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

　　喬峰運功良久，忽聽得西北角上高處傳來格格兩聲輕響，知有武林中人在屋頂行走，跟著東南角上也這麽兩響。聽到西北角上響聲時，喬峰尚不以為意，但如此兩下湊合，多半是沖著自己而來，低聲向阿朱道：“我出去壹會，即刻就回來，妳別怕！”阿朱點了點頭。喬峰也不吹滅燭火，房門本是半掩，他側身挨出，繞到後院窗外，貼墻而立。
　　只聽得客店靠東壹間上房中有人說道：“是向八爺麽？請下來吧。”西北角上那人笑道：“關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內那人道：“好極，好極！壹塊兒請進。”屋頂兩人先後躍下，走進房中。
　　喬峰心道：“關西祁老六人稱‘快刀祁六’，是關西聞名的好漢。那向八爺想必是湘東的向望海，聽說此人家財豪富，武功了得。這兩人不是奸險之輩，跟我素無糾葛，決不是沖著我來，倒是瞎疑心了。房中那人說話有些耳熟，卻是何人？”
　　只聽向望海道：“‘閻王敵’薛神醫突然大撒英雄帖，遍邀江湖同道，勢頭又這般緊迫，說什麽‘英豪見帖，便請駕臨’。鮑大哥，妳可知為了何事？”
　　喬峰聽到“閻王敵薛神醫”六個字，登時驚喜交集：“薛神醫是在附近麽？我只道他遠在甘州。若在近處，阿朱這小丫頭可有救了。”
　　他早聽說薛神醫是當世醫中第壹聖手，只因“神醫”兩字太出名，連他本來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傳說更加誇大，說他連死人也醫得活，至於活人，不論受了多麽重的傷，生了多麽重的病，他總能有法子治好，因此令得陰間的閻羅王也大為頭痛，派了無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給薛神醫從旁阻撓，攔路奪人。這薛神醫不但醫道如神，武功也頗了得。他愛和江湖上的朋友結交，給人治了病，往往向對方請教壹兩招武功。對方感他活命之恩，傳授時自然決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聽得快刀祁六問道：“鮑老板，這幾天做了什麽好買賣啊？”喬峰心道：“難怪房中那人的聲音聽來耳熟，原來是‘沒本錢’鮑千靈。此人劫富濟窮，頗有俠名，當年我就任丐幫幫主，他也曾參與典禮。”
　　他既知房中是向望海、祁六、鮑千靈三人，便不想聽人隱私，尋思：“明日壹早去拜房鮑千靈，向他探問薛神醫的落腳之地。”正要回房，忽聽得鮑千靈嘆了口氣，道：“唉，這幾天心境挺壞，提不起做買賣興致，今天聽到他殺父、殺母、殺師的惡行，更加氣憤！”說著伸掌在桌上重重壹擊。
　　喬峰聽到“殺父、殺母、殺師”這幾個字，心中壹凜：“他是在說我了。”
　　向望海道：“喬峰這廝壹向名頭很大，假仁假義，倒給他騙了不少人，哪想得到竟會幹出這等滔天罪行來。”鮑千靈道：“當年他出任丐幫幫主，我和他也有過壹面之緣。這人過去的為人，我壹向是十分佩服的。聽趙老三說他是契丹夷種，我還力斥其非，和趙老三為此吵得面紅耳赤，差些兒動手打上壹架。唉，夷狄之人，果然與禽獸無異，他隱瞞得壹時，到得後來，終於兇性大發。”祁六道：“沒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師是他師父。”鮑千靈道：“此事本來極為隱秘，連少林派中也極少人知。但喬峰既殺了他師父，少林派可就瞞不住了。這姓喬的惡賊只道殺了他父母和師父，便能隱瞞他的出身來歷，跟人家來個抵死不認，沒料到弄巧成拙，罪孽越來越大。”
　　喬峰站在門外，聽到鮑千靈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尋思：“‘沒本錢’鮑千靈跟我算得上是有點交情的，此人決非信口雌黃之輩，連他都這樣說，旁人自是更加說得不堪之極了。唉，喬某遭此不白奇冤，又何必費神去求洗刷？從此隱姓埋名，十余年後，叫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這樣壹號人物，也就是了。”霎時之間，不由得萬念俱灰。
　　卻聽得向望海道：“依兄弟猜想，薛神醫大撒英雄帖，就是為了商議如何對付喬峰。這位‘閻王敵’嫉惡如仇，又聽說他跟少林寺的玄難、玄寂兩位大師交情著實不淺。”鮑千靈說道：“不錯，我想江湖上近來除了喬峰行惡之外，也沒別的什麽大事。向兄、祁兄，來來來，咱們幹上幾斤白酒，今夜來個抵足長談。”
　　喬峰心想，他們就是說到明朝天亮，也不過是將我加油添醬地臭罵壹夜而已，當下不願再聽，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見他臉色慘白，神情難看，問道：“喬大爺，妳遇上了敵人嗎？”心下擔憂，怕他受了內傷。喬峰搖了搖頭。阿朱仍不放心，問道：“妳沒受傷，是不是？”
　　喬峰自踏入江湖以來，只有為友所敬、為敵所懼，哪有像這幾日中如此受人輕賤卑視，他聽阿朱這般詢問，不由得傲心登起，大聲道：“沒有。那些無知小人對我喬某造謠誣蔑，倒是不難，要出手傷我，未必有這麽容易。”突然之間，將心壹橫，激發了英雄氣概，說道：“阿朱，明日我去給妳找壹個天下最好的大夫治傷，妳放心安睡吧！”
　　阿朱瞧著他這副睥睨傲視的神態，心中又敬仰，又害怕，只覺眼前這人跟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驕傲、又神氣。但喬峰粗獷豪邁，像壹頭雄獅，慕容公子卻溫文瀟灑，像壹只鳳凰。
　　喬峰心意已決，更無掛慮，坐在椅上便睡著了。
　　阿朱見黯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過了壹會，聽得他發出輕輕鼾聲，臉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動，咬著牙齒，方方的面頰兩旁肌肉凸了出來。阿朱忽起憐憫之意，只覺得眼前這個粗壯的漢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實在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喬峰以內力替阿朱接續真氣，付了店賬，命店伴去雇了壹輛騾車。他扶著阿朱坐入車中，然後走到鮑千靈的房外，大聲道：“鮑兄，小弟喬峰拜見。”
　　鮑千靈和向望海、祁六三人罵了喬峰半夜，倦極而眠，這時候還沒起身，忽聽得喬峰呼叫，都大吃壹驚，齊從炕上跳了下來，抽刀的抽刀，摸鞭的摸鞭。三人兵刃壹入手，登時呆了，只見自己兵刃上貼著壹張小小白紙，寫著“喬峰拜上”四個小字。三人互望了幾眼，心下駭然，才知昨晚睡夢之中，已給喬峰做下了手腳，他若要取三人性命，當真易如反掌。其中鮑千靈更加慚愧，他外號叫做“沒本錢”，日走千家，夜闖百戶，飛檐走壁，取人錢財，最是他的拿手本領，不料夜中著了喬峰的道兒，直到此刻方始知覺。
　　鮑千靈將軟鞭纏還腰間，心知喬峰若有傷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當即搶到門口，說道：“鮑千靈的項上人頭，喬兄何時要取，隨時來拿便是。鮑某專做沒本錢生意，全副家當蝕在喬兄手上，也沒什麽。閣下連父親、母親、師父都殺，對鮑某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壹見到軟鞭上的字條，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兇險無比，索性跟他強橫到底，真的無法逃生，也只好將壹條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喬峰抱拳道：“當日山東青州府壹別，忽忽數年，鮑兄風采如昔，可喜可賀。”鮑千靈哈哈壹笑，說道：“茍且偷生，直到如今，總算還沒死。”喬峰道：“聽說‘閻王敵’薛神醫大撒英雄帖，在下頗想前去見識見識，便與三位壹同前往如何？”
　　鮑千靈大奇，心想：“薛神醫大撒英雄帖，為的就在對付妳。妳沒的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聞丐幫喬幫主膽大心細、智勇雙全，若不是有恃無恐，決不會去自投羅網，我可別上了他當才好。”
　　喬峰見他遲疑不答，道：“喬某有事相求薛神醫，還盼鮑兄引路。”
　　鮑千靈心想：“我正愁逃不脫他毒手，將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圍攻，他便有三頭六臂，終究寡不敵眾。只是跟他壹路同行，可真九死壹生。”雖心下惴惴，總想還是將他領到英雄會中去的為妙，便道：“這英雄大宴，便設在此去東北七十裏的聚賢莊。喬兄肯去，再好也沒有了。鮑千靈有言在先，自來會無好會，宴無好宴，喬兄此去兇多吉少，莫怪鮑千靈事先不加關照。”
　　喬峰淡淡壹笑，道：“鮑兄好意，喬某心領。英雄宴既設在聚賢莊上，那麽做主人的是遊氏雙雄了？聚賢莊的所在，那也容易打聽，三位便請先行，小弟過得壹個時辰，慢慢再去不遲，也好讓大夥兒先有預備。”
　　鮑千靈回頭向祁六和向望海兩人瞧了壹眼，兩人緩緩點頭。鮑千靈道：“既是如此，我們三人在聚賢莊上恭候喬兄大駕。”
　　
　　鮑、祁、向三人匆匆結了店賬，跨上坐騎，加鞭向聚賢莊進發。壹路催馬而行，時時回頭張望，只怕喬峰忽乘快馬，自後趕到，幸好始終不見。鮑千靈固是個機靈之極的人物，祁六和向望海也均閱歷豐富、見聞廣博。但三人壹路上商量推測，始終捉摸不透喬峰說要獨闖英雄宴有何用意。
　　祁六忽道：“鮑大哥，妳見到喬峰身旁的那輛大車沒有，這中間只怕有古怪。”向望海道：“難道車中埋伏有什麽厲害人物？”鮑千靈道：“就算車中重重疊疊地擠滿了人，擠到七八個，那也塞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加上喬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過如大海中的壹只小船，那又濟得甚事？”
　　說話之間，壹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漸多，都是趕到聚賢莊去赴英雄宴的。這次英雄宴是臨時所邀，發的是無名帖，帖上不署賓客姓名，見者有份，只要是武林中人，壹概歡迎。接到請貼之人連夜快馬轉邀同道，壹個轉壹個，壹日壹夜之間，帖子竟也已傳得極遠。只因時間迫促，來到聚賢莊的，大都是少林寺左近方圓數百裏內的人物。但河南是中州之地，交通要匯，除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訊息，盡皆來會，人數著實不少。
