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回 風雪驚變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兩浙西路臨安府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壹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後的野草剛起始變黃,壹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大松樹下圍著壹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壹個瘦削的老者說話。
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壹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了藍灰帶白。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壹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唱道:“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
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壹壹是人家。”
那說話人將木板敲了幾下,說道:“這首七言詩,說的是兵火過後,原來的家家戶戶,都變成了斷墻殘瓦的破敗之地。小人剛才說到那葉老漢壹家四口,悲歡離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給金兵沖散,好容易又再團聚,歡天喜地地回到故鄉衛州,卻見房屋已給金兵燒得幹幹凈凈,無可奈何,只得去到京城汴梁,想覓個生計。不料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四人剛進汴梁城,迎面便過來壹隊金兵。帶兵的頭兒壹雙三角眼覷將過去,見那葉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馬來,當即壹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將她放上了馬鞍,說道:‘小姑娘,跟我回家,服侍老爺。’那葉三姐如何肯從?拼命掙紮。那金兵長官喝道:‘妳不肯從我,便殺了妳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壹棒打在那葉四郎的頭上,登時腦漿迸裂,壹命嗚呼。正是:陰世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葉老漢和葉媽媽嚇得呆了,撲將上去,摟住了兒子的屍體,放聲大哭。那長官提起狼牙棒,壹棒壹個,又都了帳。那葉三姐卻不啼哭,說道:‘長官休得兇惡,我跟妳回家便了!’那長官大喜,將葉三姐帶得回家。不料葉三姐覷他不防,突然搶步過去,拔出那長官的腰刀,對準了他心口,挺刀刺將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鋼刀刺去,眼見便可報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長官久經戰陣,武藝精熟,順手壹推,葉三姐登時摔了出去。那長官剛罵得壹聲:‘小賤人!’葉三姐已舉起鋼刀,在脖子中壹勒。可憐她:花容月貌無雙女,惆悵芳魂赴九泉。”
他說壹段,唱壹段,只聽得眾村民無不咬牙切齒,憤怒嘆息。
那人又道:“眾位聽了,常言道得好: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兇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不見他遭到什麽報應。只怪我大宋官家不爭氣,我中國本來兵多將廣,可是壹見到金兵到來,便遠遠地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葉三姐壹家的慘禍。江北之地,實是成千成萬,便如家常便飯壹般。諸君住在江南,當真是在天堂裏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正是:寧作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小人張十五,今日路經貴地,服侍眾位聽客這壹段說話,叫作《葉三姐節烈記》。話本說徹,權作散場。”將兩片梨花木板啪啪啪的亂敲壹陣,托出壹只盤子。
眾村民便有人拿出兩文三文,放入木盤,霎時間得了六七十文。張十五謝了,將銅錢放入囊中,便欲起行。
村民中走出壹個二十來歲的大漢,說道:“張先生,妳可是從北方來嗎?”說的是北方口音。張十五見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漢道:“小弟做東,請先生去飲上三杯如何?”張十五大喜,說道:“素不相識,怎敢叨擾?”那大漢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識了。俺姓郭,名叫郭嘯天。”指著身旁壹個白凈面皮的漢子道:“這位是楊鐵心楊兄弟。適才俺二人聽先生說唱葉三姐節烈記,果然是說得好,卻有幾句話想要請問。”張十五道:“好說,好說。今日得遇郭楊二位,也是有緣。”
郭嘯天帶著張十五來到村頭壹家小酒店中,在張飯桌旁坐了。
小酒店的主人是個跛子,撐著兩根拐杖,慢慢燙了兩壺黃酒,擺出壹碟蠶豆、壹碟鹹花生,壹碟豆腐幹,另有三個切開的鹹蛋,自行在門口板凳上坐了,擡頭瞧著天邊正要落山的太陽,卻不再向三人望上壹眼。
郭嘯天斟了酒,勸張十五喝了兩杯,說道:“鄉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才有肉賣。沒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張十五道:“有酒便好。聽兩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楊鐵心道:“俺兩兄弟原是山東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骯臟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裏人情厚,便住了下來。剛才聽得先生說道,我們住在江南,猶似在天堂裏壹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妳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
張十五嘆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美女,金兵又有哪壹日不想過來?只是他來與不來,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而是臨安的大宋朝廷。”
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同聲問道:“這卻是怎生說?”
張十五道:“我中國百姓,比女真人多上壹百倍也還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將,咱們壹百個打他壹個,金兵如何能夠抵擋?我大宋北方這半壁江山,是當年徽宗、欽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欺壓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免,殺頭的殺頭。花花江山,雙手送將過去,金人卻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後朝廷倘若仍然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請金兵駕到,他又如何不來?”
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壹拍,只拍得杯兒、筷兒、碟兒都跳將起來,說道:“正是!”
張十五道:“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壹心只想長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朱緬、王黼,是專幫皇帝搜括百姓的無恥之徒;像童貫、梁師成,是只會吹牛拍馬的太監;像高俅、李邦彥,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整日裏若不是求仙學道,寫字畫畫,便是派人到處去找尋稀奇古怪的花木石頭。壹旦金兵打到眼前來,他束手無策,頭壹縮,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將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進,只得退兵。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的話,竟將李綱罷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慣戰的宿將,卻信用壹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會得呼風喚雨的騙子郭京,叫他請天將守城。天將不理睬,這京城又如何不破?終於徽宗、欽宗都給金兵擄了去。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
郭嘯天、楊鐵心越聽越怒。郭嘯天道:“靖康年間徽欽二帝被金兵擄去這件大恥,我們聽得多了。天神天將什麽的,倒也聽見過的,只道是說說笑話,豈難道真有這等糊塗事?”張十五道:“那還有假的?”楊鐵心道:“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韓世忠、嶽爺爺這些忠勇大將,本來大可發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搗黃龍,但要收復京城汴梁,卻也並非難事。只恨秦檜這奸賊壹心想議和,卻把嶽爺爺害死了。”
張十五替郭、楊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壹杯,壹口飲幹,說道:“嶽爺爺有兩句詩道:‘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裏話。唉,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只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郭嘯天問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卻又如何?”張十五道:“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概,豪傑身手,去到臨安,將這奸臣壹把揪住,咱三個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卻又不用在這裏吃蠶豆、喝冷酒了!”說著三人大笑。
楊鐵心見壹壺酒已喝完了,又要了壹壺,三人不住痛罵秦檜。那跛子又端上壹碟蠶豆、壹碟花生,聽他三人罵得痛快,忽然嘿嘿兩聲冷笑。
楊鐵心道:“曲三,怎麽了?妳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那跛子曲三道:“罵得好,罵得對,有什麽不對?不過我曾聽得人說,想要殺嶽爺爺議和的,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三人都感詫異,問道:“不是秦檜?那麽是誰?”曲三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嶽爺爺壹心壹意要滅了金國,迎接徽欽二帝回來。這兩個皇帝壹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什麽呀?”他說了這幾句話,壹蹺壹拐地又去坐在木凳上,擡頭望天,又壹動不動地出神。這曲三瞧他容貌還只四十上下年紀,可是弓腰曲背,鬢邊見白,從背後瞧去,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
只聽得門外壹個女孩子的聲音叫道:“我殺老虎,殺三只老虎給爹爹下酒!老虎來啦,老虎來啦!”壹只公雞從門外飛撲進來,跟著壹個女孩雙手挺著壹柄燒火的火叉自後追進門來。那女孩五六歲年紀,頭發紮了兩根小辮子,滿臉泥汙,身上衣服也盡是泥汙,似乎剛從泥潭中爬起來壹般。她見了曲三,笑道:“爹,爹,我給妳殺老虎!”曲三臉上露出笑容,顯得很是慈愛,笑道:“乖,乖寶,殺了幾只老虎啦?”那女孩挺著火叉,又去追趕公雞,叫道:“殺三只大老虎,壹只,六只,五只,給爹爹下酒。乖寶自己吃壹只!”那雄雞飛撲著逃了出門。那女孩挺火叉追了出去。
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這位兄弟說得很是。真正害死嶽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皇帝。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得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問道:“他卻又怎麽無恥了?”張十五道:“當年嶽爺爺幾個勝仗,只殺得金兵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無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國義民,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金人正在手忙腳亂、魂不附體的當兒,忽然高宗送到降表,投降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說道:議和倒也可以,不過先得殺了嶽飛。於是秦檜定下奸計,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嶽爺爺。紹興十壹年十二月,嶽爺爺遭害,只隔得壹個月,到紹興十二年正月,和議就成功了。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高宗皇帝向金國稱臣,妳道他這道降表是怎生書寫?”楊鐵心道:“那定是寫得挺不要臉了。”
張十五道:“可不是嗎?這道降表,我倒也記得。高宗皇帝名叫趙構,他在降表中寫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緊,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砰的壹聲,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壹記,震倒了壹只酒杯,酒水流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哪壹門子的皇帝!”
