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金庸

修真武俠

《射雕英雄傳》以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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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新盟舊約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黃藥師心想不明不白地跟全真七子大戰壹場,更不明不白地結下了深仇,真是好沒來由,眼見梅超風呼吸漸微,想起數十年來的恩怨,甚是傷感,忍不住流下淚來。
  梅超風嘴角邊微微壹笑,說道:“師父,求妳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我太對妳不住了,我錯盡錯絕!我要留在妳身邊,永遠……永遠服侍妳。我快死了,來不及啦!”滿臉盡是祈求之色。
  黃藥師含淚說道:“好!好!我仍像妳從前小時候那樣待妳!若華,今後妳可得乖乖的,要聽師父的話。”梅超風背叛師門,實是終身大恨,臨死竟然能得師父原宥,又得師父重叫昔日小名,不禁大喜,雙手拉住師父右手輕輕搖晃,說道:“若華要永遠聽師父的話。師父,我要練回去做十二歲、十三歲時候的若華,師父,妳教我,妳教我……”勉力爬起,要重行拜師之禮,磕到第三個頭,身子僵硬,再也不動了。
  黃蓉在隔室見著這些驚心動魄之事連續出現,只盼父親多留片刻,郭靖內息暢順,立時就可出來和他相見,卻見父親已俯身將梅超風屍身抱起。
  忽聽門外壹聲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紅馬的聲音。又聽傻姑的聲音道:“這裏就是牛家村啊。我怎知道有沒人姓郭?妳是姓郭麽?”又壹個人道:“就這麽幾戶人家,難道村裏的人妳都認不全?”聽他口音極不耐煩,說著幾個人推門進來。
  黃藥師在門後壹張,臉色忽變,進門來的正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江南六怪。原來他們去桃花島赴約,東轉西繞,始終沒法進入黃藥師的居室,後來遇見島上啞仆,才知他已離島。六怪見小紅馬在林中亂闖,韓寶駒就將它牽了,來牛家村尋找郭靖。
  六怪剛踏進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耳朵極靈,立即聽到門後有呼吸之聲,叫道:“有人!”六怪當即轉身。朱聰等五人見黃藥師橫抱梅超風的屍體,攔在門口,顯是防他們逃逸,心中大震。朱聰道:“黃島主別來無恙!我們六兄弟遵囑赴桃花島拜會,適逢島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相遇,幸何如之。”說著躬身長揖。
  黃藥師本想便即出手殺死六怪,壹瞥眼間見到梅超風慘白的臉,更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雖她先死,但我仍要讓她親手殺盡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歡喜。”右手抱著屍身,左手舉起她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韓寶駒身邊,以梅超風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韓寶駒驚覺欲避,卻哪裏來得及,啪的壹聲,右臂已然中掌。黃藥師的武功透過死人手掌發出,便如以她手掌為武器壹般,勁力奇重,韓寶駒右臂雖然未斷,但也已半身酸麻,動彈不得。
  黃藥師壹語不發,壹上來就下殺手,且以梅超風的屍身作為武器,更加怪異無倫,六怪齊聲呼嘯,各出兵刃。黃藥師高舉梅超風屍體,渾不理會六怪的兵刃,直撲過來。韓小瑩首當其沖,見梅超風死後雙目圓睜,長發披肩,口邊滿是鮮血,形容可怖之極,右掌高舉,向自己頭頂猛拍下來,嚇得手足酸軟,全不知閃避招架。南希仁揮動扁擔,全金發飛出秤錘,齊向梅超風臂上打去。黃藥師縮回屍體右臂,左臂甩出,正擊在韓小瑩腰裏,只疼得她直蹲下去。韓寶駒斜步側身,金龍鞭著地卷出。黃藥師左足踏上,踩住鞭梢。韓寶駒用力回抽,哪裏有分毫動彈?瞬息之間,梅超風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韓寶駒大駭,撤鞭後仰,就地滾開,只感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摸去,只見滿掌鮮血,原來已給抓了五條爪印,幸虧梅超風已死,不能施展九陰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劇毒也已因氣絕而散,否則這壹下已將他立斃爪底。
  只交手數合,六怪險象環生,若不是黃藥師要讓梅超風死後親手殺人報仇,定要以她手腳殲敵,六怪早已死傷殆盡,饒是如此,在桃花島主神出鬼沒的招數之下,六人都已命在呼吸之間。
  郭靖在隔室聽得朱聰與黃藥師招呼,心中大喜,其後聽得七人動手,六位恩師氣喘呼喝,奮力抵禦,情勢危急異常,自己丹田之氣尚未凝穩,但六位師父養育之恩與父母無異,豈能袖手?當下閉氣凝息,發掌推出,砰的壹聲,將內外密門打得粉碎。
  黃蓉大驚,眼見他功行未曾圓滿,尚差數刻功夫,竟在這當口使勁發掌,只怕傷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別動手!”郭靖壹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氣向上疾沖,熱火攻心,忙閉氣收束,將內息重又逼回丹田。
  黃藥師與六怪見櫥門突然碎裂,現出郭黃二人,俱各驚喜交集,各自躍開。
  黃藥師乍見愛女,恍在夢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兒,蓉兒,當真是妳?”黃蓉壹掌仍與郭靖手掌相接,微笑點頭,卻不言語。黃藥師這壹下喜出望外,別的什麽都置之腦後,將梅超風屍身橫放凳上,走到碗櫥旁,盤膝坐下,壹探女兒脈門,覺她脈息穩妥,便隔著櫥門伸出左掌和郭靖右掌抵住。
  郭靖體內幾股熱氣翻翻滾滾,本已難受異常,這片刻之間,已數次要躍起大叫大嚷以舒郁悶,黃藥師的手掌伸過來相接,壹股強勁之極的內力傳到,便即逐漸寧定。黃藥師的內力何等深厚,右手更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撫摸,只壹頓飯工夫,便救了他性命。郭靖氣定神閑,內息周流,躍出櫥門,向黃藥師拜倒,隨即過去叩見六位師父。
  這邊郭靖向師父敘說別來情形,那邊黃藥師牽著愛女之手,聽她咭咭咯咯、又說又笑地講述。六怪初時聽郭靖說話,但郭靖說話遲鈍,詞不達意,黃蓉不惟語音清脆,言辭華瞻,而描繪到驚險之處,更有聲有色,精彩百出,六怪情不自禁,壹個個都過去傾聽。郭靖也就住口,從說話人變成了聽話人。這壹席話黃蓉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她神采飛揚,妙語如珠,忽莊忽諧,人人聽得悠然神往,如飲醇醪。
  黃藥師聽得愛女居然做了丐幫幫主,直是匪夷所思,說道:“七兄這壹招稀奇古怪,大有邪氣。他不做北丐了,莫非想搶我外號,改稱‘北邪’?五絕變成了東丐、西毒、南帝、北邪、中不知什麽!”