　　這次英雄宴由聚賢莊遊氏雙雄和“閻王敵”薛神醫聯名邀請。遊氏雙雄遊驥、遊駒家財豪富，交遊廣闊，武功了得，名頭響亮，但在武林中既沒什麽了不起的勢力，也算不上如何德高望重，原本請不到這許多好漢。那薛神醫卻是人人都想與他結交的。武學之士盡管大都自負了得，卻很少有人自信能夠打遍天下無敵手，就算真的自以為當世武功第壹，也難保不生病受傷。如能交上了薛神醫這位朋友，就是多了壹條性命，只消不是當場斃命，薛神醫肯伸手醫治，那便死裏逃生了。因此遊氏雙雄請客，收到帖子的不過自覺臉上有光，這薛神醫的帖子，卻不啻是壹道救命的符箓。人人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後自己有什麽三長兩短，他便不能袖手不理，而在刀頭上討生活之人，誰又保得定沒有兩短三長？請帖上署名是“薛慕華、遊驥、遊駒”三個名字，其後附了壹行小字：“遊驥、遊駒附白：薛慕華先生人稱‘薛神醫’。”若不是有這行小字，收到帖子的多半還不知薛慕華是何方高人，來到聚賢莊的只怕連三成也沒有了。
　　鮑千靈、祁六、向望海三人到得莊上，遊老二遊駒親自迎了出來。進得大廳，只見廳上已黑壓壓地坐滿了人。鮑千靈有識得的，有不相識的，壹進廳中，四面八方都是人聲，多半說：“鮑老板，發財啊！”“老鮑，這幾天生意不壞啊。”鮑千靈連連拱手，和各路英雄招呼。他可真還不敢大意，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邁的固多，氣量狹窄的可也著實不少，壹個不小心向誰少點了壹下頭，沒笑上壹笑答禮，說不定無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無窮後患，甚至釀成殺身之禍，也非奇事。
　　遊駒引著他走到東首主位之前。薛神醫站起身來，說道：“鮑兄、祁兄、向兄三位大駕光降，當真往老朽臉上貼金，感激之至！”鮑千靈連忙答禮，說道：“薛老爺子見招，鮑千靈便病得動彈不得，也要叫人擡了來。”遊老大遊驥笑道：“妳當真病得動彈不得，更要叫人擡了來見薛老爺子啦！”旁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遊駒道：“三位路上辛苦，請到後廳去用些點心。”
　　鮑千靈道：“點心慢慢吃不遲，在下有壹事請問。薛老爺子和兩位遊爺這次所邀的賓客之中，有沒喬峰在內？”
　　薛神醫和遊氏雙雄聽到“喬峰”兩字，均微微變色。遊驥說道：“我們這次發的是無名帖，見者統請。鮑兄提起喬峰，是何意思？鮑兄與喬峰那廝頗有交情，是也不是？”
　　鮑千靈道：“喬峰那廝說要到聚賢莊來，參與英雄大宴。”
　　他此言壹出，登時群相聳動。大廳上眾人本來各自在高談闊論，喧嘩嘈雜，突然之間，大家都靜了下來。站得遠遠的人本來聽不到鮑千靈的話，但忽然發覺誰都不說話了，自己說了壹半的話也就戛然而止。霎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後廳的鬧酒聲、走廊上的談笑聲，卻遠遠傳了過來。
　　薛神醫問道：“鮑兄如何得知喬峰那廝要來？”
　　鮑千靈道：“是在下與祁兄、向兄親耳聽到的。說來慚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壹個大斛鬥。”向望海向他連使眼色，叫他不可述說昨晚的醜事。但鮑千靈知道薛神醫和遊氏雙雄固然精幹，而英雄會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隱瞞，定會惹人猜疑。這壹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已被卷入了漩渦之中，壹個應付不當，立時身敗名裂。他緩緩從腰間解下軟鞭，那張寫著“喬峰拜上”四字的小紙條仍貼在鞭上。他將軟鞭雙手遞給薛神醫，說道：“喬峰命在下三人傳話，說道今日要到聚賢莊來。”跟著便將如何見到喬峰，他有何言語等情，壹字不漏、絲毫不易地說了壹遍。向望海連連跺腳，滿臉羞得通紅。
　　鮑千靈泰然自若地將經過情形說完，最後說道：“喬峰這廝乃契丹狗種，就算他大仁大義，咱們也當將他除了，何況他惡性已顯，為禍日烈。倘若他遠走高飛，那可不易追捕。也真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來自投羅網。”
　　遊駒沈吟道：“素聞喬峰智勇雙全，其才頗足以濟惡，倒也不是個莽撞匹夫，難道他真敢到這英雄大宴中來？”
　　鮑千靈道：“只怕他另有奸謀，卻不可不防。人多計長，咱們大夥兒來合計合計。”
　　說話之間，外面又來了不少英雄豪傑，有“鐵面判官”單正和他的五個兒子，譚公、譚婆夫婦和趙錢孫壹幹人。這些人當日都曾在杏子林中為西夏人的“悲酥清風”所毒倒，之後得丐幫救脫，又聽說是喬峰送來解藥救人，他們都想喬峰決不會反來相救，多半是丐幫中人故意歸功於昔日幫主，紮壹紮丐幫的面子。其後得知遊氏雙雄和薛神醫廣撒英雄帖，便也來參與其事。過不多時，少林派的玄難、玄寂兩位高僧也到了。薛神醫和遊氏兄弟壹壹歡迎款接。說起喬峰為惡，人人均大為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進來稟報：“丐幫徐長老率同傳功、執法二長老，以及奚宋陳吳四長老齊來拜莊。”
　　眾人都是壹凜。丐幫是江湖上第壹大幫，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幫大舉前來，果然為喬峰聲援來了。”單正道：“喬峰已破門出幫，不再是丐幫的幫主，我親眼見到他們已反臉成仇。”向望海道：“故舊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盡忘。”遊驥道：“丐幫眾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漢子，豈能不分是非？倘若仍相助喬峰，那不成了漢奸賣國賊麽？”眾人點頭稱是，都道：“丐幫眾首腦都是英雄好漢，決不能做漢奸賣國賊！”
　　薛神醫和遊氏雙雄迎出。只見丐幫來者不過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寬了，均想：“莫說這些叫化頭兒不會袒護喬峰，就算不懷好意，這十二三人又成得什麽氣候？”群雄與徐長老等略行寒暄，迎進大廳，只見丐幫諸人都臉有憂色，顯然懷著極重的心事。
　　各人分賓主坐下。徐長老開言道：“薛兄，遊家兩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為了武林中新出的這個禍胎喬峰麽？”
　　群雄聽他稱喬峰為“武林中新出的禍胎”，大家對望了壹眼，不約而同地籲了口氣。遊驥道：“正是為此。徐長老和貴幫諸位長老壹齊駕臨，確是武林大幸。咱們撲殺這番狗，務須得到貴幫諸長老點頭，否則要是惹起什麽誤會，傷了和氣，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長老長嘆壹聲，說道：“此人喪心病狂，行止乖張。本來嘛，他曾為敝幫立過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們誤中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處世，總當以大節為重，壹些小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腦後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敝幫諸長老雖都受過他的好處，卻不能以私恩而廢公義。常言道大義滅親，何況他眼下早已不是本幫的什麽親人。”
　　他此言壹出，群雄紛紛鼓掌喝彩。
　　遊驥接著說起喬峰也要來赴英雄大宴。諸長老聽了都不勝駭異，各人跟隨喬峰日久，知他行事素來有勇有謀，倘若當真單槍匹馬闖到聚賢莊來，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猜想喬峰那廝乃故布疑陣，讓大夥兒在這裏空等，他卻溜了個不知去向。這叫做金蟬脫殼之計。”吳長老伸手重重在桌上壹拍，罵道：“脫妳媽的臭殼！喬峰是何等樣人物，他說過了的話，哪有不作數的？”向望海給他罵得滿臉通紅，怒道：“妳要為喬峰出頭，是不是？向某第壹個就不服氣，來來來，咱們較量較量。”
　　吳長老聽到喬峰殺父母、殺師父、大鬧少林寺種種訊息，心下郁悶之極，滿肚子怨氣怒火，正不知向誰發作才好，這向望海不知趣地來向他挑戰，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壹晃，縱入大廳前的庭院，大聲道：“喬峰是契丹狗種，還是堂堂漢人，此時還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虜，我吳某第壹個跟他拚了。要殺喬峰，數到第壹千個，也輪不到妳向望海這臭王八蛋。妳是什麽東西，在這裏啰裏啰唆，脫妳奶奶的金蟬臭殼！滾過來，老子來教訓教訓妳。”
　　向望海臉色早已鐵青，刷的壹聲，從刀鞘中拔出單刀，壹看到刀鋒，登時想起“喬峰拜上”那張字條來，不禁壹怔。
　　遊驥勸道：“兩位都是遊某的貴客，沖著遊某面子，不可失了和氣。”徐長老也道：“吳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須得顧全本幫的名聲。”
　　人叢中忽然有人細聲細氣地說道：“丐幫出了喬峰這樣壹位人物，名聲果然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顧全壹下才是啊！”
　　丐幫群豪壹聽，紛紛怒喝：“是誰在說話？”“有種的站出來，躲在人堆裏做矮子，是什麽好漢了？”“是哪個混賬王八蛋？”
　　但那人說了那句話後，就此寂然無聲，誰也不知是何人說話。丐幫群豪給人這麽冷言冷語地譏刺了兩句，都十分惱怒，但找不到認頭之人，卻也無法可施。丐幫雖是江湖上第壹大幫，但幫中群豪都是化子，終究不是什麽講究禮儀的上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連人家祖宗十八代也罵到了。
　　薛神醫眉頭壹皺，說道：“眾位暫息怒氣，聽老朽壹言。”群丐漸漸靜了下來。
　　人叢中忽又發出那冷冷的聲音：“很好，很好，喬峰派了這許多厲害家夥來臥底，待會定有壹場好戲瞧了。”