張十五道:“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個訊息,無不憤慨之極。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此坐得穩若泰山,便道是秦檜的大功。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這時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權勢熏天。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邊江山。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裏,用的是這位韓侂胄韓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樣?嘿嘿,難說,難說!”說著連連搖頭。
郭嘯天道:“什麽難說?這裏是鄉下地方,盡說無妨,又不比臨安城裏,怕給人聽了去惹禍。韓侂胄這賊宰相,哪壹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臣?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
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卻有些膽小了,不敢再那麽直言無忌,喝了壹杯酒,說道:“叨擾了兩位,小人卻有壹句話相勸,兩位是血性漢子,說話行事,卻得小心,免惹禍端。時勢既是這樣,咱們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飯吃,挨日子罷啦,唉!正是: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什麽故事?”張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梁舊京去了。”
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這才告辭,腳步踉蹌,向東往臨安而去,他口中兀自喃喃地念著嶽飛所作《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郭嘯天付了酒錢,和楊鐵心並肩回家。他兩人比鄰而居,行得十余丈,便到了家門口。
郭嘯天的渾家李氏正在趕雞入籠,笑道:“哥兒倆又喝飽了酒啦。楊叔叔,妳跟嫂子壹起來我家吃飯吧,咱們宰壹只雞。”
楊鐵心笑道:“好,今晚又擾嫂子的。我家裏那個養了這許多雞鴨,只白費糧食,不舍得殺他壹只兩只,老是來吃妳的。”李氏道:“妳嫂子就是心好,說這些雞鴨從小養大的,說什麽也狠不下心來殺了。”楊鐵心笑道:“我說讓我來宰,她就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兒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兒還請大哥大嫂。”郭嘯天道:“自己兄弟,說什麽還請不還請?今兒晚咱哥兒壹起去打。”
當晚三更時分,郭楊二人躲在村西七裏的樹林子中,手裏拿著弓箭獵叉,只盼有只野豬或是黃猄夜裏出來覓食。兩人已等了壹個多時辰,始終沒聽到有何聲息。正有些不耐煩了,忽聽得林外傳來壹陣鐸鐸鐸之聲,兩人心中壹凜,均覺奇怪:“這是什麽?”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幾人大聲吆喝:“往哪裏走?”“快給我站住!”接著黑影晃動,壹人閃進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楊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來那人撐著兩根拐杖,卻是村頭開小酒店的那個跛子曲三。只見他左拐在地下壹撐,發出鐸的壹聲,便即飛身而起,躲在樹後,這壹下實是高明之極的輕身功夫。郭楊兩人不約而同地伸出壹手,互握了壹下,都驚詫萬分:“我們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躲在長草之中,不敢稍動。
只聽得腳步聲響,三個人追到林邊,低聲商議了幾句,便壹步步踏入林來。三人都是武官裝束,手中青光閃爍,各握單刀。壹人大聲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見到妳了,還不跪下投降?”曲三只躲在樹後不動。三名武官揮動單刀,呼呼虛劈,漸漸走近,突然間波的壹聲,曲三右拐從樹後戳出,正中壹名武官胸口,勢道勁急。那武官壹下悶哼,便向後飛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兩名武官揮動單刀,向曲三砍去。
曲三右拐在地下壹撐,向左躍開數尺,避開了兩柄單刀,左拐向壹名武官面門點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擋架。曲三不讓他單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著地,右拐掃向另壹名武官腰間。只見他雙拐此起彼落,快速無倫,雖然壹拐須得撐地支持身子,只余壹拐空出來對敵,卻絲毫不落下風。
郭楊二人見他背上負著個包裹,甚是累贅,鬥了壹會,壹名武官鋼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當啷壹聲,包裹破裂,散出無數物事。曲三乘他歡喜大叫之際,右拐揮出,啪的壹聲,那武官頂門中拐,撲地倒了。余下那人大駭,轉身便逃。他腳步甚快,頃刻間奔出數丈。曲三右手往懷中壹掏,跟著揚手,月光下只見壹塊圓盤似的黑物飛將出去,托的壹下輕響,嵌入了那武官後腦。那武官慘聲長叫,單刀脫手飛出,雙手亂舞,仰天緩緩倒下,扭轉了幾下,就此不動,眼見是不活了。
郭楊二人見跛子曲三於頃刻之間連斃三人,武功之高,生平從來未見,心中都是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喘上壹口,均想:“這人擊殺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們倘若給他發覺,只怕他要殺人滅口,我兄弟倆可萬萬不是敵手。”
卻見曲三轉過身來,緩緩說道:“郭兄,楊兄,請出來吧!”郭楊二人大吃壹驚,只得從草叢中長身而起,手中緊緊握住了獵叉。楊鐵心向郭嘯天手中獵叉瞧了壹眼,隨即踏上兩步。曲三微笑道:“楊兄,妳使楊家槍法,這獵叉還將就用得。妳義兄使的是壹對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妳擋在他身前。好好,有義氣!”楊鐵心給他說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妳有雙戟在手,妳們兩位合力,鬥得過我嗎?”郭嘯天搖頭道:“鬥不過!我兄弟倆有眼無珠,跟妳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壹年有余,全沒瞧出妳老兄是位身懷絕技的高手。”原來曲三是壹年多之前因死了妻子,不願再在原地住,搬到牛家村來開了家小酒店。
曲三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我雙腿已廢,還說得上什麽絕技不絕技?”顯得意興闌珊,又道:“若在當年,要料理這三個宮中的帶刀侍衛,又怎用得著如此費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楊二人對望壹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請兩位幫我跛子壹個忙,將屍首埋了,行不行?”郭楊二人又對望壹眼,楊鐵心道:“行!”
