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妳爹爹是誰?”黃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壞了妳,不說也罷。當時他教我闖門的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面進來,闖了幾次也闖不進。但似妳這般微末功夫哪,我從裏到外雖然走不出,但從外面闖進來,卻不費吹灰之力。”沙通天冷笑道:“從外入內,跟從內到外還不是壹樣?好!妳倒來闖闖看。”讓開身子,要瞧她從外入內,又有什麽特別不同的功夫。
  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妳中計啦。妳說過的,我壹到門外,妳就認輸。現下我可不是到了門外?沙龍王是當世高人,言出如山,咱們這就再見啦。”
  沙通天左手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心想這壹小丫頭雖然行詭,但自己確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等後輩如何能說過了不算?漲紅了臉,壹時無計可施。
  彭連虎卻哪能讓黃蓉就此脫身,心想倘使讓這小姑娘脫身,趙王爺所說的大事只怕便即泄漏了,雙手連揚,兩枚銅錢激射而出,從黃蓉頭頂飛越而過。黃蓉見錢鏢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的準頭怎麽如此低劣,突然間當的壹聲,背後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左右襲來,直擊腦後。原來彭連虎發出的錢鏢算準了方位勁力,錢鏢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壹撞,便即回過來打向黃蓉後腦。錢鏢所向,正是要害之處,黃蓉無法擋架,只得向前急躍,身剛站定,後面錢鏢又到。彭連虎鏢發連珠,十數枚接連不斷地撞向石柱,彈了回來。黃蓉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屬難能,錢鏢的準頭,盡是對向她後腦,黃蓉只得向前縱躍而避,數躍之後,又已回進了大廳。
  彭連虎發射錢鏢,只是要將她逼回廳內,誌不在傷人,因此使勁不急。眾人喝彩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麽?妳又回進來啦?”黃蓉小嘴壹撅,說道:“妳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兒家,又有什麽稀奇?”彭連虎道:“誰欺侮妳啦?我又沒傷妳。”黃蓉道:“那麽妳讓我走。”彭連虎道:“妳先得說說,教妳功夫的是誰。”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裏自己學的。”
  彭連虎道:“妳不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反手出掌,向她肩頭揮去。黃蓉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明知鬥不過,便索性跟他撒賴。
  彭連虎手背剛要擊到她肩頭,見她不動,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內,我必能揭出妳這小丫頭的底來。”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見得多了,眼見黃蓉身法詭異,壹時瞧不準她的來歷,但自料只要動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宗派門戶。
  黃蓉道:“要是十招認不出呢?”彭連虎道:“那我就放妳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沖打,同時右腿直踹出去,這壹招“三徹連環”雖是壹招,卻包含三記出手。黃蓉轉身閃過,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伸展開來,戳了出去,便如是壹把三股叉模樣,使的是壹招叉法“夜叉探海”。
  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師哥,這臭小子使的是……是本門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說!”心知黃蓉戲弄這個寶貝師弟多時,早已學會了幾招他的叉法。
  彭連虎也忍不住好笑,掄拳直沖。黃蓉斜身左躥,膝蓋不曲,足不邁步,已閃在壹旁。侯通海叫道:“‘移形換位’!大師哥,是妳教的嗎?”沙通天斥道:“少說幾句成不成?老是出醜。”心中倒也佩服這姑娘聰明之極,這壹下“移形換位”勁力方法雖然完全不對,但單看外形,倒與自己的功夫頗為相似,而且壹躥之下,居然避得開彭連虎出手如風的壹拳,那可著實不易。
  接下去兩招,黃蓉右掌橫劈,使的是沈青剛的“斷魂刀法”,雙臂直擊,用上了馬青雄的“奪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連聲“咦,咦,咦”地呼叫,說道:“大師哥,這招是‘探海斬蛟’,這……這臭小子當真是本門……”
  彭連虎怒氣漸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頭忒煞狡猾。不下殺手,諒她不會用本門拳法招架。”學武之人修習本門功夫之後,盡有旁采博取、再去學練別派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際,自然而然地總是以最精熟的本門功夫抵禦。
  彭連虎初時四招只是試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壹聲,雙掌帶風,迎面劈去。旁觀諸人見他下了殺手,不自禁地都為黃蓉擔心。眾人不知她來歷,又均與她無冤無仇,見她年幼嬌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見她就此命喪彭連虎的殺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這“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
  黃蓉還了壹招完顏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壹招郭靖的“南山掌法”,那都是昨日見到兩人比武時學來的,第七招“三徹連環”,竟然現學現賣,便是彭連虎自己所使的第壹招,但左支右絀,已是險象環生。若憑二人真實功夫,黃蓉出盡全力,尚且抵禦不住,何況如此存心戲弄?總算彭連虎畢竟不願真下毒手,憑淩厲內力取她性命,不過要從她招數上認出她的師承來歷,這才容她拆了七招。
  白駝山少主歐陽克笑道:“小丫頭聰明得緊,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喲,不成啦,不成啦,還不向左?”