　　吳長老等壹聽，更加惱怒，只聽得刷刷之聲不絕，刀光耀眼，不少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賓客只道丐幫眾人要動手，也有許多人取出兵刀，壹片喝罵叫嚷之聲，亂成壹團。薛神醫和遊氏兄弟勸告大家安靜，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廳上喧嘩。
　　
　　便在這紛亂之中，壹名管家匆匆進來，走到遊驥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壹句話。遊驥臉上變色，問了壹句話。那管家手指門外，臉上充滿驚駭和詫異的神色。遊驥在薛神醫耳邊說了壹句話，薛神醫的臉色也立時變了。遊駒走到哥哥身邊，遊驥向他說了壹句話，遊駒也頓時變色。這般壹個傳兩個，兩個傳四個，四個傳八個，越傳越快，頃刻之間，嘈雜喧嘩的大廳中寂然無聲。
　　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四個字：“喬峰拜莊！”
　　薛神醫向遊氏兄弟點點頭，又向玄難、玄寂二僧望了壹眼，說道：“有請！”那管家轉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勢眾，眾人壹擁而上，立時便可將喬峰亂刀分屍，但此人威名實在太大，孤身而來，顯是有恃無恐，實猜不透他有什麽奸險陰謀。
　　壹片寂靜之中，只聽得蹄聲嗒嗒，車輪在石板上隆隆滾動，壹輛騾車緩緩駛到了大門前，卻不停止，從大門中直駛進來。遊氏兄弟眉頭深皺，只覺此人肆無忌憚，無禮已極。
　　只聽得咯咯兩聲響，騾車輪子輾過了門檻，壹條大漢手執鞭子，坐在車夫位上。騾車帷子低垂，不知車中藏的是什麽。群豪不約而同地都瞧著那趕車大漢。
　　但見他方面長身，寬胸粗膀，眉目間不怒自威，正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
　　喬峰將鞭子往座位上壹擱，躍下車來，抱拳說道：“聞道薛神醫和遊氏兄弟在聚賢莊擺設英雄大宴，喬峰不齒於中原豪傑，豈敢厚顏前來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醫，來得冒昧，還望恕罪。”說著深深壹揖，神態甚是恭謹。
　　喬峰越禮貌周到，眾人越料定他必安排下陰謀詭計。遊駒左手壹擺，他門下四名弟子悄悄從兩旁溜了出去，察看莊子前後有何異狀。薛神醫拱手還禮，說道：“喬兄有什麽事要在下效勞？”
　　喬峰退了兩步，揭起騾車的帷幕，伸手將阿朱扶了出來，說道：“只因在下行事魯莽，累得這小姑娘中了別人拳力，身受重傷。當今之世，除了薛神醫外，無人再能治得，是以不揣冒昧，趕來請薛神醫救命。”
　　群豪壹見騾車，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著什麽古怪，有的猜是毒藥炸藥，有的猜是毒蛇猛獸，更有的猜想是薛神醫的父母妻兒，給喬峰捉了來作為人質，卻沒壹個料到車中出來的，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而且是來求薛神醫治傷，無不大為詫異。
　　只見這少女身穿淡黃衫子，顴骨高聳，著實難看。原來阿朱想起姑蘇慕容氏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醫倘若得知自己來歷，說不定不肯醫治，因此在許家集鎮上買了衣衫，在大車之中改了容貌，但醫生要搭脈看傷，要裝成男子或老年婆婆，卻是不成。
　　薛神醫聽了這幾句話，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壹生之中，旁人千裏迢迢地趕來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尋常之極，幾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設法擒殺喬峰，這無惡不作、神人共憤的兇徒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實令人難以相信。
　　薛神醫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見她容貌頗醜，何況年紀幼小，喬峰決不會是受了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爾心中壹動：“莫非這小姑娘是他妹子？嗯，那決計不會，他對父母和師父都下毒手，豈能為壹個妹子而甘冒殺身大險。難道是他女兒？可沒聽說喬峰曾娶過妻子，看來也不像是私生女兒。”他精於醫道，於各人的體質形貌，壹望便知其特點，眼見喬峰和阿朱兩人，壹個壯健粗獷，壹個纖小瘦弱，沒半分相似之處，可以斷定決無骨肉關連。他微壹沈吟，問道：“這位姑娘尊姓，和閣下有何瓜葛？”
　　喬峰壹怔，他和阿朱相識以來，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卻說不上來，便問阿朱道：“妳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喬峰點了點頭，道：“薛神醫，她原來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醫更是奇怪，問道：“如此說來，妳跟這位姑娘並無深交？”喬峰道：“她是我壹位朋友的丫鬟。”薛神醫道：“閣下那位朋友是誰？想必與閣下情如骨肉，否則怎能如此推愛？”喬峰搖頭：“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從來沒見過面。”
　　他此言壹出，廳上群豪都是“啊”的壹聲，群相嘩然。壹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為由，要行使什麽詭計。但也有不少人知道喬峰生平不打誑語，盡管他做下了不少兇橫惡毒之事，但他自重身份，多半不會公然撒謊騙人。
　　薛神醫伸出手去，給阿朱搭了搭脈，只覺她脈息微弱，體內卻真氣鼓蕩，兩者極不相稱，再搭她左手脈搏，已知其理，向喬峰道：“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藥，又得閣下以內力續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師的大金剛拳力之下了。”
　　群雄壹聽，又都群相聳動。譚公、譚婆面面相覷，心道：“她怎麽會敷上我們的治傷靈藥？”玄難、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師兄幾時以大金剛拳力打過這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師兄的大金剛拳力，哪裏還能活命？”玄難道：“薛居士，我方丈師兄數年未離本寺，而少林寺中向無女流入內，這大金剛拳力決非出於我師兄之手。”
　　薛神醫皺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這門大金剛拳？”
　　玄難、玄寂相顧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數十年，和玄慈是壹師所授，用功不可謂不勤，用心不可謂不苦，但這大金剛拳始終以天資所限，無法練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憾，早知少林派往往要隔上百余年，方有壹個特出的奇才可練成這門拳法。練功的訣竅等等，上代高僧詳細記入武經，有時全寺數百僧眾竟無壹人練成，卻也不致失傳。
　　玄寂想問：“她中的真是大金剛拳？”但話到口邊，便又忍住，這句話若問了出口，那是對薛神醫的醫道有存疑之意，可說大大不敬，轉頭向喬峰道：“前晚妳潛入少林寺，害死我玄苦師兄，曾擋過我方丈師兄的壹招大金剛拳。我方丈師兄那壹拳，倘若打在這小姑娘身上，她怎麽還能活命？”喬峰搖頭道：“玄苦大師是我恩師，我對他大恩未報，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決不能以壹指加於恩師。”玄寂怒道：“妳還想抵賴？那麽妳擄去那少林僧呢？這件事難道也不是妳幹的？”
　　喬峰心想：“我擄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妳眼前。”說道：“大師硬栽在下擄去了壹位少林高僧，請問那位高僧是誰？”
　　玄寂和玄難對望壹眼，張口結舌，都說不出話來。前晚玄慈、玄難、玄寂三大高僧合擊喬峰，為他脫身而去，明明見他還擒去了壹名少林僧，可是其後查點全寺僧眾，竟壹個也沒缺少，此事之古怪，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薛神醫插口道：“喬兄孤身壹人，前晚進少林、出少林，自身毫發不傷，居然還擄去壹位少林高僧，這可奇了。這中間定有古怪，妳說話大是不盡不實。”
　　喬峰道：“玄苦大師是在下恩師，絕非在下所害，我前晚也決計沒從少林寺中擄去壹位少林高僧。妳們有許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許多事不明白。”
　　玄難道：“不管怎樣，這小姑娘總不是我方丈師兄所傷。想我方丈師兄乃有道高僧，壹派掌門之尊，如何能出手打傷這樣壹個小姑娘？這小姑娘再有千般不是，我方丈師兄也決計不會和她壹般見識。”
　　喬峰心念壹動：“這兩個和尚堅決不認阿朱為玄慈方丈所傷，那再好沒有。否則的話，薛神醫礙於少林派的面子，無論如何是不肯醫治的。”當下順水推舟，便道：“是啊，玄慈方丈慈悲為懷，決不會以重手傷害這樣壹個小姑娘。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搖撞騙，胡亂出手傷人。”
　　玄寂與玄難對望壹眼，緩緩點頭，先後說道：“妳雖行事乖張，這幾句話倒也在理。”
　　阿朱心中暗暗好笑：“喬大爺這話壹點也不錯，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僧人，招搖撞騙，胡亂出手傷人。不過所冒充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虛清和尚。”可是玄寂、玄難和薛神醫等，又怎猜得到喬峰言語中的機關？