  黃蓉直說到黃藥師與六怪動手,笑道:“好啦,以後的事不用我說啦。”黃藥師道:“我要去殺歐陽鋒、靈智和尚、裘千仞、楊康四個惡賊,孩子,妳隨我瞧勢鬧去吧。”他口中說的是要殺人,但瞧著愛女,心中歡喜,臉上滿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壹眼,心中頗有歉意,但明知理虧,卻也不肯向人低頭認錯,只道:“總算運氣還不太壞,沒叫我誤傷好人。”黃蓉本來惱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與自己成婚,此時穆念慈與楊康已有婚姻之約,於此事便已釋然,笑道:“爹爹,妳向這幾位師父陪個不是吧。”
  黃藥師哼了壹聲,岔開話題,說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兒,妳也去吧。”
  他本來於郭靖的魯鈍木訥深感不喜,心想我黃藥師聰明絕頂,卻以如此的笨蛋做女婿,豈不讓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輕重地胡開玩笑,說郭靖借了梅超風的《九陰真經》抄錄。惱怒之際,便信以為真,惱恨郭靖奸詐陰險,但送走洪七公、歐陽鋒、周伯通等人之後,隨即想明,郭靖所背真經下卷,經文遠較梅超風手中的下卷為多,且無“何況到如今”等詞句,當非抄自梅超風手中的抄本,早知是周伯通說謊;後來誤信靈智上人捏造的黃蓉死訊,終於重見愛女,狂喜之下,對六怪的怨怒壹時盡消,只不肯認錯致歉,但盼將來能幫他們壹個大忙,作為補過;再見梅超風至死不忘師恩,舍身救了自己大難,心想:“若華與他師哥玄風生情,如來向我稟明,求為夫婦,我亦不至於定然不準,何必甘冒大險,逃出桃花島去?總是我生平喜怒無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終究不敢開口。倘若蓉兒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猶如若華壹般……”思之不寒而栗,這“靖兒”兩字壹叫,那便是又認他為婿了。
  黃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時,見他渾不知這“靖兒”兩字稱呼中的含義,便道:“爹,咱們先到皇宮去接師父出來。”
  這時郭靖又將桃花島上黃藥師許婚、洪七公已收他為徒等情稟告師父。柯鎮惡喜道:“妳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為師,又蒙桃花島主將愛女許婚,我們喜之不盡,豈有不許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為金刀駙馬,這件事中頗有為難之處,說了出來,定又大惹黃藥師之惱,壹時卻不知如何措辭。
  突然大門呀的壹聲推開,傻姑走了進來,拿著壹只用黃皮紙折成的猴兒,向黃蓉笑道:“妹子,妳西瓜吃完了麽?老頭兒叫我拿這猢猻給妳玩兒。”
  黃蓉只道她發傻,不以為意,順手將紙猴兒接過。傻姑又道:“長發老頭兒叫妳別生氣,他壹定給妳找到師父。”黃蓉聽她說的顯然是周伯通,看紙猴兒時,見紙上寫得有字,急忙拆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道:“老叫化不見也,老頑童乖乖不得了。”黃蓉急道:“啊喲,怎麽師父會不見了?”
  黃藥師沈吟半晌,道:“老頑童雖然瘋瘋癲癲,但功夫了得,只叫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幫卻有壹件大事。”黃蓉道:“怎麽?”黃藥師道:“老叫化給妳的竹棒給楊康那小子拿了去。這小子武功雖不高,卻是個厲害角色,連歐陽克這等人物也死在他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興風作浪,為禍丐幫。咱們須得趕去奪回,否則老叫化的徒子徒孫要吃大虧。妳這幫主做來也不光彩。”丐幫有難,黃藥師本來絲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災樂禍,大可瞧瞧熱鬧,但愛女既作了丐幫幫主,又怎能袖手?
  六怪都連連點頭。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難以趕上。”韓寶駒道:“妳的小紅馬在此,正好用得著。”郭靖大喜,奔出門去作哨相呼。紅馬見到主人,奔騰跳躍,在他身上挨來擦去,歡嘶不已。
  黃藥師道:“蓉兒,妳與靖兒趕去奪竹棒,這紅馬腳程極快,諒來追得上。”說到這裏,見傻姑在壹旁呆笑,神情極似自己的弟子曲靈風,心念壹動,問道:“妳可是姓曲?”傻姑搖頭笑道:“我不知道。”黃藥師早知弟子曲靈風生有壹女,算來年紀也正相若。
  黃蓉道:“爹,妳來瞧!”牽了他手,走進密室之中。
  黃藥師見密室的間隔布置全是自己獨創的格局,心知必是曲靈風所為。黃蓉道:“爹,來瞧這鐵箱中的東西。妳若猜得到是些什麽,算妳本事大。”黃藥師卻不理鐵箱,走到西南角墻腳邊壹撳,墻上便露出壹個窟窿。他伸手進去,摸出壹卷紙來,當即躍出密室。黃蓉急忙隨出,走到父親身後,瞧他手中展開的那卷紙。但見紙上滿是塵土,邊角焦黃破碎,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幾行字跡道:“敬稟桃花島黃島主尊前:弟子從皇宮之中,取得若幹字畫器皿,欲奉島主賞鑒。弟子敬稱島主,不敢擅呼恩師,然弟子雖睡夢之中,亦呼恩師也。弟子不幸遭宮中侍衛圍攻,遺下壹女……”字跡寫到“女”字,底下就沒字了,只余壹些斑斑點點的痕跡,隱約可瞧出是鮮血所汙。黃蓉出生時桃花島諸弟子都已遭逐出門,曲靈風遭逐更早,但知父親門下個個都是極厲害的人物,此時見了曲靈風的遺稟,不禁憮然。
  黃藥師這時已了然於胸,知道曲靈風給逐出師門,苦心焦慮地要重歸桃花島門下,想起自己喜愛珍寶古玩、名畫法帖,於是冒險到大內偷盜,得手數次,終於為皇宮的護衛發覺,劇鬥之後身受重傷,回家寫了這通遺稟,必是受傷太重,難以卒辭,不久大內高手追上門來,雙雙畢命於此。
  他上次見到陸乘風時已然後悔,此時梅超風新死,見曲靈風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內疚,轉頭見到傻姑笑嘻嘻地站在身後,想起壹事,厲聲問道:“妳爹爹教了妳打拳麽?”傻姑搖搖頭,奔到門邊,掩上大門,偷偷在門縫中張了張,打幾路拳法,可是打來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別的再也沒有了。黃蓉道:“爹,她是在曲師哥練功夫時自己偷看了學的。”黃藥師點頭道:“嗯,我想靈風也沒這般大膽,出我門後,還敢將本門功夫傳人。”說道:“蓉兒,妳去攻她下盤,鉤倒她。”
  黃蓉笑嘻嘻地上前,說道:“傻姑,我跟妳練練功夫,小心啦!”左掌虛晃,隨即連踢兩腿,鴛鴦連環,快速無倫。傻姑壹呆,右胯已為黃蓉左足踢中,急忙後退,哪知黃蓉右腿早已候在她身後,待她壹步退出尚未站穩,乘勢壹鉤,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躍起,大叫:“妳使奸,小妹子,咱們再來過。”