二人用獵叉在地下掘了個大坑,將三具屍體搬入。搬到最後壹具時,楊鐵心見那個黑色盤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後腦,深入數寸,右手運勁,拔了出來,著手重甸甸的,原來是個鐵鑄的八角形八卦,在屍身上拭去了血漬,拿過去交給曲三。
曲三道:“勞駕!”將鐵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攤在地下,撿起散落的各物,壹壹放入袍中包起。郭楊二人搬土掩埋屍首,斜眼看去,見有三個長長的卷軸,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壹把金壺、壹只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別交給郭楊二人,道:“這些物事,是我從臨安皇宮中盜來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壹些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金銀,算不得是賊贓。這兩件金器,轉送給了兩位。”
郭楊二人聽說他竟敢到皇宮中去劫盜大內財物,不由得驚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厲聲道:“兩位是不敢要呢?還是不肯要?”郭嘯天道:“我們無功不受祿,不能受妳的東西。至於今晚之事,我兄弟倆自然決不泄漏壹字半句,老兄盡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妳們泄漏了秘密?妳二人的底細,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豈能容妳二位活著離開?郭兄,妳是梁山泊好漢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使的是家傳戟法,只不過變長為短,化單為雙。楊兄,妳祖上楊再興是嶽爺爺麾下的名將。妳二位是忠義之後,北方淪陷,妳二人流落江湖,其後八拜為交,義結金蘭,壹起搬到牛家村來居住。是也不是?”
郭楊二人聽他將自己身世來歷說得壹清二楚,更是驚訝,只得點頭稱是。
曲三道:“妳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楊再興,本來都是綠林好漢,後來才歸順朝廷,為大宋出力。劫盜不義之財,妳們的祖宗都幹過了的。這兩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楊鐵心尋思:“若是不收,定要得罪了他。”雙手接過,說道:“多謝了!”
曲三霽然色喜,提起包裹縛在背上,說道:“回去吧!”
三人並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獲,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畫的兩幅畫,又有他寫的壹張字。這家夥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體的書法,卻委實妙絕天下。”
郭楊二人也不懂什麽叫做“翎毛丹青”與“瘦金體的書法”,只唯唯而應。
走了壹會,楊鐵心輕聲道:“日間聽那說話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這道君皇帝手裏,他畫的畫、寫的字,又是什麽好東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險,巴巴地到皇宮去盜了出來?”曲三微笑道:“這個妳就不懂了。”郭嘯天道:“這道君皇帝既然畫得壹筆好畫,寫得壹手好字,定是聰明得緊的,只可惜他不專心做皇帝。我小時候聽爹爹說,壹個人不論學文學武,只能專心做壹件事,倘若東也要抓,西也要摸,到頭來少不免壹事無成。”
曲三道:“資質尋常的,當然是這樣,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功,琴棋書畫,算數韜略,以至醫蔔星相,奇門五行,無壹不會,無壹不精!只不過妳們見不著罷了。”說著擡起頭來,望著天邊壹輪殘月,長嘆壹聲。
月光映照下,郭楊二人見他眼角邊忽然滲出了幾點淚水。
郭楊二人回到家中,將兩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對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兩人此後壹如往日,耕種打獵為生,閑來習練兵器拳腳,便只兩人相對之時,也決不提及此事。兩人有時也仍去小酒店對飲幾壺,那跛子曲三仍燙上酒來,端來蠶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後壹蹺壹拐地走開,坐在門邊,對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鬥,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這回事。郭楊二人照樣會鈔,壹如往日,只是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帶上了幾分敬畏之意。他那個五六歲的小女兒,也常常捉雞、追狗,跟爹爹胡言亂語壹番,曲三沒了妻室,要照顧這樣壹個小女兒,可著實不易。
秋盡冬來,過壹天冷似壹天。這壹日晚間刮了半夜北風,便下起雪來。第二日下得更大,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裏都白茫茫的。楊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今晚整治酒肴,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吃過中飯後,他提了兩個大葫蘆,到村頭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卻見壹對板門關得緊緊的,酒簾也收了起來。
楊鐵心打了幾下門,叫道:“曲三哥,跟妳沽三斤酒。”卻不聽得應聲。走到窗邊向內壹張,見桌上灰塵積得厚厚的,心想:“幾天沒到村頭來,原來曲三不在家。可別出了事才好。”但見他那小女兒坐在地下,口中唱著兒歌,在獨自玩弄泥巴。楊鐵心心想這女孩癲癲傻傻,平日裏盡胡說八道,料想問不出什麽,便沖風冒雪,到五裏外的紅梅村去買了酒,就便又買了壹只雞,回到家來,殺了雞要渾家整治。
他渾家包氏,閨名惜弱,是紅梅村私塾中教書先生的女兒,嫁了給楊鐵心還只壹年。當晚包氏將壹只雞和著白菜、豆腐、粉絲放入壹只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著,再切了壹盤臘魚臘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請郭嘯天夫婦飲酒。
郭嘯天欣然過來。他渾家李氏卻因有了身孕,這幾日只是嘔酸,吃了東西就吐,便推辭不來,好在她身子壯健,也無別礙。李氏的閨名單字壹個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壹般,兩人在房中說了好壹陣子話。包惜弱給她泡了壺熱茶,這才回家來張羅,卻見丈夫和郭嘯天把炭爐搬在桌上,燙了酒,兩人早在吃喝了。
郭嘯天道:“弟妹,我們不等妳了。快來請坐。”郭楊二人交好,又都是豪傑之士,鄉下人家更不講究什麽男女避嫌的禮法。包惜弱微笑答應,在炭爐中添了些炭,拿壹只酒杯來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郭嘯天見菜好,三人吃得熱鬧,回家去把妻子也拉了來。郭楊二人說不多久,便即拍桌大罵。李萍笑問:“又有什麽事,惹得哥兒倆生氣了?”楊鐵心道:“我們正在說臨安朝廷中的混帳事。”
郭嘯天道:“昨兒我在眾安橋頭喜雨閣茶樓,聽人談到韓侂胄這賊宰相的事。那人說得有頭有尾,想來不假。他說不論哪壹個官員上書稟報,公文上要是不註明‘並獻某某物’的字樣,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真正豈有此理!”楊鐵心嘆道:“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樣的宰相;有這樣的宰相,就有這樣的官吏。臨安湧金門外的黃大哥跟我說,有壹日他正在山邊砍柴,忽然見到大批官兵擁著壹群官兒們過來,卻是韓丞相帶了百官到郊外遊樂,他自管砍柴,也不理會。忽聽得那韓侂胄嘆道:‘這裏竹籬茅舍,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吠之聲!’他話剛說完不久,忽然草叢裏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包惜弱笑道:“這狗兒倒會湊趣!”楊鐵心道:“是啊,真會湊趣。那狗子叫了壹會,忽然草叢中又有公雞的啼聲,跟著壹個人從草叢鉆將出來,妳道是什麽狗子?什麽公雞?卻原來是咱們臨安府的堂堂府尹趙大人。”包惜弱笑彎了腰,直叫:“啊喲!”郭嘯天道:“趙大人這壹扮狗叫雞啼,指日就要高升。”楊鐵心道:“這個自然。”
四人喝了壹會酒,見門外雪下得更大了。熱酒下肚,四人身上都覺得暖烘烘的,李萍有孕,不敢多飲,只是湊趣,略略沾唇。忽聽得東邊大路上傳來壹陣踏雪之聲,腳步起落極快,四人轉頭望去,見是個道士。
那道士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背上斜插壹柄長劍,劍把上黃色絲絳在風中筆直揚起,風雪滿天,大步獨行,氣概非凡。郭嘯天道:“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來也是條好漢。只沒個名堂,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幾杯,交交這個朋友。”兩人都生性好客,當即離座出門,卻見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間已在十余丈外,卻也不是發足奔跑,如此輕功,實所屬罕見。
兩人對望了壹眼,都感驚異。楊鐵心揚聲大叫:“道長,請留步!”喊聲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
那道人冷笑壹聲,健步如飛,頃刻間來到門外,臉上竟盡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說出來吧!”