　　薛神醫見玄寂、玄難二位高僧都這麽說，料知無誤，便道：“如此說來，世上居然還有旁人能使這門大金剛拳了。此人下手之時，受了什麽阻擋，拳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致當場斃命。此人拳力雄渾，只怕能和玄慈方丈並駕齊驅。”
　　喬峰心下欽佩：“玄慈方丈這壹拳確是我用銅鏡擋過了，消去了大半拳力。這位薛神醫當真醫道如神，單是搭壹下阿朱的脈搏，便將當時動手過招的情形說得壹點不錯，看來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臉上露出喜色，說道：“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剛拳拳力之下，於少林派的面子須不大好看，請薛神醫慈悲。”說著深深壹揖。
　　玄寂不等薛神醫回答，問阿朱道：“出手傷妳的是誰？妳在何處受的傷？此人現下在何處？”他顧念少林派聲名，又想世上居然有人會使大金剛拳，急欲問個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極為頑皮，她可不像喬峰那樣，每句話都講究分寸，她胡說八道，瞎三話四，乃家常便飯，心念壹轉：“喬大爺為了救我，孤身壹人與這裏千百位英雄好漢為敵，勢力太過孤單。我如擡出姑蘇慕容的名頭來，嚇他們壹嚇，可以大增喬大爺的聲勢。反正少林寺對我家公子本就不大客氣，索性氣氣他們，那又如何？”便道：“那人是個青年公子，相貌瀟灑英俊，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我跟這位喬大爺正在客店裏談論薛神醫的醫道出神入化，別說舉世無雙，甚且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怕天上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沒壹個不愛聽恭維的言語。薛神醫生平不知聽到過多少稱頌贊譽，但這些言語出之於壹個妙齡少女之口，卻是首次得聞，何況她不怕難為情地大加誇張，他聽了忍不住拈須微笑。喬峰卻眉頭微皺，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兒信口開河。”
　　阿朱續道：“那時候我說：‘世上既有了這位薛神醫，大夥兒也不用學什麽武功啦！’喬大爺問道：‘為什麽？’我說：‘打死了的人，薛神醫都能救得活來，那麽練拳、學劍還有什麽用？妳傷壹個，他救壹個，妳殺兩個，他救壹雙，大夥兒這可不是白累麽？’”
　　她伶牙俐齒，聲音清脆，雖在重傷之余，壹番話說來仍如珠落玉盤，動聽之極。眾人都是壹樂，有的更加笑出聲來。
　　阿朱卻壹笑也不笑，繼續說道：“鄰座有個公子爺壹直在聽我二人說話，忽然冷笑道：‘天下拳力，大都輕飄飄的沒真力，那姓薛的醫生由此而浪得虛名。倘若是少林派最厲害的大金剛拳，瞧他也治得好麽？’他說了這幾句話，就向我發拳淩空擊來。我見他和我隔著數丈遠，只道他是隨口說笑，不以為意，也沒想要閃避。喬大爺卻大吃壹驚……”
　　玄寂問道：“他就伸手擋架麽？”
　　阿朱搖頭道：“不是！喬大爺若出手擋架，那青年公子就傷不到我了。喬大爺離我甚遠，來不及相救，忙提起壹張椅子從橫裏擲來。他勁力使得恰到好處，只聽得喀喇喇壹聲響，椅子已給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拳力擊碎。那位公子說的滿口是軟綿綿的蘇州話，哪知手上的功夫卻壹點也不軟綿綿了。我登時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像是飛進了雲端裏壹樣，半分力氣也無，只聽那公子說道：‘妳去叫薛神醫多翻翻醫書，先練上壹練，日後給玄慈大師治傷之時，就不會手足無措了。’”
　　群雄“哦”的壹聲，好幾人同時說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又有幾人道：“果然是姑蘇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這三字，意思說他們事先早已料到了。卻不知阿朱為了喬峰勢孤，擡了個“姑蘇慕容”出來，以壯聲勢。
　　遊駒忽道：“喬兄適才說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搖撞騙，打傷了這姑娘。這位姑娘卻又說打傷她的是個青年公子。到底是誰的話對？”
　　阿朱忙道：“那青年公子傷我之後，喬大爺十分氣惱，問她：‘閣下是少林派的麽？’那公子道：‘天下什麽門派，我都算上壹份，妳說我是少林派，也無不可。’他這麽說，我瞧多半是冒充少林派。不過真正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見兩個和尚自稱是少林僧人，卻去偷了人家壹條黑狗，宰來吃了。”她自知謊話中露出破綻，便東拉西扯，換了話題。
　　薛神醫也知她的話不盡不實，壹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當給她治傷，向玄寂、玄難瞧瞧，向遊驥、遊駒望望，又向喬峰和阿朱看看。
　　喬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這位姑娘，喬峰日後不敢忘了大德。”薛神醫嘿嘿冷笑，道：“日後不敢忘了大德？難道今日妳還想能活著走出這聚賢莊麽？”喬峰道：“是活著出去也好，死著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這許多。這位姑娘的傷勢，總得請妳醫治才是。”薛神醫淡淡地道：“我為什麽要為她治傷？”喬峰道：“薛先生在武林中廣行功德，眼看這位姑娘無辜喪命，想必能打動先生的惻隱之心。”
　　薛神醫道：“不論是誰帶這姑娘來，我都給她醫治。哼，單單是妳帶來，我便不治。”
　　喬峰臉上變色，森然道：“眾位今日群集聚賢莊，為的是商議對付喬某，姓喬的豈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喬大爺，既然如此，妳就不該為了我而到這裏來冒險啦！”喬峰道：“我想眾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殺之而甘心的只喬某壹人，跟妳小小姑娘無涉。薛先生竟將痛恨喬某之意，牽連到阮姑娘身上，豈非大大不該？”
　　薛神醫給他說得啞口無言，過了壹會，才道：“是否給人治病救命，全憑我自己的喜怒好惡，豈是旁人強求得了的？喬峰，妳罪大惡極，我們正在商議圍捕，要將妳亂刀分屍，祭妳的父母、師父。妳自己送上門來，那再好也沒有了。妳便自行了斷吧！”
　　他說到這裏，右手壹擺，群雄齊聲吶喊，紛紛拿出兵刃。大廳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說不盡各種各樣的長刀短劍、雙斧單鞭。跟著又聽得高處吶喊聲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來，也都手執兵刃，把守著各處要津。
　　喬峰雖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領丐幫與人對敵，己方總也是人多勢眾，從不如這壹次般孤身陷入重圍，還攜著壹個身受重傷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圍，半點計較也無，心中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壹聲，哭了出來，說道：“喬大爺，妳快自己先走，不用管我！他們跟我無怨無仇，不會害我的。”
　　喬峰心念壹動：“不錯，這些人都是俠義之輩，決不會無故加害於她。我還是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但隨即又想：“大丈夫救人當救徹。薛神醫尚未答允治傷，不知她死活如何，我喬峰豈能貪生怕死，壹走了之？”
　　縱目四顧，壹瞥間便見到不少武學高手，這些人倒有壹大半相識，俱是身懷絕藝之輩。他壹見之下，登時激發了雄心豪氣，心道：“喬峰便血濺聚賢莊，給人亂刀分屍，那又算得什麽？大丈夫生亦何歡，死又何懼？”哈哈壹笑，說道：“妳們都說我是契丹人，要除我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喬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叢中忽有壹個細聲細氣的聲音說道：“是啊，妳是雜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種！”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譏刺丐幫的，只是他擠在人叢之中，說得壹兩句話便即住口，誰也不知到底是誰，群雄幾次向聲音發出處註目查察，始終沒見到是誰口唇在動。若說那人身材矮小，這群人中也無特異矮小之人。
　　喬峰聽了這幾句話，凝目瞧了半響，點了點頭，不加理會，向薛神醫續道：“倘若我是漢人，妳今日如此辱我，喬某豈能善罷幹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決意和大宋豪傑為敵，第壹個便要殺妳，免得我傷壹個大宋英雄，妳便救壹位大宋好漢。是也不是？”薛神醫道：“不錯，不管怎樣，妳都是要殺我的了。”喬峰道：“我求妳今日救了這位姑娘，壹命還壹命，喬某永遠不動妳壹根汗毛便是。”薛神醫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懇，從不受人脅迫。”喬峰道：“壹命還壹命，甚是公平，也說不了是什麽脅迫。”
　　人叢中那細聲細氣的聲音忽然又道：“妳羞也不羞？妳自己轉眼便要給人亂刀斬成肉醬，還說什麽饒人性命？妳……”
　　喬峰突然壹聲怒喝：“滾出來！”聲震屋瓦，梁上灰塵簌簌而落。群雄個個耳中雷鳴，心跳加劇。
　　人叢中壹條大漢應聲而出，搖搖晃晃地站立不定，便似醉酒壹般。這人身穿青袍，臉色灰敗，群雄都不認得他是誰。
　　譚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譚青。是了，他是‘惡貫滿盈’的弟子。”