  黃藥師臉壹沈道:“什麽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別,順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黃蓉已然明白:“原來爹爹是要試她下盤功夫。曲師哥雙腿折斷,自己練武自然不練腿腳武功,傻姑也就偷看不到腿上功夫,若是親口授她,那麽上盤、中盤、下盤的功夫都會教到了。”
  這句“姑姑”壹叫,黃藥師算是將傻姑收歸了門下。他又問:“妳幹嗎發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黃藥師皺眉道:“妳媽呢?”傻姑裝個哭臉,道:“回姥姥家啦!”黃藥師連問七八句,都不得要領,嘆了壹口氣,只索罷了,當曲靈風尚在門下之時,便知他有個小女兒,傻傻的不大聰明,自就是她了。
  眾人當下將梅超風在後園葬了。郭靖與黃蓉搬出曲靈風的骸骨,葬在梅超風之旁。六怪雖與黑風雙煞是死仇,但人死為大,也都在墳前叩頭祝告,消解前仇。黃藥師瞧著兩座新墳,百感交集,隔了半晌,淒然道:“蓉兒,咱們瞧瞧妳曲師哥的寶貝去!”父女倆又走進密室。
  黃藥師望著曲靈風的遺物,呆了半天,垂下淚來,說道:“我門下諸弟子中,以靈風武功最強,人也最聰明,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便壹百名大內護衛也傷他不得。”黃蓉道:“這個自然,爹,妳要親自教傻姑武藝嗎?”黃藥師道:“嗯,我要教她武藝,還要教她做詩彈琴,教她奇門五行,妳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到的功夫,我要壹股腦兒教她。”黃蓉伸了伸舌頭,心想:“爹爹邪人邪想,這番苦頭可要吃得大了。”
  黃藥師打開鐵箱,壹層層地看下去,寶物愈珍奇,心中愈傷痛,待看到壹軸軸的書畫時,嘆道:“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甚好,玩物喪誌卻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鳥人物畫得何等精妙,他卻把錦繡江山畫好了卷起來送給金人。”壹面說,壹面舒卷卷軸,忽然“咦”的壹聲,黃蓉道:“爹,什麽?”黃藥師指著壹幅潑墨山水,道:“妳瞧!”
  畫中是壹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五座山峰,中間壹峰尤高,筆立指天,聳入雲表,下臨深壑,山側生著壹排松樹,松梢積雪,樹身盡皆向南彎曲,想見北風極烈。峰西獨有壹棵老松,卻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樹下朱筆畫著壹個迎風舞劍的將軍。這人面目難見,但衣袂飄舉,姿形脫俗。全幅畫都是水墨山水,獨有此人殷紅如火,更加顯得卓犖不群。那畫並無書款,只題著壹首詩雲:“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黃蓉前數日在臨安翠微亭中見過韓世忠所書的這首詩,認得筆跡,叫道:“爹,這是韓世忠寫的,詩是嶽武穆的。”黃藥師點頭道:“不錯,我的蓉兒好聰明。只嶽武穆這首詩本來寫的是池州翠微山,畫中這座山卻形勢險惡,並非翠微。這畫風骨雖佳,但少了含蘊韻致,不是名家手筆。”
  黃蓉那日見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順著石刻撫寫韓世忠書跡,留戀不去,知他喜愛,道:“爹,這幅畫給了郭靖吧。”黃藥師笑道:“女生外向,那還有什麽說的?”順手交了給她,又在鐵箱上順手拿起壹串珍珠,道:“這串珠兒顆顆壹般兒大,當真難得。”給女兒掛在頸中,黃蓉投身入懷,黃藥師伸手摟住了她。父女相視壹笑,臉頰依偎,均感溫馨無限。黃蓉將畫卷好,忽聽空中數聲雕鳴,叫聲峻急。
  
  黃蓉極愛那對白雕,想起已給華箏收回,甚為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調弄壹番,只見郭靖站在門外大柳樹下,壹頭雕兒啄住了他肩頭衣服向外拉扯,另壹頭繞著他不住鳴叫,傻姑看得有趣,繞著郭靖團團而轉,拍手嘻笑。
  郭靖神色驚惶,說道:“蓉兒,他們有難,咱們快去相救。”黃蓉道:“誰啊?”郭靖道:“我的義兄、義妹。”黃蓉小嘴壹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壹呆,不明她心意,急道:“蓉兒別孩子氣,快去啊!”牽過紅馬,翻身上鞍。黃蓉道:“那麽妳還要我不要?”郭靖更摸不著頭腦,道:“我怎能不要妳?我可以不要自己性命,卻不能沒有妳。”左手勒韁,右手伸出接她。黃蓉嫣然壹笑,叫道:“爹,我們去救人,妳和六位師父也來吧。”飛身而起,左手拉著郭靖右手,借勢上了馬背,坐在他身前。
  郭靖在馬上向黃藥師與六位師父躬身行禮,縱馬前行。雙雕齊聲長鳴,在前領路。
  小紅馬與主人睽別甚久,此時重得馱主,說不出的歡喜,抖擻精神,奔跑得直如風馳電掣壹般,雙雕飛行雖速,小紅馬竟也追隨得上。過不多時,那對白雕向前面黑壓壓的壹座樹林中落了下去。小紅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樹林奔去。
  來到林外,忽聽壹個破鈸般的聲音從林中傳出:“千仞兄,久聞妳鐵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妳的絕藝神功,可惜當年華山論劍,老兄未能參與。現下拋磚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結果壹個,再請老兄施展鐵掌雄風如何?”接著聽得壹人高聲慘叫,林頂樹梢晃動,壹棵大樹倒了下來,郭靖大吃壹驚,下馬搶進林去。
  黃蓉跟著下馬,拍拍小紅馬的頭,說道:“快去接我爹爹來。”回身向來處指點,小紅馬轉身飛馳而去。黃蓉心想:“只盼爹爹快來,否則我們又要吃老毒物的虧。”隱身樹後,悄悄走進林中。壹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見拖雷、華箏、哲別、博爾忽四人分別給綁在四棵大樹之上,歐陽鋒與裘千仞站在樹前。另壹棵倒下的樹上也縛著壹人,身上衣甲鮮明,卻是護送拖雷北歸的那個大宋將軍,他給歐陽鋒這裂石斷樹的掌力壹推,身前壹大灘鮮血,垂頭閉目,早已斃命。眾兵丁影蹤不見,想來已被兩人趕散。
  裘千仞如何敢與歐陽鋒比賽掌力,正待想說幾句話來蒙混過去,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轉身見是郭靖,不覺又驚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只需引得他二人鬥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歐陽鋒見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勁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華箏歡聲大叫:“郭靖哥哥,妳沒死,好極了,好極了!”