楊鐵心心想我們好意請妳喝酒,妳這道人卻恁地無禮,揚頭不睬。郭嘯天抱拳道:“我們兄弟正自烤火飲酒,見道長冒寒獨行,鬥膽相邀,沖撞莫怪。”
那道人雙眼壹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進來。
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抓住他左腕,往外壹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遊魚,竟從自己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手腕上壹緊,已給道人反手抓住,霎時之間,便似讓壹個鐵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熱,急忙運勁抵禦,不料整條右臂已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滿臉漲得通紅,知他吃虧,心想本是好意結交,若貿然動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漢,忙搶過去道:“道長請這邊坐!”那道人又冷笑兩聲,放脫楊鐵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樣地居中而坐,說道:“妳兩個明明是山東大漢,卻躲在這裏假扮臨安鄉農,只可惜滿口山東話卻改不了。莊稼漢又怎會功夫?”說話也是山東口音。
楊鐵心又窘又怒,走進內室,在抽屜裏取了壹柄匕首,放在懷裏,這才回到外堂,篩了三杯酒,自己幹了壹杯,默然不語。
那道人望著門外大雪,既不飲酒,也不說話,微微冷笑。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疑心酒中作了手腳,取過道人面前酒杯,將杯中酒壹口幹了,說道:“酒冷得快,給道長換壹杯熱的。”說著又斟了壹杯,那道人接過壹口喝了,說道:“酒裏就是有蒙汗藥,也迷我不倒。”楊鐵心更加焦躁,發作道:“我們好意請妳飲酒,難道起心害妳?妳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快請出去吧。我們的酒不會酸了,菜又不會臭了沒人吃。”
那道人“哼”了壹聲,也不理會,取過酒壺,自斟自酌,連幹三杯,忽地解下蓑衣鬥笠,拋在地下。楊郭兩人細看道人時,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雙眉斜飛,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目光炯炯。他跟著解下背上革囊,側過壹倒,咚的壹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包惜弱驚叫:“哎唷!”逃進內堂,李萍也跟了進去。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將革囊又是壹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壹塊是心,壹塊是肝,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楊鐵心喝道:“好賊道!”匕首出懷,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冷笑道:“鷹爪子,動手了嗎?”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壹擊。楊鐵心腕上壹陣酸麻,五指無力,匕首已給他夾手奪去。
郭嘯天看得大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的武藝,平日較量武功,自己尚稍遜他壹籌,這道人竟視他有如無物,剛才這壹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只曾聽聞,可從來沒見過,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
不料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壹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壹聲長嘯,聲震屋瓦,提起右手,揮掌劈落,騰的壹聲,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已給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壹條大縫。
兩人正自驚疑不定,那道人喝道:“無恥鼠輩,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
楊鐵心怒極,哪裏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裏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裏,叫道:“來來來,叫妳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
那道人微微冷笑,說道:“憑妳這公門鼠輩,也配使楊家槍!”縱身出門。
郭嘯天奔回家去提了雙戟,見那道人也空手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裏獵獵作響。楊鐵心喝道:“拔劍吧!”那道人道:“兩個鼠輩壹齊上來,道爺也只空手對付。”
楊鐵心使個旗鼓,壹招“毒龍出洞”,槍上紅纓抖動,卷起碗大槍花,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那道人壹怔,贊道:“好!”斜身避向左側,左掌翻轉,徑自來抓槍頭。
楊鐵心在這桿槍上曾下過苦功,已頗得祖傳技藝。楊家槍非同小可,北宋山後楊老令公、楊六郎等為時已久,槍法失傳,不去說他;南宋名將楊再興,學的也是家傳楊家槍法,當年楊再興憑壹桿鐵槍,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橋大戰金兵四萬,奮力殺死敵兵二千余名,刺殺萬戶長撒八孛堇、千戶長、百戶長壹百余人,其時金兵箭來如雨,他身上每中壹枝敵箭,便隨手折斷箭桿再戰,最後馬陷泥中,這才力戰殉國。金兵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余。這壹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
楊鐵心雖不及先祖威勇,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只見他攢、刺、打、挑、攔、搠、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纓紅光點點,好壹路槍法!
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招數靈動,變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隨槍走,趨避進退,卻哪裏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不禁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楊鐵心大喝壹聲,雙手抓住槍柄,陡然間擰腰縱臂,回身出槍,直刺道人面門,這壹槍剛猛狠疾,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屢殺大將的壹招“回馬槍”。當年楊再興身為大盜,在降宋之前與嶽飛對敵,曾以這壹招刺殺嶽飛之弟嶽翻,端的厲害無比。
那道人見壹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雙掌合攏,啪的壹聲,已把槍尖夾在雙掌之間。楊鐵心猛力挺槍往前疾送,竟紋絲不動,不由得大驚,奮起平生之力往裏回奪,槍尖卻如已鑄在壹座鐵山之中,哪裏再拉得回來?他漲紅了臉連奪三下,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的挾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忽然提起右掌,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壹擊,格的壹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鐵槍已摔落雪地。
那道人笑道:“妳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得罪了。請教貴姓。”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便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興楊將軍是閣下祖上嗎?”楊鐵心道:“那是先曾祖。”
那道人肅然起敬,抱拳道:“適才誤以為兩位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當真失敬,請教這位高姓。”這時郭嘯天已搶到兩人身邊,拄戟在地,說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泊好漢賽仁貴郭盛頭領的後人。”那道人道:“貧道可真魯莽了,這裏謝過。”說著又施了壹禮。
郭嘯天與楊鐵心躬身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楊鐵心壹面說,壹面拾起鐵槍。道人笑道:“好!正要與兩位喝個痛快!”
包惜弱與李萍掛念楊鐵心與人爭鬥,提心吊膽地站在門口觀看,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
三人坐定,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楊鐵心叫了壹聲:“啊也!”跳起身來。郭嘯天也吃了壹驚,叫道:“遮莫不是長春子嗎?”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真是有幸相見。”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壹個奸人,官府追得甚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裏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壹手,那就更惹道長起疑了。”丘處機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勁力?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鷹犬,喬裝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貧道。適才言語無禮,委實魯莽得緊。”楊鐵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指著地下血肉模糊的人頭,說道:“這人名叫王道乾,是個大漢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跟金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楊郭二人久聞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為人俠義,這時見他壹片熱腸,為國除奸,更是敬仰。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功夫,丘處機直言無隱。
楊家槍法乃兵家絕技,用於戰場上沖鋒陷陣,固所向無敵,當者披靡,但以之與江湖上武學高手對敵,畢竟尚有不足。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雖未登峰造極,卻也已臻甚高境界,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暗暗稱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倘若真的對敵,數招之間就已把他鐵槍震飛了;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於馬上,若是步戰,須當更求變化,不可拘泥成法。楊郭二人聽得不住點頭稱是。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丘處機所知雖博,卻也不明槍法中的精奧,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
三人酒酣耳熱,言談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嗎?”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壹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上什麽事,妳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嗎?”郭楊二人點頭答應。
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開門出外,飛身上樹,躲在枝葉之間。
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茫然不解。這時,只聽得門外朔風虎虎,過了壹陣,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道:“道長的耳朵好靈。”又想:“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與那跛子曲三相比,卻不知是誰高誰下?”又過壹會,馬蹄聲漸近,只見風雪中十余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沖到門前。
當先壹人突然勒馬,叫道:“足跡到此為止。剛才有人在這裏動過手。”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地上的足跡。
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便有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間樹上擲下壹物,砰的壹聲,正打在那人頭頂。這壹擲勁力奇大,那人竟為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壹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壹人拾起擲下之物,驚叫:“王大人的頭!”