　　丐幫群豪聽得他是“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盈”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齊聲喝罵，心中卻也均栗栗危懼。原來那日西夏赫連鐵樹將軍，以及壹品堂眾高手中了自己“悲穌清風”之毒，盡為丐幫所擒。不久“惡貫滿盈”段延慶趕到，丐幫群豪無壹是他敵手。段延慶以奇臭解藥解除壹品堂眾高手所中毒質，群起反戈而擊，丐幫反而吃了大虧。群丐對段延慶又惱且懼，均覺丐幫中既沒了喬峰，此後再遇上這“天下第壹大惡人”，終究仍難抗拒。
　　只見追魂杖譚青臉上肌肉扭曲，顯得全身痛楚已極，雙手不住亂抓胸口，從他身上發出話聲道：“我……我和妳無怨無仇，何……何故破我法術？”說話仍細聲細氣，只是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壹般，口唇卻絲毫不動。各人見了，盡皆駭然。大廳上只有寥寥數人才知他這門功夫是腹語之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得對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他更深的對手，施術不靈，卻會反受其害。
　　薛神醫怒道：“妳是‘惡貫滿盈’的弟子？我這英雄之宴，請的是天下英雄好漢，妳這種無恥敗類，如何也混將進來？”
　　忽聽得遠處高墻上有人說道：“什麽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會！”他開言時相隔尚遠，說到最後壹個“會”字時，人隨聲到，從高墻上飄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動卻是快極。屋頂上不少人發拳出刀阻擋，都不免慢了壹步，被他閃身搶過。大廳上不少人認得，此人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雲中鶴飄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廳，抓起譚青，疾向薛神醫沖來。廳上眾人都怕他傷害薛神醫，登時有七八人搶上相護。哪知雲中鶴早已算定，使的是以進為退、聲東擊西之計，見眾人奔上，早已閃身後退，上了高墻。
　　這英雄會中好手著實不少，真實功夫勝得過雲中鶴的，就沒有七八十人，也有五六十人，可是給他占了先機，誰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輕功極高，壹上了墻頭，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頂駐守之人也紛紛呼喝，過來攔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喬峰喝道：“留下吧！”揮掌淩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壹道無形兵刃，擊在雲中鶴背心。
　　雲中鶴悶哼壹聲，重重摔落，背心著地，口中鮮血狂噴，有如泉湧。那譚青卻仍直立，只不過忽而踉蹌向東，忽而蹣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地胡言亂語，甚是滑稽。大廳上卻誰也沒笑，只覺眼前情景可怖之極，生平從所未睹。
　　薛神醫知雲中鶴受傷雖重，尚有可救，譚青心魂俱失，天下已無靈丹妙藥能救他性命了。他想喬峰只輕描淡寫的壹聲斷喝、壹掌虛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誰能阻他得住。他沈吟之間，只見譚青直立不動，再無聲息，雙眼睜得大大的，竟已氣絕。
　　適才譚青出言侮辱丐幫，丐幫群豪盡皆十分氣惱，可是找不到認頭之人，氣了也只白饒，這時眼見喬峰壹到，立時便將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長老、吳長老等直性漢子幾乎便要出聲喝彩，只因想到喬峰是契丹大仇，這才強行忍住。每人心底卻都不免隱隱覺得：“只要他做咱們幫主，丐幫仍能無往不利，否則的話，唉，竟似步步荊棘，丐幫再也無復昔日的威風了。”
　　只見雲中鶴緩緩掙紮著站起，蹣跚著出門，走幾步，吐壹口血。群雄見他傷重，誰也不再難為他，均想：“此人罵我們是‘狗熊之會’，誰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喬峰出手，給大夥兒出了這口惡氣。”
　　
　　喬峰說道：“兩位遊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見不少故人，此後是敵非友，心下不勝傷感，想跟妳們討幾碗酒喝。”
　　眾人聽他要喝酒，都大為驚奇。遊駒心道：“且瞧他玩什麽伎倆。”當即吩咐莊客取酒。聚賢莊今日開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備得極為豐足，片刻之間，莊客便取了酒壺、酒杯出來。
　　喬峰道：“小杯何能盡興？相煩取大碗裝酒。”兩名莊客取出幾只大碗，壹壇新開封的白酒，放在喬峰面前桌上，在壹只大碗中斟滿了酒。喬峰道：“都斟滿了！”兩名莊客依言將幾只大碗都斟滿了。
　　喬峰端起壹碗酒來，說道：“這裏眾家英雄，多有喬峰往日舊交，今日既有見疑之意，咱們幹杯絕交。哪壹位朋友要殺喬某的，先來對飲壹碗，從此而後，往日交情壹筆勾銷。我殺妳不是忘恩，妳殺我不算負義。天下英雄，俱為證見！”
　　眾人壹聽，都是壹凜，大廳上壹時鴉雀無聲。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勢必中他暗算。他這劈空神拳擊將出來，如何能夠抵擋？”
　　壹片寂靜之中，忽然走出壹個全身縞素的女子，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她雙手捧起酒碗，森然道：“先夫命喪妳手，我跟妳還有什麽故舊之情？”將酒碗放到唇邊，喝了壹口，說道：“量淺不能喝盡，生死大仇，有如此酒。”將碗中酒水都潑在地下。
　　喬峰舉目向她直視，只見她眉目清秀，相貌頗美，眉梢眼角之際，微有天然嫵媚，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閃爍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顏，沒想到如此厲害的壹個女子，竟是這麽壹副嬌怯怯、俏生生的模樣。他默然無語地舉起大碗，壹飲而盡，向身旁莊客揮了揮手，命他斟滿。
　　馬夫人退後，徐長老跟著過來，壹言不發地喝了壹大碗酒，喬峰跟他對飲壹碗。傳功長老呂章過來喝後，跟著執法長老白世鏡過來。他舉起酒碗正要喝酒，喬峰道：“且慢！”白世鏡道：“喬兄有何吩咐？”他對喬峰素來恭謹，此時語氣竟也不異昔日，只不過不稱“幫主”而已。
　　喬峰嘆道：“咱們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後成了冤家對頭。”白世鏡眼中淚珠滾動，說道：“喬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聞，當時便殺了我頭，也不能信，豈知……豈知果然如此。若非為了家國大仇，白世鏡寧願壹死，也不敢與喬兄為敵。”喬峰點頭道：“此節我所深知。待會化友為敵，不免惡鬥壹場。喬峰有壹事奉托。”白世鏡道：“但叫和國家大義無涉，白某自當遵命。”喬峰微微壹笑，指著阿朱道：“丐幫眾位兄弟，若念喬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勞，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
　　眾人壹聽，都知他這幾句話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眾友人壹壹幹杯，跟著便是大戰壹場，在中原眾高手環攻之下，縱然給他殺得十個八個，最後仍不免難逃壹死。群豪雖恨他是胡虜韃子，多行不義，卻也不禁為他的慷慨俠烈之氣所動。
　　白世鏡素來和喬峰交情極深，聽他這幾句話，等如是臨終遺言，便道：“喬兄放心，白世鏡定當出盡全力，求懇薛神醫賜予醫治。白世鏡決不敢忘了喬兄多年眷顧之情。”這幾句說得明白，薛神醫是否肯醫，他自然並無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喬峰道：“如此兄弟多謝了。”白世鏡道：“待會交手，喬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如死在喬兄手底，丐幫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說著舉起大碗，將碗中烈酒壹飲而盡。喬峰也將壹碗酒喝幹了。
　　其次是丐幫奚長老、陳長老等過來和他對飲。吳長老大聲道：“喬幫主，待會妳殺我好了，我到死不跟妳絕交，便做了鬼也當妳是好朋友！”竟不喝酒。宋長老也道：“喬幫主，不論是死是活，妳是我的朋友！”喬峰虎目含淚，說道：“好，大家死了也仍是朋友！”跟著其余幫會門派中的英豪，壹壹過來和他對飲。
　　眾人看著均心下駭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壹大壇烈酒早已喝幹，莊客又去擡了壹壇出來，喬峰卻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無絲毫異狀。眾人均想：“如此喝下去，醉也將他醉死了，還說什麽動手過招？”
　　殊不知喬峰卻是多壹分酒意，增壹分精神力氣，連日來多遭冤屈，郁悶難伸，這時壹切都拋開了，索性盡情壹醉，大鬥壹場。
　　他喝到五十余碗時，鮑千靈和快刀祁六也都和他喝過了，向望海走上前來，端起酒碗，說道：“姓喬的，我來跟妳喝壹碗！”言語之中，頗為無禮。
　　喬峰酒意上湧，斜眼瞧著他，說道：“喬某和天下英雄喝這絕交酒，乃是將往日恩義壹筆勾銷之意。憑妳也配和我喝這絕交酒？妳跟我有什麽交情？”說到這裏，更不讓他答話，跨上壹步，右手探出，已抓住他胸口，手臂振處，將他從廳門中摔將出去，砰的壹聲，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時便暈了過去。