  黃蓉看了眼前情勢,心下計議已定:“且當遷延時刻,待爹爹過來。”
  郭靖喝道:“兩個老賊,妳們在這裏幹什麽?又想害人麽?”歐陽鋒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語。
  裘千仞喝道:“小子,見了歐陽先生還不下拜,妳是活得不耐煩了嗎?”郭靖在密室中聽得他胡言亂道,挑撥是非,此時又要害人,心中恨極,踏上兩步,呼的壹聲,壹招“亢龍有悔”當胸擊去。他這降龍十八掌功夫此時已非同小可,這壹掌四分發,六分收,勁道去而復回。裘千仞忙側過身子,想閃避來勢,但仍為他掌風帶到,不由自主地不向後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壹聲,左掌反手壹個巴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斷,以後再不能逞口舌之利,興風作浪。
  這壹掌勁力雖強,去得卻慢,但部位恰到好處,正叫裘千仞無可閃避,眼見就要擊到他面頰,忽聽黃蓉叫道:“慢著!”郭靖左手當即變掌為抓,壹把抓住裘千仞後頸,將他身子提起,轉頭問道:“怎麽?”黃蓉生怕郭靖傷了這老兒,歐陽鋒立時就要出手,說道:“快放手,這位老先生臉皮上的功夫異常厲害,妳這壹掌打上他臉皮,勁力反擊出來,妳非受內傷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譏嘲,不信道:“哪有這等事?”黃蓉又道:“裘老先生吹壹口氣能揭去黃牛壹層皮,妳還不讓開?”郭靖更加不信,但知她必有用意,於是放下他身子,松手離頸。
  裘千仞哈哈大笑,道:“還是小姑娘知道厲害,我跟妳們小娃娃無冤無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長輩的豈能以大欺小,隨便傷妳。”黃蓉笑道:“那也說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緊,今日要領教幾路高招,妳可不許傷我。”說著立個門戶,左手上揚,右掌虛卷,放在口邊吹了幾下,笑道:“接招,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膽子,歐陽先生名滿天下,豈能容妳譏笑?”黃蓉右手反撒出去,噠的壹聲,清清脆脆打了他個耳光,笑道:“這招叫做‘反打厚臉皮’!”
  只聽得林子外壹人笑道:“好,順手再來壹記!”黃蓉聞聲知道父親已到,膽氣頓壯,答應了壹聲,右掌果然順拍。裘千仞急忙低頭避讓,哪知她這招卻是虛招,掌出即收,左掌隨到。他以通臂六合掌法橫伸欲格,料不到對方仍是虛打,但見她兩只小小手掌猶如兩只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飛,壹個疏忽,右頰又吃了個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勢必不可收拾,呼呼沖出兩拳,將黃蓉逼得退後兩步,隨即向旁躍開,叫道:“且慢!”黃蓉笑道:“怎麽?夠了嗎?”裘千仞正色道:“姑娘,妳身上已受內傷,快回去靜室中休養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見風,否則小命不保。”黃蓉見他說得鄭重,不免壹呆,隨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亂顫。
  此時黃藥師和江南六怪都已趕到,見拖雷等給綁在樹上,都感奇怪。
  歐陽鋒素聞裘千仞武功了得,當年曾以壹雙鐵掌,打得威震天南的衡山派眾武師死傷枕藉,衡山派就此壹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壹席地,怎麽他今日連黃蓉這樣壹個小女孩兒也打不過,難道他真的臉上也有內功,以反激之力傷了對方?不但此事聞所未聞,看來情勢也是不像,正自遲疑,壹擡頭,猛見黃藥師肩頭斜掛蜀錦文囊,囊上用白絲線繡著壹只駱駝,正是自己侄兒之物,不由得心中壹凜。他殺了譚處端與梅超風後去而復回,正是來接侄兒,心想:“難道黃藥師竟殺了這孩子為他徒兒報仇?”顫聲問道:“我侄兒怎樣啦?”