為首那人抽出長刀,大聲吆喝,十余人把大樹團團圍住。他叫出壹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
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郭嘯天壹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畢,只見樹上壹枝羽箭飛將下來,卻是丘處機閃開四箭,接住了最後壹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擲下來,只聽得“啊”的壹聲,壹名黑衣人中箭落馬,滾入草叢。
丘處機拔劍躍下,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賊道,原來是妳!”刷刷刷三枝短弩隨手打出,揮動長刀,勒馬沖來。丘處機劍光連閃,又兩人中劍落馬。楊鐵心只看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過了十年多武藝,這位道爺出劍如此快法,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送了性命了。
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那使刀的也甚了得,壹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他下屬紛紛上前助戰。再鬥壹陣,郭楊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那使刀軍官纏鬥,捉空兒或出掌擊、或以劍刺,殺傷對方壹人,用意似要把全部來敵盡數殲滅,生怕傷了為頭之人,余黨壹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
只過半頓飯時間,來敵已只剩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敵,撮唇唿哨,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拉住他馬尾,手上使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壹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但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壹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
丘處機提劍四顧,唯見壹匹匹空馬四散狂奔,再無壹名敵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楊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嗎?”
郭楊二人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什麽人?”丘處機道:“妳在他們身上搜搜。”
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壹件公文來,抽出來看時,卻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趙府尹所發的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克日拿捕兇手歸案。郭嘯天正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裏拿著幾塊從屍身上撿出來的腰牌,上面刻著金國文字,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
郭嘯天道:“敵兵到咱們國境內任意逮人殺人,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什麽世界?”楊鐵心嘆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國稱臣,我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丘處機恨恨地道:“出家人本來不可濫殺,可是壹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便不能手下留情。”郭楊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打鬥,也早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察看詢問?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余具屍首埋入江邊土中。
李萍和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壹會,包惜弱突覺血腥之氣直沖胸臆,眼前金星亂冒,呀的壹聲,坐倒雪地。楊鐵心吃了壹驚,忙搶過扶起,連聲問道:“怎麽?”包惜弱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她臉如白紙,手足冰冷,不禁驚惶。
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搭了搭脈搏,大聲笑道:“恭喜,恭喜!”楊鐵心愕然問道:“什麽?”這時包惜弱“嚶”的壹聲,醒了過來,見三個男人站在周身,不禁害羞,李萍扶著她回進屋內,給她斟茶。
丘處機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壹是醫道,煉丹不成,於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不成章法的武藝。”郭嘯天道:“道長這般驚人武功倘若仍算不成章法,我兄弟倆只好說是小孩兒舞竹棒了!”三人壹面說笑,壹面掃雪滅跡。掃雪完畢後入屋重整杯盤。丘處機今日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興甚豪。
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地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嗎?”丘處機微壹沈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擄之辱。”
丘處機道:“正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來,放在桌上。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以匕尖在壹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壹把短劍上刻了“楊康”兩字。
郭楊二人見他運匕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明白他的意思,丘處機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沒帶什麽東西,這對短劍,就留給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吧。”郭楊兩人謝了接過,抽劍出鞘,只覺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
丘處機道:“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雖然鋒銳,但劍刃短了,貧道不合使,將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茍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郭楊二人大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強據北方,對百姓暴虐殘殺,民心不附,其勢必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舉杯飲盡,開門走出。郭楊二人待要相留,卻見他邁步如飛,在雪地裏早去得遠了。
郭嘯天嘆道:“高人俠士總是這般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乘機討教,卻是無緣。”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也給咱們出了口悶氣。”拿著短劍,拔出鞘來摩挲劍刃,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妳瞧成不成?”
郭嘯天道:“怎麽?”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麽讓他們結為兄弟,倘若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郭嘯天搶著道:“若是壹男壹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伸手相握,哈哈大笑。
李萍和包惜弱從內堂出來,笑問:“什麽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兩位夫人聽了,心中都甚樂意,不住叫好。
楊鐵心道:“咱們先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麽……”郭嘯天笑道:“那麽對不起得很,兩柄劍都到了做哥哥的家裏啦!”包惜弱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裏呢。”當下郭楊二人換過了短劍,分別交由李萍與包惜弱收好,郭氏夫婦告別回家。其時指腹為婚,事屬尋常,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往往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
楊鐵心把玩短劍,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惜弱將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待要去關後門,只見雪地裏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她吃了壹驚,心想:“原來這裏還有血跡沒打掃幹凈,要是給官府公差見到,豈不是天大禍事?”忙拿了掃帚,出門掃雪。
那血跡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留著有人爬動的痕跡,包惜弱愈加起疑,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壹座舊墳之後,只見地下有黑黝黝的壹團物事。
包惜弱走近看時,赫然是具屍首,身穿黑衣,便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壹,想是他受傷之後,壹時未死,爬到了這裏。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拉入草叢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不料她伸手壹拉,那屍首忽然扭動,跟著出聲呻吟。
包惜弱這壹下嚇得魂飛天外,只道是僵屍作怪,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壹般,再也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她拿掃帚去輕輕碰觸壹下,那屍首又呻吟了壹下,聲音甚為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時,見他背後肩頭中了壹枝狼牙利箭,深入肉裏,箭枝上染滿了血汙。天空雪花兀自不斷飄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壹層白雪,只須過得半夜,便凍也凍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見到受了傷的麻雀、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家來妥為餵養,直到傷愈,再放回田野,倘若醫治不好,就會整天不樂,這性情大了仍然不改,以致屋子裏養滿了諸般蟲蟻、小禽小獸。她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按著她性子給她取個名字,叫作惜弱。紅梅村包家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壹只,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買,家裏每只小雞都是得享天年,壽終正寢。她嫁到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甚為憐愛,事事順著她性子,楊家後院自然也是小鳥小獸的天下了。後來楊家的小雞小鴨也慢慢變成了大雞大鴨,只是她嫁來未久,家中尚未出現老雞老鴨,但大勢所趨,日後自必如此。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壹息地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起,明知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地見他痛死凍死,無論如何不忍。她微壹沈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沈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撿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竈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後。那人仍伏著不動。包惜弱扶他起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入嘴裏。她自幼醫治小鳥小獸慣了的,對醫傷倒也有點兒門道,見這壹箭射得甚深,胡亂拔出,只怕當時就會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桿,奮力提出。那人慘叫壹聲,暈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點,那枝箭終於拔出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紮住。過了壹陣,那人悠悠醒轉,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聲。