　　這麽壹來，大廳上登時大亂。
　　喬峰躍入院子，大聲喝道：“哪壹個先來決壹死戰！”群雄見他神威凜凜，壹時沒人膽敢上前。喬峰喝道：“妳們不動手，我先動手了！”手掌揚處，砰砰兩聲，已有兩人中了劈空掌倒地。他隨勢沖入大廳，肘撞拳擊，掌劈腳踢，霎時間又打倒數人。
　　遊驥叫道：“大夥兒靠著墻壁，莫要亂鬥！”大廳上聚集著三百余人，倘若壹擁而上，喬峰武功再高，也決難抗禦，但大家擠在壹團，真能挨到喬峰身邊的，不過五六人而已，刀槍劍戟四下舞動，壹大半人倒要防備為自己人所傷。遊驥這麽壹叫，大廳中心登時讓了壹片空位出來。
　　喬峰叫道：“我來領教領教聚賢莊遊氏雙雄的手段。”左掌推出，壹只大酒壇迎面向遊駒飛了過去。遊駒雙掌壹封，待要運掌力拍開酒壇，不料喬峰跟著劈空掌擊出，嘭的壹聲響，壹只大酒壇登時化為千百塊碎片。碎瓦片極為峰利，在喬峰淩厲之極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鋼鏢、飛刀壹般，遊駒臉上中了三片，滿臉都是鮮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傷。只聽得喝罵聲、驚叫聲、警告聲鬧成壹團。
　　忽聽得廳角中壹個少年的聲音驚叫：“爹爹，爹爹！”遊駒知是自己的獨子遊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見他左頰上鮮血淋漓，顯是也為瓦片所傷，喝道：“快進去！妳在這裏幹什麽？”遊坦之道：“是！”縮入了廳柱之後，卻仍探出頭來張望。
　　喬峰左足踢出，另壹只酒壇又淩空飛起。他正待又行加上壹掌，忽然間背後壹記柔和的掌力虛飄飄拍來。這壹掌力道雖柔，但顯然蘊有渾厚內力。喬峰知是壹位高手所發，不敢怠慢，回掌招架。兩人內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喬峰向那人瞧去，只見他形貌猥瑣，正是那個自稱為“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無名氏“趙錢孫”，心道：“此人內力了得，倒是不可輕視！”吸壹口氣，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擊了過去。
　　趙錢孫心知單憑壹掌接他不住，雙掌齊出，意欲擋他壹掌。身旁壹個女子喝道：“不要命了麽？”將他往斜裏壹拉，避開了喬峰正面壹擊。但喬峰的掌力還是洶湧而前地沖出，趙錢孫身後的三人首當其沖，只聽得砰砰砰三響，三人都飛了起來，重重撞在墻壁之上，只震得墻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將下來。
　　趙錢孫回頭看去，見拉他的乃是譚婆，心中壹喜，說道：“小娟，是妳救了我壹命。”譚婆道：“我攻他左側，妳向他右側夾擊。”趙錢孫壹個“好”字才出口，只見壹個矮瘦老者向喬峰撲了過去，卻是譚公。
　　譚公身材矮小，武功卻著實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壹縮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這連環三掌，便如三個浪頭壹般，後浪推前浪，並力齊發，比之他單掌掌力大了三倍。喬峰叫道：“好壹個太行山‘壹峰高壹峰’！”左掌揮出，兩股掌力相互激蕩，擠得余人都向兩旁退去。便在此時，趙錢孫和譚婆也已攻到，跟著丐幫徐長老、傳功長老、陳長老等紛紛加入戰團。
　　呂章叫道：“喬兄弟，契丹和大宋勢不兩立，咱們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喬峰笑道：“絕交酒也喝過了，幹嗎還稱兄道弟？看招！”左腳向他踢出。他話雖如此說，對丐幫群豪總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傷他們性命，甚至不願他們在外人之前出醜，這壹腳踢出，忽爾中途轉向，快刀祁六壹聲怪叫，飛身而起。
　　他卻不是自己躍起，而是給喬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地向上飛起。他手中單刀本來運勁向喬峰頭上砍去，身子高飛，這壹刀仍猛力砍出，嗒的壹聲，砍上了大廳的橫梁，深入尺許，竟將他刃鋒牢牢咬住。快刀祁六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臨大敵，哪肯放手？右手牢牢地抓住刀柄。這麽壹來，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這情狀本來極為古怪詭奇，但大廳上人人面臨生死關頭，有誰敢分心去多瞧他壹眼？
　　喬峰藝成以來，雖然身經百戰，從未壹敗，但同時與這許多高手對敵，卻也是生平未遇之險。這時他酒意已有十分，內力鼓蕩，酒意更漸漸湧將上來，雙掌飛舞，逼得眾高手無法近身。
　　薛神醫醫道極精，武功卻算不得第壹流。他於醫道壹門，原有過人的天才，幾乎是不學而會。他自幼好武，師父更是壹位武學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壹年上，薛神醫和七個師兄弟同時為師父開革出門。他不肯另投明師，便別出心裁，以治病與人交換武功，東學壹招，西學壹式，武學之博，可說江湖上極為罕有。但壞也就壞在這個“博”字上，這壹博，貪多嚼不爛，就沒壹門功夫是真正練到了家的。
　　他醫術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處，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請教武功，旁人多半隨口恭維，討好於他，往往言過其實，誰也不跟他當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總覺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時壹見喬峰和群雄博鬥，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實是生平做夢也意想不到，不由得臉如死灰，壹顆心怦怦亂跳，壹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說上前動手了。
　　他靠墻而立，心中懼意越來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廳，終究說不過去。壹斜眼間，只見壹位老僧站在身邊，正是玄難。他突然想起壹事，大是慚愧，向玄難道：“適我有壹句言語，極是失禮，大師勿怪才好。”
　　玄難全神貫註地在瞧著喬峰，對薛神醫的話全沒聽見，待他說了兩遍，這才壹怔，問道：“什麽話失禮了？”
　　薛神醫道：“我先前言道：‘喬峰孤身壹人，進少林，出少林，毫發不傷，還擄去了壹位少林高僧，這可奇了！’”玄難道：“那便如何？”薛神醫歉然道：“這喬峰武功之高，委實世所罕有。我此刻才知他進出少林，傷人擄人，來去自如，原也極難攔阻。”
　　他這幾句話本意是向玄難道歉，但玄難聽在耳中，卻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壹聲，道：“薛神醫想考較考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緩步而前，大袖飄動，袖底呼呼呼的拳力向喬峰發出。他這門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之壹，叫做“袖裏乾坤”，衣袖拂起，拳勁卻在袖底發出。少林高僧自來以參禪學佛為本，練武習拳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況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數百年來以武學為天下之宗，又豈能不動拳腳？這路“袖裏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觀得多。衣袖似是拳勁的掩飾，旨在令敵人無法看到拳勢來路，攻他個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卻也蓄有極淩厲的招數和勁力，要是敵人全神貫註地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轉賓為主，徑以袖力傷人。
　　喬峰見他攻到，兩只寬大的衣袖鼓風而前，便如是兩道順風的船帆，威勢非同小可，大聲喝道：“袖裏乾坤，果然了得！”呼的壹掌，拍向他衣袖。玄難的袖力廣被寬博，喬峰這壹掌卻是力聚而凝，只聽得嗤嗤聲響，兩股力道相互激蕩，突然間大廳上似有數十只灰蝶上下翻飛。
　　群雄都是壹驚，凝神看時，原來這許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難的衣袖所化，轉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見他光了壹雙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兩條長臂，模樣甚是難看。原來兩人內力沖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時被撕得粉碎。
　　這麽壹來，玄難既無衣袖，袖裏自然也就沒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臉色鐵青，喬峰只如此壹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絕技，今日丟的臉實太大，雙臂直上直下，向喬峰猛攻而前。