  黃藥師冷冷地道:“我徒兒梅超風怎樣啦,妳侄兒也就怎樣啦。”
  歐陽鋒身子冷了半截。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兒,其實卻是他親子。他對這私生兒子愛若性命,心知黃藥師及全真諸道雖與自己結了深仇,但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傑,歐陽克雙腿動彈不得,他們決不致跟他為難,只待這些人壹散,就接他赴清靜之地養傷,哪知竟已遭了毒手。
  黃藥師見他站在當地,雙目直視,立時就要暴起動手,知道這壹發難,當如排山倒海,勢不可擋,暗暗戒備。歐陽鋒嘶聲問道:“是誰害的?是妳門下還是全真門下?”他知黃藥師身分甚高,決不會親手去殺壹個雙足斷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聲音本極難聽,這時更加鏗鏗刺耳。黃藥師冷冷地道:“這小子學過全真派武功,也學過桃花島的壹些功夫,跟妳是老相識。妳去找他吧。”
  黃藥師說的本是楊康,但歐陽鋒念頭壹轉,卻立時想到郭靖。他心中悲憤之極,向郭靖惡狠狠地瞪視片刻,隨即轉頭問黃藥師道:“妳拿著我侄兒的文囊幹什麽?”黃藥師道:“桃花島的總圖在他身邊,我總得取回啊。我破土尋圖,累得令侄入土之後再見天日,那倒有些兒抱憾。只可惜文囊在他身上,囊中那張總圖卻不見了,黃老邪還得費心追尋。妳侄兒的遺體,我們仍好好安葬了,決不敢有絲毫損失。”歐陽鋒道:“好說,好說。”自知與黃藥師非拆到壹二千招後難分勝負,而且自己也未必能占上風,好在《九陰真經》已經到手,報仇倒也並非急在壹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然後來相助自己,二人聯手,當場就可要了黃藥師的性命。在這驚聞親子被殺噩耗之際,他仍能冷靜審察敵我情勢,算來贏面甚高,便不肯錯過了良機,回頭向裘千仞道:“千仞兄,妳宰這八人,我來對付黃老邪。”
  裘千仞將大蒲扇輕揮幾揮,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來助妳。”歐陽鋒道:“正是。”說了這兩個字後,雙目盯住黃藥師,慢慢蹲下身子。黃藥師兩足不丁不八,踏著東方乙木之位,兩人立時要以上乘武功,決強弱,判生死。
  黃蓉笑道:“妳先宰我吧。”裘千仞搖頭道:“小姑娘活潑可愛,我可有點兒下不了手,啊喲,糟糕,糟糕,這會兒當真不湊巧!”說著雙手捧住肚子彎下了腰。黃蓉奇道:“怎麽?”裘千仞苦著臉道:“妳等壹會兒,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黃蓉啐了壹口,壹時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喲”壹聲,愁眉苦臉,雙手捏著褲子,向旁跑去,腳步蹣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壹個忍不住,倒是拉了壹褲子的屎。黃蓉壹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卻也怕他當真腹瀉,眼睜睜地讓他跑開,不敢攔阻。
  朱聰從衣囊內取出壹張草紙,飛步趕上,在他肩頭壹拍,笑道:“給妳草紙。”裘千仞道:“多謝。”走到樹邊草叢中蹲下身子。
  黃蓉揀起壹塊石子向他後心擲去,叫道:“走遠些!”石子剛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吧?我走得遠些就是。妳們八個人等著我,可不許乘機溜走。”說著提了褲子,又遠遠走出十余丈,在壹排矮樹叢後蹲下身來。
  黃蓉道:“二師父,這老賊要逃。”朱聰點頭道:“這老賊臉皮雖厚,腳底下卻慢,只怕逃不了。這兩樣物事給妳玩吧。”黃蓉見他手中拿了壹柄利劍,還有壹只鐵鑄的手掌,知道是他適才在裘千仞肩上壹拍之時從這老兒懷裏扒來的。她在密室中曾見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劍入腹的勾當,當時明知是假,卻猜不透其中機關,這時見了那三截能夠伸縮環套的劍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擾亂歐陽鋒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歐陽先生,我可不想活啦!”右手壹揚,猛將利劍插入腹中。
  黃藥師和歐陽鋒正蓄勢待發,見她如此都吃了壹驚。黃蓉隨即舉起劍刃,將三截劍鋒套進拉出地把玩,笑著將裘千仞的把戲對父親說了。
  歐陽鋒心道:“難道這老兒真是浪得虛名,壹輩子欺世盜名?”黃藥師見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從女兒手中接過那鐵鑄的手掌,見掌心刻著壹個“裘”字,掌背刻著壹片水紋,說道:“這是湘中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威勢,不論是誰拿在手中,東至九江,西至成都,任憑通行無阻,黑白兩道,見之盡皆凜遵,近年來久已不聞鐵掌幫的名頭,也不知是散了還是怎的,難道這令牌的主人,竟是個大言無恥的糟老頭兒麽?”心下沈吟,將鐵掌還給女兒。
  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
  黃蓉笑道:“這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家夥卻用不著。”舉起那三截鐵劍叫道:“接著!”揚手欲擲,但見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夠,定然擲不到,交給父親,笑道:“爹,妳扔給他!”
  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舉起左掌,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劍柄上彈去,錚的壹聲輕響,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還要勁急。黃蓉與郭靖拍手叫好。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的彈指神通功夫!”
  眾人轟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後心飛去,眼見劍尖離他背脊僅余數尺,他仍蹲在地下不動,壹瞬眼間,劍鋒已插入他背心。這劍雖並不鋒利,但黃藥師壹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這老兒不死也必重傷。
  郭靖飛步過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喲!”提起地下壹件黃葛短衣,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
  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壹株矮樹之上,他與眾人相距既遠,又有草木掩映,這金蟬脫殼之計竟然得售,黃藥師、歐陽鋒適才凝視對敵,目不旁視,朱聰等也都註視著二人,竟給裘千仞瞞過。東邪西毒對望壹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均覺世上少了個勁敵,心下都感輕快。
  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如何不下毒手?只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鏗三聲,他笑聲忽止,陡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藥師壹揖到地。黃藥師仍仰天長笑,左掌陡立,右手鉤握,抱拳還禮,兩人身子都微微壹晃。歐陽鋒突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黃老邪,後會有期。”長袖上振,衣袂飄起,轉身欲走。
  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這壹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要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擊黃蓉。他見機出招均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相救,大喝壹聲,雙拳向西毒胸口直捶過去,要逼他還掌自解,襲擊黃蓉這壹招勁力就不致使足了。
  歐陽鋒的去勁為黃藥師壹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這壹招除了他本身原勁,還借著黃藥師那壹擋之力,更加強勁。郭靖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得臉色慘白。歐陽鋒罵道:“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境了。”他剛才這招反打,借用敵勁傷人,變化莫測,快速無倫,竟為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身後。歐陽鋒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全金發和韓小瑩不敢阻擋,向旁讓開,眼睜睜瞧著他出林而去。
  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為梅超風報仇,集眾人之力,自可圍殲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願給人說壹聲以眾暴寡,寧可將來單獨再去找他,望著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
  
  郭靖與全金發等將華箏、拖雷、哲別、博爾忽的綁縛解去。華箏等見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拖雷道:“那姓楊的說有事須得趕去嶽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