  彭連虎拳法靈動,虛實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虛晃,右拳搶出。黃蓉料得他左手似虛乃實,右拳如實卻虛,正要向右閃避,忽聽歐陽克叫破,心念壹動,當即斜身輕飄飄向左躍出,這下姿勢美妙,廳上眾人竟誰也認不出來。
  彭連虎聽歐陽克從旁指點,心下著惱,心想:“難道我就斃不了妳這丫頭?”他號稱“千手人屠”,生性殘忍不過,初時見黃蓉年幼,又是女子,殺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這時拆了八招,始終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陰,右掌陽,剛柔並施,同時推到。
  黃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閃躲,其勢已是不及,眼見拳鋒掌力迫到面門,急忙低頭,雙臂內彎,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
  彭連虎這壹招去勢雖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萬難招架,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襲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長空”本已使出半式,立即凝住內力,便如懸崖勒馬壹般硬生生扣招不發,叫道:“妳是黑風雙煞門下!”語聲竟微微顫抖,右臂振處,黃蓉向後直跌出了七八步。
  彭連虎此言壹出,眾人都是聳然動容。除趙王完顏洪烈外,廳中對黑風雙煞人人忌憚。彭連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殺手,至少也要打得這小丫頭重傷嘔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武功竟是黑風雙煞壹路,大驚之下,這個連殺百人毫不動心的魔頭竟然斂手躍開。
  黃蓉被他推振,險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全身都震得隱隱作痛,雙臂更似失了知覺,待要答話,靜夜中遠處傳來壹聲大叫,正是郭靖的聲音,叫聲中帶著驚慌憤怒,似乎遇到了極大危險。黃蓉情切關心,不禁失色。
  
  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脈門同時遭拿,再也動彈不得,倏覺梁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無法拆解,先前咬嚙蛇頸,此刻依樣葫蘆,以咬對咬,也張開口向梁子翁嘴上咬去。梁子翁吃了壹驚,手勁稍松,郭靖奮力猛掙,急使“鯉魚打挺”,已躍起身來。梁子翁反手出掌。郭靖向前急躍,但梁子翁掌法如風,這壹掌如何避得開?啪的壹聲,背心早著。這壹下與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相同,登時奇痛徹骨。郭靖只嚇得心膽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前奔。他輕功本好,在花園中假山花木之間東西奔躥,梁子翁壹時倒也追他不著。郭靖逃了壹陣,腳步稍緩,嗤的壹聲,後心衣服給撕下了壹大片,背心隱隱作痛,料知已被抓破皮肉。
  郭靖大駭,沒命地奔逃,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農舍,當即躍入,只盼黑暗中敵人找尋不到,得以脫難。他伏在墻後,不敢稍動,只聽梁子翁與完顏康壹問壹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聲暴氣,顯是怒不可抑。郭靖心想:“躲在墻邊,終究會給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闖進房,見房中燭火尚明,那王妃卻在另室。
  他四下張望,見東邊有個板櫥,當即打開櫥門,縮身入內,再將櫥門關上,把金刀握在手裏,剛松得壹口氣,腳步聲響,有人走進房來。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見進來的正是王妃。只見她緩步走到桌邊坐下,望著燭火呆呆出神。
  不久完顏康進來,問道:“媽,沒壞人進來嚇了您嗎?”王妃搖搖頭。完顏康退了出去,與梁子翁另行搜查去了。
  王妃關上了門,便欲安寢。郭靖心想:“待她吹滅燈火,我就從窗裏逃出去。不,還是多待壹會,別又撞上了小王爺和那白發老頭。這老頭兒剛才要咬咽喉,這壹招實在古怪,師父們可從來沒教過,下次見到,須得好好請問。人家咬妳咽喉,那又如何拆解?剛才我跟大蛇以咬對咬,或許便是正招。”又想:“鬧了這麽久,想來蓉兒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則她定會記掛。”