　　眾人盡皆識得，那是江湖上流傳頗廣的“太祖長拳”。宋太祖趙匡胤以壹對拳頭，壹條桿棒，打下了大宋的錦繡江山。自來帝皇，從無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壹套“太祖長拳”和“太祖棒”，是北宋武林中最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會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這時群雄眼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這壹路眾所周知的拳法，誰都為之壹怔，待得見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地發出贊嘆：“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樣的壹招‘千裏橫行’，在他手底竟有偌大威力。”群雄欽佩之余，對玄難僧袍無袖的怪相再也不覺古怪。
　　本來是數十人圍攻喬峰的局面，玄難這壹出手，余人自覺在旁夾攻反而礙手礙腳，自然而然地逐壹退下，各人團團圍住，以防喬峰逃脫，凝神觀看玄難和他決戰。
　　喬峰見旁人退開，驀地心念壹動，呼的壹拳打出，壹招“沖陣斬將”，也正是“太祖長拳”中的招數。這壹招姿勢既瀟灑大方已極，勁力更是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便在這壹招中表露無遺。來到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見識也必廣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說無人不知。喬峰壹招打出，人人都情不自禁地喝了壹聲彩！
　　這滿堂大彩之後，隨即有許多人覺得不妥，這聲喝彩，是贊譽各人欲殺之而甘心的胡虜大敵，如何可以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但彩聲已然出口，再也縮不回來，眼見喬峰第二招“河朔立威”壹般的精極妙極，比之他第壹招，實難分辨到底哪壹招更為佳妙，大廳上仍有不少人大聲喝彩。只是有些人憬然驚覺，自知收斂，彩聲便不及第壹招時那麽響亮，但許多“哦，哦！”“呵，呵！”的低聲贊嘆，欽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聲叫好。喬峰初時和各人狠打惡鬥，群雄專顧禦敵，只是懼怕他的兇悍厲害，這時暫且置身事外，方始領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絕倫之處。
　　但見喬峰和玄難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壹般的平平無奇，但喬峰每壹招都有意慢了壹步，任由玄難先發。玄難壹出招，喬峰跟著遞招，也不知是由於他年輕力壯，還是行動加倍的迅捷，每壹招都是後發先至。這“太祖長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壹招都是相互克制，喬峰看準了對方的拳招，然後出壹招恰好克制的拳法，玄難焉得不敗？這道理誰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後發先至”四字，尤其是對敵玄難這等大高手，眾人若非今日親眼得見，以往連想也從未想到過。
　　玄寂見玄難左支右絀，抵敵不住，叫道：“妳這契丹胡狗，這手法太也卑鄙！”
　　喬峰凜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妳如何敢說太祖‘卑鄙’？”
　　群雄壹聽，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長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別種拳法擊敗“太祖長拳”，別人不會說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太祖的武功，這夷夏之防、華胡之異，更加深了眾人的敵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長拳”，除了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別的名目。
　　玄寂眼見玄難轉瞬便臨生死關頭，更不打話，嗤的壹指，點向喬峰的“璇璣穴”，使的是少林派的點穴絕技“天竺佛指”。
　　喬峰聽他壹指點出，挾著極輕微的嗤嗤聲響，側身避過，說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頭，果然了得！妳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大宋太祖的拳法，倘若妳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堂堂中華上國？”
　　玄寂壹聽，不禁壹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壹些牽連，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與胡人的幹系。這時聽喬峰壹說，誰都心中壹動。
　　眾英雄中原有不少大有見識之人，不由得心想：“咱們對達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對契丹人卻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類的胡人啊？嗯！這兩種人當然大不相同。天竺人從不殘殺我中華同胞，契丹人卻暴虐狠毒。如此說來，也並非只要是胡人，就須壹概該殺，其中也有善惡之別。那麽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
　　玄難、玄寂以二敵壹，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玄難見自己所使的拳法每壹招都受敵人克制，縛手縛腳，半點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來夾攻，當下拳法壹變，換作了少林派的“羅漢拳”。
　　喬峰冷笑道：“妳這也是來自天竺的胡人武術。且看是妳胡人的功夫厲害，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說話之間，“太祖長拳”呼呼呼地擊出。
　　眾人聽了，心中都滿不是味兒。大家為了他是胡人而加以圍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傳的拳法。
　　忽聽得趙錢孫大聲叫道：“管他使什麽拳法，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就該斃了！大夥兒上啊！”他口中叫嚷，跟著就沖了上去。跟著譚公、譚婆，丐幫徐長老、陳長老、鐵面判官單氏父子等數十人同時攻上。這些人都是武功好手，人數雖多，相互間卻不混亂，此上彼落，宛如車輪戰相似。
　　喬峰揮拳拆格，朗聲說道：“妳們說我是契丹人，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明明是漢人，那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說這兩位老人家我生平敬愛有加，絕無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殺的，又怎能加我‘殺父、殺母’的罪名？玄苦大師是我授業恩師，少林派倘若承認玄苦大師是我師父，喬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這等圍攻壹個少林弟子，所為何來？”
　　玄寂哼了壹聲，說道：“強詞奪理，居然也能自圓其說。”
　　喬峰道：“若能自圓其說，就不是強詞奪理了。妳們如不當我是少林弟子，那麽這‘殺師’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頭上。妳們想殺我，光明磊落地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強詞奪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來，手上卻絲毫不停，拳打單叔山、腳踢趙錢孫、肘撞未見其貌的青衣大漢、掌擊不知姓名的白須老者，說話之間，連續打倒了四人。他知道這些人都非奸惡之輩，是以手上始終留有余地，給他擊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卻不曾傷了壹人性命。至於丐幫兄弟，卻碰也不碰，徐長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閃身避開。
　　但參與這英雄大會的人數何等眾多？擊倒十余人，只不過是換上十余名生力軍而已。又鬥片刻，喬峰暗暗心驚：“如此打將下去，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還是及早抽身退走的為是。”壹面招架相鬥，壹面觀看脫身的途徑。
　　趙錢孫經歷極豐，雖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卻已瞧出喬峰意欲走路，大聲叫道：“大家出力纏住他，這狗雜種想逃走！”
　　喬峰酣鬥之際，酒意上湧，怒氣漸漸勃發，聽得趙錢孫破口辱罵，不禁怒火不可抑制，想到他曾參與雁門關外壹戰，喝道：“狗雜種第壹個拿妳來開殺戒！”運功於臂，壹招劈空掌向他直擊過去。
　　玄難和玄寂齊呼：“不好！”兩人各出右掌，要同時接了喬峰這壹掌，相救趙錢孫的性命。
　　驀地裏半空中人影壹閃，壹個人“啊”的壹聲長聲慘呼，前心受了玄難、玄寂二人的掌力，後背給喬峰的劈空掌擊中，三股淩厲之極的力道前後夾擊，登時打得他肋骨寸斷，臟腑碎裂，口中鮮血狂噴，猶如壹灘軟泥般委頓在地。
　　這壹來不但玄難、玄寂大為震驚，連喬峰也頗出意料之外。原來這人卻是快刀祁六。他懸身半空，時刻已然不短，這麽晃來晃去，嵌在橫梁中的鋼刀終於松了出來。他身子下墮，說也不巧，正好躍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間，便如兩塊大鐵板的巨力前後擠將攏來，如何不送了他性命？