  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口聲聲說要為義兄報仇,與他言談投機。那晚在臨安之北壹個小鎮客店中共宿,楊康便欲去刺死拖雷,不料胖瘦二丐見他拿著幫主法杖,對他保護周至,在窗外輪流守夜。楊康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是瘦丐,拿著兵刃在院子中來回巡視。他候了壹夜,始終不得其便,只索罷了,次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們昨夜裏險些死於非命,正要北上,卻見那對白雕回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雕靈異,南去必有緣由,好在北歸並不急迫,於是在店中等了兩日。到第三日上,雙雕忽地飛回,對著華箏不住鳴叫,拖雷等壹行由雙雕帶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樹林中遇見了裘千仞和歐陽鋒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傑互相火並,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見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鋒壹齊動手。哲別等縱然神勇,卻哪裏是西毒的敵手?雙雕南飛本來是發現小紅馬的蹤跡,哪知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黃蓉引來,拖雷、華箏這壹行人就此不明不白地喪生於林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著郭靖的手,只咭咭咯咯地說個不已。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如此親密,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話,自己壹句不懂,變成了局外人,更加大不耐煩。
  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黃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媳婦。”壹聽得此言,黃藥師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追問壹句:“什麽?”黃蓉低頭道:“爹,妳去問他自己。”
  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先已與華箏定親等情委婉地說了。
  黃藥師怒不可抑,側目向郭靖斜睨,冷冷地道:“原來他到桃花島來求親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親事?”朱聰道:“咱們總得想個……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黃藥師厲聲道:“蓉兒,爹要做壹件事,妳可不能阻攔。”黃蓉顫聲道:“爹,什麽啊?”黃藥師道:“臭小子,賤女人,兩個壹起宰了!我父女倆焉能任人欺辱?”黃蓉搶上壹步,拉住父親右手,道:“爹,靖哥哥說他的的確確真心愛我,從來就沒把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黃藥師哼了壹聲,道:“那也罷了!”喝道:“餵,小子,妳快把這番邦女子殺了,表明自己心跡。”
  郭靖壹生中從未遇過如此為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這時聽了黃藥師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黃藥師冷冷地道:“妳先已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這話怎生說?”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他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殺身大禍,各自暗暗戒備,只功夫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來實無濟於事。
  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地答道:“我只盼壹生和蓉兒廝守,若沒了蓉兒,我定然活不成。”黃藥師臉色稍和,道:“好,妳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後,不許妳再和她相見。”
  郭靖沈吟未答,黃蓉道:“妳壹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向來當她親妹子壹般,如不見面,有時我也會記掛她的。”黃蓉嫣然笑道:“妳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我信得過妳也不會當真愛她。難道我會不及她嗎?”
  黃藥師道:“好吧!我在這裏,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裏,妳的六位師父也在這裏。妳明明白白地說壹聲:妳要娶的是我女兒,不是這番邦女子!”他如此壹再遷就,實已大違本性,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力克制忍耐,而梅超風護師身亡,也令他壹時心腸軟了。
  郭靖低頭沈思,瞥眼同時見到腰間所插成吉思汗所賜金刀和丘處機所贈的短劍,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為人如此,這結義之情如何可保?又依楊鐵心叔父遺命,我該娶穆家妹子為妻,這自然不行。可見尊長為我規定之事,未必定須遵行。我和華箏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為了旁人的幾句話,我就得和蓉兒生生分離麽?”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擡起頭來。
  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了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郭靖躊躇沈思,好生為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忿怒,從箭壺中抽出壹枝狼牙雕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郭靖安答,男子漢縱橫天下,行事壹言而決!妳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妳求懇?妳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我二人幼時是生死之交,妳又救過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妳母親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妳如要迎她南來,我也必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妳放心好了。”說罷啪的壹聲,將壹枝長箭折為兩截,投在馬前。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壹凜,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幹的種種豪事,心道:“他說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蓉兒恨我壹世,那也顧不得了。”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忽兩位師父,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
  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壹遍,無壹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與華箏等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贊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
  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幾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啦,她跟妳是壹路人。妳們倆是大漠上的壹對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壹只小燕兒罷啦。”
  郭靖走上幾步,握住她雙手,說道:“蓉兒,我不知道妳說得對不對,我心中卻只有妳,妳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說該是不該,就算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然只有妳壹個人。”黃蓉眼中含淚,道:“那麽為什麽妳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個蠢人,什麽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就只有妳壹個。我寧可死了,也決不能跟妳分開。”
  黃蓉心中迷茫,又喜歡,又難過,隔了壹會,淡淡壹笑,說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豈不是好?”
  黃藥師忽地長眉壹豎,喝道:“這個容易。”袍袖壹揚,揮掌向華箏劈去。
  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搶著攔在頭裏。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壹停,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將她扯下馬來。只聽呯的壹聲,黃藥師這掌打上馬鞍。最初那馬並無異狀,但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壹團,癱在地上,竟自死了。這是蒙古名種健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也是匹筋骨健壯、身高膘肥的良駒,黃藥師壹舉手就將之斃於掌下,武功之高,實所罕見。拖雷與朱聰等都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壹掌倘若打到華箏身上,那還有命麽?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壹楞之下,隨即會意,自己若將這番邦女子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哼,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壹望女兒,見她神色淒苦,卻又顯然是纏綿萬狀、難分難舍之情,心中不禁壹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癡如狂,雖時隔十五年,每日仍如在目前,現下陡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癡情的性兒,無可化解,嘆了壹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地流了下來。