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大男人,靈機壹動,回家拿了塊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拉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放入柴房。
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汙衣,洗凈手臉,從瓦罐中倒出壹碗適才沒喝完的雞湯,壹手拿了燭臺,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見那人呼吸細微,並未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雞湯餵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
包惜弱吃了壹驚,舉燭臺瞧去,燭光下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聳,竟是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臉上壹熱,左手微顫,晃動了燭臺,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
那人睜開眼來,驀見壹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不禁看得呆了。包惜弱低聲道:“好些了嗎?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無力,險些把湯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搶住湯碗,這時救人要緊,只得用調羹餵著他壹口壹口地喝了。
那人喝了雞湯後,眼中漸漸現出光彩,凝望著她,顯是不勝感激。包惜弱倒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
這壹晚再也睡不安穩,連做了幾個噩夢,忽見丈夫挺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見那人提刀殺了丈夫,卻來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從夢中驚醒,嚇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著鐵槍,正用磨刀石磨礪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心驚膽戰,忙走去柴房,推開門來,壹驚更甚,裏面只剩亂草壹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裏赫然是壹行有人連滾帶爬向西而去的痕跡。她望著那痕跡,不覺怔怔地出了神。過了良久,壹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甚是困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妳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丈夫因自己懷孕,是以特加體惜,壹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惡如仇,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救徹底?當下絕口不提。
這日午後,楊鐵心與妻子閑談,說起賣酒的曲三出了門,留下個小女兒孤苦可憐,沒人照顧。包惜弱心下不忍,帶了些糕餅前去探視,過了好幾個時辰才回,說道那女孩沒飯吃,餓得很了。她有了身孕,無力照顧,已將她帶到紅梅村娘家,托她母親照看幾天,等曲三回家才送回。楊鐵心知道曲三英雄,得能助他壹臂之力,頗以為喜。
忽忽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腰圍漸粗,愈來愈感慵困,於那晚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
這日楊氏夫婦吃過晚飯,包惜弱在燈下給丈夫縫套新衫褲。楊鐵心打好了兩雙草鞋,把草鞋掛到墻上,記起日間耕田壞了犁頭,對包惜弱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壹斤半鐵,打壹打。”包惜弱道:“好!”楊鐵心瞧著妻子,說道:“我衣衫夠穿啦!妳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包惜弱轉過頭來壹笑,卻不停針。楊鐵心走過去,輕輕拿起她的針線。包惜弱這才伸了個懶腰,熄燈上床。
睡到午夜,包惜弱朦朧間忽覺丈夫陡然坐起身來,壹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之聲,聽聲音是從西面而來,過得壹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包惜弱坐起身來,道:“怎麽四面都有馬來?”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咱們給圍住啦!”包惜弱驚道:“幹什麽呀?”楊鐵心道:“不知道。”叫妻子把丘處機所贈的短劍放在懷裏,道:“妳拿著防身!”從墻上摘下壹桿鐵槍握住。
這時東南西北人聲馬嘶,已亂成壹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外望,只見大隊兵馬已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丁手裏高舉火把,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奔馳。
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叫喊:“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思:“是來捉拿曲三嗎?曲三已有幾個月不在村裏了,幸好他不在,否則的話,他武功再強,也敵不過這許多兵馬。”忽聽壹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快出來受縛納命。”
楊鐵心大吃壹驚,包惜弱更嚇得臉色蒼白。楊鐵心低聲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竟來誣害良民。跟官府是辯不清楚的,咱們只好逃命。妳別慌,憑我這桿槍,定能保妳沖出重圍。”他壹身武藝,又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這時臨危不亂,從壁上摘下長弓,斜負在背上,在腰間掛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來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什麽?統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壹酸,垂下淚來,顫聲道:“我們這家呢?”楊鐵心道:“咱們只要留得性命,我和妳自可在別地重整家園。”包惜弱道:“這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嘆道:“傻孩子,還顧得到它們嗎?”頓了壹頓,安慰她道:“官兵又怎會跟妳的小雞小貓兒為難。”包惜弱道:“他們要吃雞。”
壹言方畢,窗外火光閃耀,眾兵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兵丁高舉火把來燒楊家屋檐,口中大叫:“郭嘯天、楊鐵心兩個反賊再不出來,便把牛家村燒成了白地。”
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妳們幹什麽?”
兩名兵丁嚇了壹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
火光中壹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妳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兩旁擁上。楊鐵心倒轉槍來,壹招“白虹經天”,把三名兵丁掃倒在地,又是壹招“春雷震怒”,槍柄挑起壹兵,摜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說說我又犯了什麽罪。”
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叫罵,但也畏懼對方武勇,不敢逼近。他身後另壹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楊鐵心道:“拿來我看!”那武官道:“還有壹名郭犯呢?”
郭嘯天從窗口探出半身,彎弓搭箭,喝道:“郭嘯天在這裏。”箭頭對準了他。
那武官心頭發毛,只覺背脊上壹陣陣的涼氣,叫道:“妳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妳們聽。”郭嘯天厲聲道:“快讀!”把弓扯得更滿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犯,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郭嘯天道:“什麽衙門的公文?”那武官道:“是臨安府府尹大人的手諭。”
郭楊二人都是壹驚,均想:“什麽事這等厲害?難道丘道長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的首告?有什麽憑據?”那武官道:“我們只管拿人,妳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辯去。”楊鐵心叫道:“臨安府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我們可不上這個當。”彎弓搭箭,箭尖對準了那武官。領隊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壹等。”
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妳快多穿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妳,待我先射倒將官,兵卒自然亂了。”松手放弦,弦聲響處,箭發流星,正中那武官胸膛。那武官啊喲壹聲,撞下馬來,眾兵丁齊聲發喊,另壹名武官叫道:“拿反賊啊!”眾兵丁紛紛沖來。郭楊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率下沖到兩家門前。
楊鐵心大喝壹聲,疾沖出門,鐵槍起處,官兵驚呼倒退。他縱到壹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挺槍刺去,那武官舉槍擋架。楊家槍法變化靈動,楊鐵心槍桿下沈,那武官腿上早著。他舉槍挑起,那武官壹個筋鬥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桿在地下壹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力夾,那馬壹聲長嘶,於火光中向屋門奔去。楊鐵心挺槍刺倒門邊壹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著妻子李萍,從人叢中沖殺出來。
官兵見二人勢兇,攔阻不住,紛紛放箭。
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壹躍下馬。李萍急道:“使不得。”楊鐵心哪裏理她,壹把將她攔腰抱起,放上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壹彪軍馬沖殺過來。郭楊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來。包惜弱叫了壹聲:“啊喲!”坐騎中箭跪地,把馬背上兩個女子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大哥,妳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提槍往人叢中沖殺過去。十余名官兵排成壹列,手挺長矛對準了楊鐵心,齊聲吶喊。
郭嘯天眼見官兵勢大,心想:“憑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我們又沒犯法,與其白自在這裏送命,不如上臨安府分辯去。上次丘處機道長殺了官兵和金兵,可沒放走了壹個,死無對證,諒官府也不能定我們的罪。再說,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們兄弟殺的。”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楊鐵心壹呆,拖槍回來。
帶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妳們不死。”
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下壹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嘆了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郭楊二人的兵器剛壹離手,十余枝長矛的矛頭立刻刺到了四人身旁。八名士兵走過來,兩個服侍壹個,將四人反手縛住。
楊鐵心嘿嘿冷笑,昂頭不理。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刷的壹鞭,擊在楊鐵心臉上,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嗎?”這壹鞭只打得他自額至頸,長長壹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妳叫什麽名字?”那軍官怒氣更熾,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嗎?妳到閻王老子那裏去告狀吧。”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睜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爺額頭有刀疤,臉上有青記,都記住了!”說著又是壹鞭。
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沒做壞事。妳……妳幹嗎要這樣打人呀?妳……妳怎麽不講道理?”