  忽然窗格響動,有人推窗跳進。郭靖和王妃都大吃壹驚,王妃更失聲而呼。郭靖看這人時,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帶了女兒逃出王府,豈知仍在此處。
  王妃稍壹定神,看清楚是穆易,說道:“妳快走吧,別讓他們見到。”楊鐵心道:“多謝王妃的好心!我不親來向您道謝,死不瞑目。”但語含譏諷,充滿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嘆道:“那也罷了,這本是我孩兒不好,委屈了妳們父女兩位。”
  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見到桌凳櫥床,竟然無壹物不是舊識,心中壹陣難過,眼眶壹紅,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墻旁,取下壁上掛著的壹桿生滿了銹的鐵槍,拿近看時,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鐵心楊氏”四字。他輕輕撫挲槍桿,嘆道:“鐵槍生銹了。這槍好久沒用啦。”王妃溫言道:“請您別動這槍。”楊鐵心道:“為什麽?”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楊鐵心澀然道:“是嗎?”頓了壹頓,又道:“鐵槍本有壹對,現下只剩下壹根了。”王妃道:“什麽?”楊鐵心不答,把鐵槍掛回墻頭,向槍旁的那張破犁註視片刻,說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張木兒加壹斤半鐵,打壹打。”
  王妃聽了這話,全身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凝目瞧著楊鐵心,道:“妳……妳說什麽?”楊鐵心緩緩地道:“我說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壹斤半鐵,打壹打。”
  王妃雙腳酸軟無力,跌在椅上,顫聲道:“妳……妳是誰?妳怎麽……怎麽知道我丈夫去世那壹夜……那壹夜所說的話?”
  這位王妃,自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國六王子完顏洪烈在臨安牛家村中了丘處機甩手箭,幸得包惜弱相救,壹來他是北國雄豪之輩,見了她江南蘇杭美女嬌柔秀麗的容貌,念念不能去心,二來生死之際,遭際易於動情,深入心中難忘,便使金銀賄賂了段天德,要他帶兵夜襲牛家村,自己卻假裝俠義,於包惜弱危難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隨完顏洪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下氣,出盡了水磨功夫,過得年余,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委身相嫁。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來容顏並無多大改變,但楊鐵心奔走江湖,風霜侵磨,早已非復昔時少年子弟的模樣,是以此日重會,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之人就是前夫。但兩人別後互相思念,於當年遭難之夕對方的壹言壹動,魂牽夢縈,記得加倍分明。
  楊鐵心不答,走到板桌旁邊,拉開抽屜,見放著幾套男子的青布衫褲,正與他從前所穿著的壹模壹樣,他取出壹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說道:“我衣衫夠穿啦!妳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這幾句話,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見包惜弱懷著孕給他縫新衫之時,對她所說。
  她搶到楊鐵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見左臂上有個傷疤,不由得驚喜交集,但十八年來認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時重來,自是鬼魂顯靈,當即緊緊抱住他,哭道:“妳……妳快帶我去……我跟妳壹塊兒到陰間,我不怕鬼,我願意做鬼,跟妳在壹起。”
  楊鐵心抱著妻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過了好壹陣,才道:“妳瞧我是鬼嗎?”包惜弱摟著他道:“不管妳是人是鬼,我總是不放開妳。”頓了壹頓,又道:“鐵哥,難道妳沒有死?難道妳還活著?那……那……”
  楊鐵心正要答言,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媽,妳怎麽又傷心啦?妳在跟誰說話?”