  韓寶駒壹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什麽?”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壹個姓賈的人做的文章,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壹只大爐子中受熬煉那麽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麽大的本事,還有什麽苦惱?”朱聰搖頭不答。
  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吧,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嶽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黃藥師微微壹笑,道:“做叫化的頭兒,啰唆得緊,也沒什麽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黃藥嘆道:“那就做幾天試試,當真嫌臟,就立即傳給別個吧。妳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壹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愛憐橫溢,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壹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壹個。”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妳嫁的人不許妳跟他好呢?”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妳的女兒啊。”黃藥師道:“傻丫頭,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黃蓉泫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麽?”黃藥師道:“那妳還跟這無情無義的小子在壹起?”黃蓉道:“我跟他多呆壹天,便多壹天歡喜。”說這話時,神情已淒婉欲絕。
  父女倆這樣壹問壹答,江南六怪雖生性怪僻,卻也不禁聽得呆了。有宋壹代,最講究禮教之防,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讓眾人送了個稱號叫作“東邪”。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哪裏有過什麽貞操節烈的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對話,旁人聽來自不免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閑話壹般。柯鎮惡等縱然豁達,也不禁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說幾句話安慰黃蓉,可是他本就木訥,這時更是不知說什麽好。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郭靖,仰天壹聲長嘯,聲振林梢,山谷響應,驚起壹群喜鵲,繞林而飛。黃蓉叫道:“鵲兒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造橋去!”黃藥師在地下抓起壹把沙石,飛擲而出,十余只喜鵲紛紛跌落,盡數死在地下。黃藥師朗聲道:“情深愛重,盡皆虛妄,造什麽橋?早早死了幹凈!”轉過身子,飄然而去,眾人只壹瞬眼間,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後隱沒。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什麽,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自是歡喜,說道:“安答,盼妳大事早成,北歸相見。”華箏道:“這對白雕妳帶在身邊,妳要早日回來。”郭靖點了點頭,說道:“妳對我媽說,我必當手刃仇人,為爹爹報仇。”哲別、博爾忽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人連騎出林。
  韓小瑩問郭靖道:“妳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師父。”柯鎮惡點頭道:“正是。黃島主去過我們家裏,家人必定甚是記掛。我們這就要回去。妳見到了洪幫主,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我們給他守門把關,包妳穩當。”郭靖答應了,拜別六位師父,與黃蓉返回臨安。
  這晚兩人重入大內,在禦廚周圍仔細尋找,卻哪裏有洪七公的影子,兩人找到了幾名太監來逼問,都說這幾日宮中並沒出現奸細刺客。兩人稍覺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雖失,但以他大高手的機智閱歷,必有脫身之策,此時距丐幫大會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擱,次日清晨便即連騎西行。
  
  此時中國之半已為金人所占,東劃淮水,西以散關為界,南宋所存者只兩浙東西路、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京西南路、巴蜀五路、福建、廣南東西路,共十七路而已,國勢衰靡,版圖日蹙。這壹日兩人來到江南西路界內,上了壹條長嶺,突然間壹陣涼風過去,東邊壹大片烏雲疾飛過來。這時正當盛夏,大雨說來就來,烏雲未到頭頂,轟隆隆壹個霹靂,雨點已如黃豆般灑將下來。
  郭靖撐起雨傘,去遮黃蓉頭頂,哪知壹陣狂風撲到,將傘頂撕了去,遠遠飛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禿禿的壹根傘柄。黃蓉哈哈大笑,說道:“妳怎麽也拿起打狗棒來啦?”郭靖跟著大笑。眼見面前壹條長嶺,極目並無可以避雨之處,郭靖除下外衫,要給黃蓉遮雨。黃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濕了。”郭靖道:“那麽咱們快跑。”黃蓉搖了搖頭,說道:“靖哥哥,有本書上講到壹個故事。壹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紛紛飛奔,只有壹人卻緩步行走。旁人奇了,問他幹嗎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過去還不是壹般的淋濕?’”郭靖笑道:“正是。”黃蓉忽然想起了華箏之事:“前途既已註定了是憂患傷心,不論怎生走法,終究避不了、躲不開,便如是咱們在長嶺上遇雨壹般。”當下兩人便在大雨中緩緩行去,直到過了長嶺,才見到壹家農家,進去避雨。
  兩人衣履盡濕,向農家借了衣服來換,黃蓉穿上壹件農家老婦的破衣,正覺有趣,忽聽得隔室郭靖連珠價地叫苦,忙過去問道:“怎麽啦?”
  只見他苦著臉,手中拿著黃藥師給他的那幅畫。原來適才大雨之中,這幅畫可叫雨水毀了,黃蓉連叫:“可惜!”接過畫來看時,見紙張破損,墨跡模糊,已沒法裝裱修補,正欲放下,忽見韓世忠所題那首詩旁,依稀多了幾行字跡。湊近細看,原來這些字寫在裱畫襯底的夾層紙上,若非畫紙淋濕,決計不會顯現,只雨浸紙碎,字跡已殘缺難辨,但看那字跡排列情狀,認得出壹共是四行字。黃蓉仔細辨認,緩緩念道:“……穆遺書,……鐵掌……,中……峰,第二……節。”其余殘損之字,卻無論如何辨認不出了。
  郭靖叫道:“這說的是《武穆遺書》!”黃蓉道:“確然無疑。完顏洪烈那賊子推算《武穆遺書》藏在宮中翠寒堂畔,可是石匣雖得,遺書卻無影蹤,看來這四行字是遺書所在的重大關鍵。……鐵掌……中……峰……”她沈吟片刻,說道:“那日在歸雲莊中,曾聽陸師哥和妳六位師父談論那個騙人家夥裘千仞,說他是什麽鐵掌幫幫主。爹爹說鐵掌幫威震川湘,聲勢浩大,著實厲害。難道這《武穆遺書》,竟跟裘千仞有關?”郭靖搖頭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說什麽也不相信。”黃蓉微笑道:“我也不信。”
  七月十四,兩人來到荊湖北路境內,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嶽州,問明了路徑,牽馬縱雕,徑往嶽陽樓而來。嶽陽樓左近有家酒樓。
  二人上得酒樓,叫了酒菜,觀看洞庭湖風景,放眼浩浩蕩蕩,壹碧萬頃,四周群山環列拱屹,縹緲嶸崢,巍乎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是另壹番光景。觀賞了壹會,酒菜已到,湖南菜肴辣味甚重,二人都覺口味不合,只碗極大,筷極長,卻頗有壹番豪氣。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環顧四壁題詠。郭靖默誦範仲淹所作的嶽陽樓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時,不禁高聲讀了出來。
  黃蓉道:“妳覺得這兩句話怎樣?”郭靖默默念誦,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範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說得上並世無雙。”郭靖央她將範仲淹的事跡說了壹些,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後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禁肅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壹碗酒,仰脖子壹飲而盡,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固然是好,但天下憂患多、安樂少,他不是壹輩子樂不成了麽?我可不幹。”郭靖微微壹笑。黃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倘若妳不在我身邊,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說到後來,聲音低沈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道:“我也不會快樂!”