楊鐵心壹口唾沫,呸的壹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妳這反賊!”舉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閃過,身旁兩名士兵長矛前挺,抵住他的兩脅。段天德又是壹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急縮。那段天德倒也有幾分武功,壹刀不中,隨即向前壹送,他使的是柄鋸齒刀,這壹下便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壹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
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飛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吃了壹驚,收刀招架。郭嘯天雖然雙手遭縛,腿上功夫仍頗了得,身子未落,左足收轉,右足飛出,正踢在段天德腰裏。
段天德劇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亂槍戳死了!上頭吩咐了的,反賊倘若拒捕,格殺勿論。”眾兵舉矛齊刺。郭嘯天接連踢倒兩兵,終是雙手遭縛,轉動不靈,身子閃讓長矛,段天德自後趕上,手起刀落,把他壹只右膀斜斜砍了下來。
楊鐵心正自力掙雙手,急切無法脫縛,突見義兄重傷倒地,心中急痛之下,身上忽然生出壹股巨力,大喝壹聲,繩索繃斷,揮拳打倒壹名兵士,搶過壹柄長矛,展開了楊家槍法,這時候壹夫拚命,萬夫莫當。長矛起處,登時搠翻兩名官兵。段天德見勢頭不好,先自退開。楊鐵心這時壹切都豁出去了,東挑西打,頃刻間又戳死數兵。眾官兵見他兇猛,心下都怯了,發壹聲喊,四下逃散。
楊鐵心也不追趕,扶起義兄,見他斷臂處血流如泉湧,全身已成了個血人,不禁垂下淚來。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拚死救妳出去。”郭嘯天道:“不……不……”暈了過去。
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壹刀將他連肩帶胸地砍下,創口占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紮。郭嘯天悠悠醒來,叫道:“兄弟,妳去救妳弟婦與妳嫂子,我……我……不成了……”說著氣絕而死。
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腦海中壹閃,便想到了兩人結義時的那句誓言:“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擡頭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妳報仇!”挺矛向官兵隊裏沖去。
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傳下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渾不在意,撥箭疾沖。壹名武官手揮大刀,當頭猛砍,楊鐵心身子壹矮,突然鉆到馬腹之下。那武官壹刀砍空,正待回馬,後心已給長矛刺進。楊鐵心擲開屍首,跳上馬背,舞動長矛。眾官兵哪敢接戰,四下奔逃。
他趕了壹陣,只見壹名武官抱著壹個女子,騎在馬上疾馳。楊鐵心飛身下馬。橫矛桿打倒壹名兵士,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準那武官坐騎,嗖的壹箭射去,正中馬臀,馬腿前跪,馬上兩人滾了下來。楊鐵心再是壹箭,射死了武官,搶將過去,只見那女子在地下掙紮著坐起身來,正是自己妻子。
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了他懷裏。楊鐵心問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給……給官兵捉去啦!”楊鐵心道:“妳在這裏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官兵追來啦!”
楊鐵心回過頭來,果見壹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楊鐵心咬牙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骨血。天可憐見,妳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
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妳說過的,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在壹塊!是嗎?妳說過的。”
楊鐵心心中壹酸,抱住妻子親了親,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數十步回頭壹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官兵已趕到她身旁。
楊鐵心伸袖子壹抹臉上的淚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身當此時,以救義嫂為先,趕了壹陣,又奪到壹匹馬,抓住壹名官兵喝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樹林壹個女人聲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轉馬頭,沖入林中,只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正跟兩名兵士廝打。她是農家女子,身子壯健,雖不會武藝,但拼命蠻打,自有壹股剛勇,那兩名兵士又笑又罵,壹時卻也奈何她不得。楊鐵心更不打話,沖上去壹矛壹個,戳死了兩兵,把李氏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
奔到與包氏分手之處,卻已無人。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印雜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給官兵擄去了。
楊鐵心急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急間,忽然道旁號角聲響,沖出十余名黑衣武士。當先壹人舉起狼牙棒往他頭頂猛砸下來。楊鐵心舉矛格開,還了壹矛。那人回棒橫掃,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術所使家數。
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壹位霹靂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武林豪傑使這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狼牙棒份量沈重,若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只金兵將官卻甚喜用,以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身強力大,兵器沈重,則陣上多占便宜。當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擊大宋軍民。眾百姓氣憤之余,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什麽可怕,他們有壹物,咱們自有壹物抵擋。”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朮。”甲道:“咱們有韓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馬。”甲道:“咱們有麻劄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頭頂的腦門,金兵狼牙棒打來,大宋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含無限悲憤。
這時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想起以前和郭嘯天的談論,越來越疑心,瞧這人棒法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地忽然在此現身?又鬥數合,槍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於馬下。余眾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去看騎在身後的李氏,要瞧她在戰鬥之中有無受傷,突然間樹叢中射出壹枝冷箭,楊鐵心不及閃避,這壹箭直透後心。李氏大驚,叫道:“叔叔,箭!箭!”楊鐵心心中壹涼:“不料我今日死在這裏!但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生。”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沖過去,背上箭傷劇痛,眼前突然漆黑,昏暈在馬背之上。
當時包惜弱給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讓幾名士兵擁上壹匹坐騎。壹個武官舉起火把,向她臉上仔細打量了壹會,點頭說道:“是她!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另壹名武官笑道:“現下總算大功告成,這趟辛苦,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吧。”那武官道:“哼,只盼上頭少克扣些。”轉頭對號手道:“收隊吧!”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只掛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色已明,路上漸有行人,百姓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開。包惜弱起初擔心官兵無禮,哪知眾武官居然言語舉止之間頗為客氣,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數裏,忽然前面喊聲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沖殺出來,當先壹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通統下馬納命。”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快滾開!”壹眾黑衣人更不打話,沖入官兵隊裏,雙方混戰起來。官兵雖然人多,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壹時之間殺得不分勝負。
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鐵哥的朋友們得到訊息,前來相救?”混戰中壹箭飛來,正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蹄向北疾馳。
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只聽後面蹄聲急促,壹騎馬追來。轉眼間壹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圈,呼的壹聲,長索飛出,索上繩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騎,兩騎馬並肩而馳。那人漸漸收短繩索,兩騎馬奔跑也緩慢了下來,再跑數十步,那人呼哨壹聲,他所乘黑馬收腳站住。包惜弱的坐騎給黑馬壹帶,無法向前,壹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拉不住韁,雙手壹松,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只覺似是睡在柔軟的床上,又覺身上似蓋了棉被,甚覺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果是睡在床上。她側頭望時,見床前桌上點著油燈,似有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
那人聽得她翻身,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了帳子,低聲問道:“睡醒了嗎?”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復,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她額頭壹摸,輕聲道:“燒得好燙手,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迷糊糊地重又入睡。
過了壹會,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餵她喝藥。她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人輕拍她肩膀,低語撫慰。
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白天,忍不住出聲呻吟。壹個人走近前來,揭開帳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壹驚,這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裏所救的那個垂死青年。
包惜弱道:“這是什麽地方,我當家的呢?”那青年搖搖手,示意不可作聲,低聲道:“外邊官兵追捕很緊,咱們現下是借住在壹家鄉農家裏。小人鬥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了形跡。”包惜弱臉壹紅,點了點頭,又問:“我當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虛弱,待大好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
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似乎丈夫已遭不測,雙手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麽了?”那人只勸道:“娘子心急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滿臉無可奈何之狀,點了點頭,道:“楊爺不幸,給賊官兵害死了。”說著搖頭嘆息。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良久醒轉,放聲大哭。
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地道:“他……他怎麽去世的?”那人道:“楊爺可是二十來歲年紀,身長膀闊,手使壹柄長矛的嗎?”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昨日見到他和官兵相鬥,殺了好幾個人,可惜……唉,可惜壹名武官偷偷繞到他身後,出槍刺進了他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暈了過去,這壹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強,整日只斯斯文文的和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些過意不去了,問道:“相公高姓大名?怎會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顏,名烈,昨天和幾個朋友經過這裏,正遇到官兵逞兇害人。小人路見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爺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緣巧合了。”
包惜弱聽到“天緣巧合”四字,臉上壹紅,轉身向裏,不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竇,轉身說道:“妳和官兵本來是壹路的。”顏烈道:“怎……怎麽?”包惜弱道:“那日妳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那位道長,這才受傷的嗎?”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來,要去臨安府,路過貴村,哪知道無端端壹箭射來,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要捉什麽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卻捉道士,真壹塌糊塗。”說著笑了起來。
包惜弱道:“啊,原來妳是路過,不是他們壹夥。我還道妳也是來捉那道長的,那天還真不想救妳呢。”當下便述說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處機,他又怎樣殺散官兵。
包惜弱說了壹會,卻見他怔怔地瞧著自己,臉上神色癡癡迷迷,似乎心神不屬,當即住口。顏烈陪笑道:“對不住。我在想咱們怎生逃出去,可別再讓官兵捉到。”
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過世,我還活著幹什麽?妳壹個人走吧。”
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為賊兵所害,含冤莫白,妳不設法為他報仇,卻只壹意尋死。官人生前是英雄豪傑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吧?”