  包惜弱壹驚,道:“我沒事,就睡啦。”完顏康明明聽得室內有男人之聲,起了疑心,繞到門口,輕輕打門,道:“媽,我有話跟妳說。”包惜弱道:“明天再說吧,這時候我倦得很。”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疑心更甚,只道她要庇護郭靖,說道:“只說幾句話就走。”
  楊鐵心知他定要進來,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壹推窗子,那窗卻給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只有暫且瞞過兒子再說,室中狹隘,無地可藏,便指了指板櫥。楊鐵心與愛妻劫後重逢,再也不肯分手,拉開櫥門,便要進去。
  櫥門壹開,房內三人同時大驚。包惜弱乍見郭靖,禁不住叫出聲來。
  完顏康聽得母親驚呼,更是擔心,只怕有人要害她,肩頭在門上猛撞。郭靖壹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關上櫥門。門閂跟著便斷,門板飛起,完顏康直闖進來。他見母親臉色蒼白,頰有淚痕,但房中卻無別人,甚為奇怪,忙問:“媽,出了什麽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沒事,我心裏不大舒服。”
  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靠在她懷裏,說道:“媽,我不再胡鬧啦。妳別傷心,是兒子不好。”包惜弱道:“嗯,妳去吧,我要睡啦。”完顏康只覺母親不住顫抖,問道:“媽,沒人進來過嗎?”包惜弱驚道:“誰?”完顏康道:“王府混進來了奸細。”包惜弱道:“是嗎?妳快去睡,這些事情妳別理會。”完顏康道:“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媽,妳休息吧。”正要退出,忽見板櫥門縫中露出壹片男子衣角,疑雲大起,便不動聲色地坐下,斟了杯茶,慢慢喝著,心中琢磨:“櫥裏藏得有人,不知媽知不知道?”喝了幾口茶,站起來緩步走動,道:“媽,兒子昨天的槍使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許妳再仗勢欺人。”完顏康道:“仗什麽勢啊?我跟那渾小子是憑真本事壹拳壹槍地比武。”說著從壁上摘下鐵槍,壹抖壹收,紅纓壹撲,壹招“起鳳騰蛟”,猛向板櫥門上刺去。這壹下倘若直戳進去,郭靖與楊鐵心不知抵禦,不免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包惜弱心中大急,失聲驚呼,登時暈了過去。
  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已自收轉,心想:“原來媽知道櫥裏有人。”拄槍靠在身旁,扶起母親,註視著櫥中動靜。
  包惜弱悠悠醒轉,見櫥門好端端地並未刺破,大為喜慰,但這般忽驚忽喜,已支持不住,全身酸軟,更無半分力氣。
  完顏康甚是恚怒,道:“媽,我是您的親兒子嗎?”包惜弱道:“當然是啊,妳問這個幹嗎?”完顏康道:“那為什麽很多事妳瞞著我?”
  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跟他明言,讓他們父子相會。然後我再自求了斷。我既失了貞節,鑄成大錯,今生今世不能再跟鐵哥重圓的了。”言念及此,淚落如雨。完顏康見母親今日神情大異,驚疑不定。
  包惜弱道:“妳好生坐著,仔細聽我說。”完顏康依言坐了。手中卻仍綽著鐵槍,目不轉睛地瞧著櫥門。包惜弱道:“妳瞧瞧槍上四個什麽字?”完顏康道:“我小時候就問過媽了,妳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妳說了。”
  楊鐵心躲在櫥內,母子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現今是王妃之尊,豈能再跟我這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兒子來殺我嗎?”
  只聽包惜弱道:“這枝鐵槍,本來是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裏迢迢去取來的。墻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裏的桌子、凳子、板櫥、木床,沒壹件不是從牛家村運來的。”完顏康道:“我壹直不明白,媽為什麽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兒子給妳拿些家具來,妳總是不要。”包惜弱道:“妳說這地方破爛嗎?我可覺得比王府裏畫棟雕梁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妳沒福氣,沒能跟妳親生的爹爹媽媽壹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
  楊鐵心聽到這裏,心頭大震,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完顏康笑道:“媽,妳越說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裏?”包惜弱嘆道:“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穩穩地在這屋子裏再住上壹天半日,又怎能夠?”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媽,妳說什麽?”包惜弱厲聲道:“妳可知妳親生的爹爹是誰?”完顏康更奇了,說道:“我爹爹是大金國趙王的便是,媽妳問這個幹嗎?”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妳不知道,那也怪妳不得,這……這便是妳親生爹爹當年所用的鐵槍……”指著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妳親生爹爹的名字!”
  完顏康身子顫抖,叫道:“媽,妳神智糊塗啦,我請太醫去。”包惜弱道:“我糊塗什麽?妳道妳是大金國女真人嗎?妳是漢人啊!妳不叫完顏康,妳本來姓楊,叫作楊康!”
  完顏康驚疑萬分,又感說不出的憤怒,轉身道:“我請爹爹去。”
  包惜弱道:“妳爹爹就在這裏!”大踏步走到板櫥邊,拉開櫥門,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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