  黃蓉忽然擡起頭來笑道:“算了罷,反正是這麽壹回子事,範仲淹做過壹首《剔銀燈》詞,妳聽人唱過麽?”郭靖道:“我自然沒聽過,妳說給我聽。”黃蓉道:“這首詞的下半段是這樣:‘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壹品與千金。問白發,如何回避?’”跟著將詞意解說了壹遍。郭靖道:“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盡用在求名、升官、發財上面。那也說得很是。”黃蓉低聲吟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郭靖望了她壹眼,問道:“這也是範文正公的詞麽?”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傑,也不是無情之人呢。”
  兩人對飲數杯。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見東首壹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中年乞丐,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清潔,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丐幫大會的,此外都是尋常仕商。只聽得樓邊壹棵大柳樹上蟬鳴不絕,黃蓉道:“這蟬兒整天不停地大叫‘知了,知了’,卻不知它知些什麽,原來蟲兒中也有大言不慚的家夥,倒叫我想起了壹個人,好生記掛於他。”郭靖忙問:“誰啊!”黃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哈哈大笑道:“這老騙子……”
  壹言未畢,忽聽酒樓角裏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連鐵掌水上飄裘老兒也不瞧在眼裏,好大的口氣!”郭黃二人向聲音來處瞧去,見樓角邊蹲著壹個臉色黝黑的中年丐者,衣衫襤褸,望著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見是丐幫人物,當即放心,見他神色和善,便拱手道:“前輩請來共飲三杯如何?”那丐者道:“好啊!”便即過來。黃蓉命酒保添了壹副杯筷、斟了壹杯酒,笑道:“請坐,喝酒。”
  那丐者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樓板上坐倒,從背上麻袋裏取出壹只破碗,壹雙竹筷,伸出碗去,說道:“妳們吃過的殘菜,倒些給我就是。”郭靖道:“這個未免太過不恭,前輩愛吃什麽菜,我們點了叫廚上做。”那丐者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樣,倘若有名無實,裝腔作勢,幹脆別做化子。妳們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別地方要飯去。”黃蓉向郭靖望了壹眼,笑道:“不錯,妳說得是。”便將吃過的殘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中,那丐者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飯團來,和著殘菜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三只壹疊,共有三疊,總數是九只,再看那邊桌旁三個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但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甚是豐盛。那三丐對這丐者視若無睹,始終對他不瞧壹眼,唯神色間隱隱有不滿之意。
  那丐者吃得起勁,忽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數人。郭靖轉頭向樓梯觀看,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壹探頭,正是楊康。他猛見郭靖未死,大為驚怖,壹怔之下,立即轉身下樓,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幾句什麽話,胖丐跟著下去。瘦丐卻走到三丐桌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下樓而去。坐在地下的丐者只顧吃飯,全不理會。
  黃蓉走到窗口向下觀望,只見十多名乞丐簇擁著楊康向西而去。楊康走出不遠,回首仰視,正好與黃蓉目光相觸,立即回頭,加快腳步去了。
  那丐者吃罷飯菜,伸舌頭將碗底舔得幹幹凈凈,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幾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黃蓉仔細看他,見他滿臉皺紋,容色愁苦,雙手奇大,幾有常人手掌的壹倍,手背上青筋凸起,顯見是壹生勞苦。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前輩請上坐了,咱們好說話。”丐者笑道:“我不慣在凳上坐。妳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年紀雖輕,咱們可是平輩。我大著幾歲,妳們叫我壹聲大哥吧。我姓魯,名叫魯有腳。”
  郭黃二人對眼壹望,均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黃蓉笑道:“魯大哥,妳這名兒可有趣得緊。”魯有腳道:“常言道:窮人無棒給犬欺。我棒是沒有,可是有壹雙臭腳。犬兒若來欺我,我對準了狗頭,直娘賊地就是壹腳,也要叫它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黃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兒若知道妳大名的意思,老遠就逃啦!”
  魯有腳道:“我聽黎生黎兄弟說起,知道兩位在寶應所幹的事跡,真是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長百歲。令人甚是欽佩,難怪洪幫主這等看重。”郭靖起立遜謝。魯有腳道:“適才聽兩位談起裘千仞與鐵掌幫,對他的情狀好似不甚知曉。”黃蓉道:“是啊,正要請教。”魯有腳道:“裘千仞是鐵掌幫幫主,這鐵掌幫在荊湖、四川壹帶,聲勢極大,幫眾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起先還只勾結官府,現下愈來愈狠,竟拿出錢財賄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來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國,幹那裏應外合的勾當。”
  黃蓉道:“裘千仞這老兒就會騙人,怎地弄到恁大聲勢?”魯有腳道:“裘千仞厲害得緊哪,姑娘可別小覷了他。”黃蓉笑道:“妳見過他沒有?”魯有腳道:“那倒沒有,聽說他在深山之中隱居,修練鐵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黃蓉笑道:“妳上當啦,我見過他幾次,還交過手,說到他的什麽鐵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裝腹瀉逃走,只瞧著郭靖格格直笑。魯有腳正色道:“他們鬧什麽玄虛,我雖不知曉,可是鐵掌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實在不可輕侮。”郭靖怕他生氣,忙道:“魯大哥說得是,蓉兒就愛瞎笑。”黃蓉笑道:“我幾時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學著裘千仞的口氣,捧著肚子。郭靖想起當日情景,給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
  黃蓉見他也笑,卻立時收起笑容,轉過話題,問道:“魯大哥,剛才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妳相識麽?”魯有腳嘆了口氣道:“兩位不是外人,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我們幫裏分為凈衣派、汙衣派兩派麽?”郭靖和黃蓉齊聲道:“沒聽師父說過。”魯有腳道:“幫內分派,原非善事,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他老人家費過極大的精神力氣,卻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為壹。丐幫在洪幫主之下,共有四個長老。”黃蓉搶著道:“這個我倒聽師父說過。”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不願提及他命自己接任幫主之事。
  魯有腳點了點頭道:“我是西路長老,剛才在這兒的三位也都是長老。”黃蓉道:“我知道啦,妳是汙衣派的首領,他們是凈衣派的。”郭靖道:“咦,妳怎知道?”黃蓉道:“妳瞧魯大哥的衣服多臟,他們的衣服多幹凈。魯大哥,我說汙衣派不好,穿得又臭又邋遢,壹點也不舒服。妳們這壹派人多洗洗衣服,兩派可就不是壹樣了麽?”
  魯有腳怒道:“妳是有錢人家的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壹頓足站起身來。郭靖待要謝罪,魯有腳頭也不回,怒氣沖沖地下樓去了。
  黃蓉伸伸舌頭,道:“靖哥哥,我得罪了這位魯大哥,妳別罵我。”郭靖壹笑。黃蓉道:“剛才我真擔心。”郭靖道:“擔心什麽?”黃蓉正色道:“我只擔心他提起腳來,踢妳壹腳,妳可就糟啦。”郭靖道:“好端端的幹嗎踢我?就算妳說話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人啊。”黃蓉抿嘴微笑,卻不言語。郭靖怔怔地出神,思之不解。
  黃蓉嘆道:“妳怎麽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妳繞彎兒罵我是狗!”站起身來,伸手作勢要呵她癢,黃蓉笑著連連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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