　　玄難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喬峰，妳作了好大的孽！”喬峰大怒，道：“此人我殺他壹半，妳師兄弟二人合力殺他壹半，如何都算在我賬上？”玄難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若不是妳害人在先，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鬥？”
　　喬峰怒道：“好，壹切都算在我賬上，卻又如何？”惡鬥之下，蠻性發作，陡然間猶似變成了壹頭猛獸，右手壹拿，抓起壹個人來，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山，左手奪下他單刀，右手將他身子壹放，跟著拍落，單仲山天靈蓋碎裂，死於非命。
　　群雄齊聲發喊，又驚惶，又憤怒。
　　喬峰殺人之後，更加出手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墻上點點滴滴的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余暇分辨對手面目，紅了眼睛，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於他的刀下。
　　來赴英雄宴的豪傑，十之八九都親手殺過人，就算自己沒殺過人，這殺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這般驚心動魄的惡鬥，卻實是生平從所未見。敵人只有壹個，可是他如瘋虎、如鬼魅，忽東忽西地亂砍亂殺、狂沖猛擊。不少高手上前接戰，都讓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數殺了。群雄均非膽怯怕死之人，然眼見敵人勢若顛狂而武功又無人能擋，大廳中血肉橫飛，滿耳只聞臨死時的慘叫之聲，倒有壹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盡快離開，喬峰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
　　遊氏雙雄眼見情勢不利，左手各執圓盾，右手壹挺短槍，壹持單刀，兩人唿哨壹聲，圓盾護身，分從左右向喬峰攻了過去。
　　喬峰雖是絕無顧忌地惡鬥狠殺，但對敵人攻來的壹招壹式，卻仍凝神註視，心意不亂，這才保得身上無傷。他見遊氏兄弟來勢淩厲，當下呼呼兩刀，砍倒身旁兩人，制其機先，搶著向遊驥攻去。他壹刀砍下，遊驥舉起盾牌壹擋，當的壹聲響，喬峰的單刀反彈上來，他壹瞥之下，見單刀刃口卷起，已不能再用。遊氏兄弟圓盾系用百煉精鋼打造而成，縱是寶劍亦不能傷，何況喬峰手中所持的，只是從單仲山手中奪來的壹把尋常鋼刀？
　　遊驥圓盾擋開敵刃，右手短槍如毒蛇出洞，疾從盾底穿出，刺向喬峰小腹。便在這時，寒光閃動，遊駒手中的圓盾向喬峰腰間劃來。
　　喬峰壹瞥之間，見圓盾邊緣極是鋒銳，卻是開了口的，如同是壹柄圓斧相似，這壹下若給劃上了，身子登時斷為兩截，端的厲害無比，當即喝道：“好家夥！”拋去手中單刀，左手壹拳，當的壹聲巨響，擊在遊驥圓盾正中，右手也是壹拳，當的壹聲巨響，擊在遊駒圓盾正中。
　　遊氏雙雄只感半身酸麻，在喬峰剛猛無儔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飛舞，雙臂酸軟，盾牌和刀槍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嗆啷啷落地。兩人左手虎口同時震裂，滿手鮮血。
　　喬峰笑道：“好極，送了這兩件利器給我！”雙手搶起鋼盾，盤旋飛舞。這兩塊鋼盾實為攻守俱佳的利器，只聽得“啊唷”、“呵呵”幾聲慘呼，已有五人死在鋼盾之下。
　　遊氏兄弟臉如土色，神氣灰敗。遊驥叫道：“兄弟，師父說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遊駒道：“哥哥，今日遭此奇恥大辱，咱哥兒倆沒臉活在世上了！”兩人壹點頭，各自拾起自己兵刃，壹刀壹槍，刺入自己體內，登時身亡。
　　群雄齊叫：“啊喲！”可是在喬峰圓盾的急舞之下，有誰敢搶近他身子五尺之內？又有誰能搶近他身子五尺之內？
　　只聽得壹個少年的聲音大哭大叫：“爹爹，爹爹！”卻是遊駒的兒子遊坦之。
　　喬峰壹呆，沒想到身為聚賢莊主人的遊氏兄弟竟會自刎。他背壹涼，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頗生悔意，說道：“遊家兄弟，何苦如此？這兩塊盾牌，我還了妳們就是！”持著那兩塊鋼盾，放到遊氏雙雄屍體的足邊。
　　他彎著腰尚未站直，忽聽得壹個少女的聲音驚呼：“小心！”
　　喬峰立即向左壹移，青光閃動，壹柄利劍從身邊疾刺而過。若不是阿朱這壹聲呼叫，雖然未必便能給這壹劍刺中，但手忙腳亂，處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襲的乃是譚公，壹擊不中，已然遠避。
　　當喬峰和群雄大戰之際，阿朱縮在廳角，體內元氣漸漸消失，眼見眾人圍攻喬峰，想起他明知兇險，仍護送自己前來求醫，這番恩德，當真粉身難報，心中又感激，又焦急，見喬峰歸還鋼盾，譚公自後偷襲，便出聲示警。
　　譚婆怒道：“好啊，妳這小鬼頭，咱們不來殺妳，妳卻出聲幫人。”身形壹晃，揮掌便向阿朱頭頂擊落。
　　譚婆這壹掌離阿朱頭頂尚有半尺，喬峰已然縱身趕上，壹把抓住譚婆後心，將她硬生生地拉開，向旁擲出，喀喇壹聲，將壹張花梨木太師椅撞得粉碎。阿朱雖逃過了譚婆掌擊，卻已嚇得花容失色，身子漸漸軟倒。喬峰大驚，心道：“她體內真氣漸盡，在這當口，我哪有余裕給她接氣？”
　　只聽得薛神醫冷冷地道：“這姑娘真氣轉眼便盡，妳是否以內力替她接續？倘若她斷了這口氣，可就神仙也難救活了。”
　　喬峰為難之極，知道薛神醫所說確為實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續命，環伺在旁的群雄立時白刃交加。這些人有的死了兒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則是眼睜睜地瞧著她斷氣而死不成？
　　他甘冒奇險將阿朱送到聚賢莊，若未得薛神醫出手醫治，便任由她真氣衰竭而死，實在太也可惜，可是這時候以內力續她真氣，那便是用自己性命來換她性命。阿朱只不過是道上邂逅相逢的壹個小丫頭，跟她說不上有什麽交情，出力相救，還是尋常的俠義之行，但要以自己性命去換她壹命，可說不過去了，“我盡力而為到了這步田地，也已仁至義盡，對得她住。我立時便走，薛神醫能不能救她，只好瞧她的運氣了。”
　　當下拾起地下兩面圓盾，雙手連續使出“大鵬展翅”的招數，兩圈白光滾滾向外翻動，徑向廳口沖出。
　　群雄雖然人多，但喬峰招數狠惡，而這對圓盾又實在太過厲害，這壹使將開來，丈許方圓之內誰都無法近身。
　　喬峰幾步沖到廳口，右足跨出了門檻，忽聽得壹個蒼老的聲音慘然道：“先殺這丫頭，再報大仇！”正是鐵面判官單正。他大兒子單伯山應道：“是！”舉刀向阿朱頭頂劈落。
　　喬峰驚愕之下，不及細想，左手圓盾脫手，盤旋飛出，去勢淩厲之極。七八個人齊聲叫道：“小心！”單伯山急忙舉刀格擋，但喬峰這壹擲的勁力何等剛猛，圓盾的邊緣又鋒銳無比，喀喇壹聲，將單伯山連人帶刀地鍘為兩截。圓盾余勢不衰，嚓的壹聲，又斬斷了大廳的壹根柱子。屋頂瓦片泥沙紛紛躍落。
　　單正和他余下的三個兒子悲憤狂叫，但在喬峰的凜凜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攻擊，連同其余六七人，都向阿朱撲去。
　　喬峰罵道：“好不要臉！”呼呼呼呼連出四掌，將壹幹人都震退了，搶上前去，左臂抱起阿朱，以圓盾護住了她。
　　阿朱低聲道：“喬大爺，我不成啦，妳別理我，快……快自己去吧！”
　　喬峰眼見群雄不講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這奄奄壹息的弱女子，激發了高傲倔強之氣，大聲說道：“事到如今，他們也決不容妳活了，咱們死在壹起便是。”右手翻出，奪過壹柄長劍，刺削斬劈，向外沖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動固然不便，又單只單手作戰，局面更不利之極，但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長劍狂舞亂劈，只跨出兩步，只覺後心壹痛，已給人壹刀砍中。
　　他壹足反踢，將那人踢得飛出丈許之外，撞在另壹人身上，兩人立時斃命。但便在此時，喬峰右肩中槍，跟著右胸又給人刺了壹劍。他大吼壹聲，有如平空起個霹靂，喝道：“喬峰自行了斷，不死於鼠輩之手！”
　　但這時群雄打發了性，哪肯讓他從容自盡？十多人壹擁而上。喬峰奮起神威，右手陡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將他高高舉起。眾人發壹聲喊，不由自主地退開幾步。
　　玄寂要穴遭抓，饒是有壹身高強武功，登時全身酸麻，半點動彈不得，眼見自己的咽喉離圓盾刃口不過尺許，喬峰只要左臂壹推，或是右臂壹送，立時便將他腦袋割了下來，不由得壹聲長嘆，閉目就死。
　　喬峰只覺背心、右胸、右肩三處傷口如火炙壹般疼痛，說道：“我壹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飲水思源，豈可殺戮少林高僧？喬某今日反正是死，多殺壹人，又有何益？”當即放下玄寂，松開手指，朗聲道：“我不殺少林高僧，妳們動手吧！”
　　群雄面面相覷，為他的豪邁之氣所動，壹時都不願上前動手。又有人想：“他連玄寂都不願傷，又怎會去害死他的授業恩師玄苦大師？”
　　但鐵面判官單正的兩子為他所殺，傷心憤激，大呼而前，舉刀往喬峰胸口刺去。
　　喬峰自知重傷之余，再也無法殺出重圍，當即端立不動。壹霎時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我到底是契丹還是漢人？害死我父母和師父的那人是誰？我壹生多行仁義，今天卻如何無緣無故地傷害這許多英俠？我壹意孤行地要救阿朱，卻枉自送了性命，豈非愚不可及，為天下英雄所笑？”
　　眼見單正黝黑的臉面扭曲變形，兩眼睜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過來，喬峰忍不住仰天大叫，呼聲似狼嗥、似虎嘯，滿腔悲憤，莫可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