包惜弱道:“我壹個弱女子,又怎有報仇的能耐?”顏烈義憤於色,昂然道:“娘子要報殺夫之仇,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妳可知道仇人是誰?”包惜弱想了壹下,說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額頭有個刀疤,臉上有塊青記。”顏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記認,他就逃到天涯海角,也非報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來壹碗稀粥,碗裏有個剝開了的鹹蛋,說道:“妳不愛惜身子,怎麽報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悲痛之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了頭髻,找到塊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鬢邊,為丈夫帶孝,但見鏡中紅顏如花,夫妻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痛哭起來。
顏烈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柔聲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包惜弱隨他出屋。顏烈摸出壹錠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壹箭,這時顏烈已把箭創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裏去呀?”顏烈使個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走出十余裏,包惜弱又問:“妳帶我到哪裏去?”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僻的所在住下,避壹避風頭。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為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為官人報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況大難之余,孤苦無依,聽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生報答妳才好?”顏烈凜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壹生供娘子驅使,就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應該的。”包惜弱道:“只盼盡快殺了那大壞人段天德,給鐵哥報了大仇,我這就從他於地下。”想到這裏,又垂下淚來。
兩人行了壹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夫婦二人,要了壹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壹聲不做,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用劍自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鋪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壹張氈毯,對包惜弱道:“娘子請安睡吧!”說著閉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當真柔腸寸斷,呆呆地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早點。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範之心登時消了大半。待用早點時,見是壹碟雞炒幹絲,壹碟火腿,壹碟臘腸,壹碟熏魚,另有壹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於清貧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吃早飯只幾根鹹菜,半塊乳腐,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哪裏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裏頗感不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壹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什麽?”店伴道:“相公今日壹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開包裹看時,不覺呆了,見是壹套全身縞素衣裙,白鞋白襪固壹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難為他壹個年輕男子,怎想得如此周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她半夜倉促離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壹夜的糾纏奔逃,更已滿身破損塵汙,換上衣衫後裏外壹新,精神也不覺為之稍振。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
兩人縱馬上道,有時壹前壹後,有時並轡而行。這時正是江南春時將至,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田中禾苗壹片新綠。
顏烈為了要她寬懷減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包惜弱的父親是個小鎮上的不第學究,只稍有常識,丈夫和義兄郭嘯天卻都是粗豪漢子,她壹生之中,實從未遇到過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但覺他壹言壹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只眼見壹路北去,離臨安越來越遠,他卻絕口不提如何為己報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顏相公,我夫君的屍身,不知落在哪裏?”
顏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尋訪尊夫屍首,為他安葬,實因前日救娘子時殺了官兵,眼下正是風急火旺的當口,我只要在臨安左近壹現身,非遭官兵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處追拿娘子,說道尊夫殺官造反,罪大惡極,拿到他的家屬,男的斬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無人保護,給官兵拿了去,遭遇必定極慘。小人身在黃泉之下,也要傷心含恨了。”包惜弱聽他說得誠懇,點了點頭。顏烈道:“我仔細想過,眼下最要緊的,是為尊夫收屍安葬。咱們到了嘉興,我便取出銀子,托人到臨安去妥為辦理。倘若娘子定要我親自去辦這才放心,那麽在嘉興安頓好娘子之後,小人冒險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險,於理不合,說道:“相公如能找到妥當可靠的人去辦,那也壹樣。”又道:“我丈夫有個姓郭的義兄,同時遭難,敢煩相公壹並為他安葬,我……我……”說著垂下淚來。
顏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報仇之事,段天德那賊子是朝廷武將,要殺他著實不易,此刻他又防備得緊,只有慢慢地等候機會。”包惜弱只想殺了仇人之後,便自殺殉夫。顏烈這番話雖句句都屬實情,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壹急,哭出聲來,抽抽噎噎地道:“我也不想要報什麽仇了。我當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壹個弱女子,又……又有什麽能耐?我壹死殉夫便是。”
顏烈沈吟半晌,似也十分為難,終於說道:“娘子,妳信得過我嗎?”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眼下咱們只有前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邊去捉人。咱們只要過了淮河,就沒多大兇險了。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雪恨。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海沈冤,自有小人壹力承擔。”
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壹個弱女子又到哪裏去安身立命?那晚親眼見到官兵殺人放火的兇狠模樣,若落入了他們手中,給充作官妓,那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個守節寡婦,如何可隨壹個青年男子同行?此刻倘若舉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攔。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她連日悲傷哭泣,這時卻連眼淚也幾乎流幹了。
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有不遵。”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心中反覺過意不去,除非此時自己立時死了,壹了百了,否則實在也無他法,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低頭道:“妳瞧著辦吧。”
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再提啦。”顏烈道:“是,是。”
當晚兩人在烏墩鎮壹家客店中宿歇,仍同處壹室。自從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後,顏烈的言談舉止,已不如先前拘謹,時時流露出喜不自勝之情。包惜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見他並無絲毫越禮,心想他不過是感恩圖報,料來不致有何異心。
次日中午,兩人到了嘉興府。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就十分繁盛,古稱秀州,五代石晉時改名嘉禾郡,南宋時孝宗誕生於此,即位後改名嘉興,意謂龍興之也。地近京師臨安,市肆興旺。
顏烈道:“咱們找壹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壹直在害怕官兵追來,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裏的店鋪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得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壹呆,道:“這不是昨天才買的嗎?怎麽就舊了?”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壹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像娘子這般容色,豈可不穿世上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他誇獎自己容貌,內心竊喜,低頭道:“我是在熱喪之中……”顏烈忙道:“小人理會得。”包惜弱就不言語了。她容貌秀麗,但丈夫楊鐵心從來沒這般當面贊過,低下頭偷眼向顏烈瞧去,見他並無輕薄神色,壹時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顏烈問了途人,徑去當地最大的“秀水客棧”投店。漱洗罷,顏烈與包惜弱壹起吃了些點心,兩人相對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壹間客房,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臉上壹陣紅壹陣白,心事重重。
過了壹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弱點了點頭,道:“相公可別太多花費了。”顏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喪,不能戴用珠寶,要多花錢也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