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八回　有女同行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忌出行。沖虎煞南，晴。
　　黃昏。
　　官道旁有個茶亭。
　　並不是每個茶亭都只供應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費的，酒卻要用錢買。
　　這茶亭裏有四種酒，都是廉價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除了酒之外，當然還有廉價的食物，豆幹、鹵蛋、饅頭、花生。
　　茶亭四面的樹陰下擺著些長板凳，很多人就早在板凳上，蹺著腳，喝著酒，剝著花生。
　　傅紅雪卻在看別人剝著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幹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幹配饅頭。花生和豆幹，本來就好像說相聲的壹樣，壹定要壹搭壹檔才有趣，分開來就淡而無味了。但他卻只要豆幹，拒絕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濃忍不住悄悄道：“妳還在想那個人？”
　　傅紅雪閉著嘴。
　　翠濃道：“就因為他喜歡吃花生，所以妳不吃？”
　　傅紅雪還是閉著嘴。
　　翠濃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傅紅雪突然道：“妳知道什麽？”
　　翠濃道：“妳的病發作時，不願被人看見，但他卻偏偏看見了，所以妳恨他。”
　　傅紅雪又閉起了嘴，閉得很緊，就和他握刀的手壹樣緊。除了他之外，這裏很少有人帶刀。也許就因為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開了他，坐得很遠。
　　翠濃又嘆了壹口氣，道：“九月十五，白雲莊，他為什麽要在九月十五這天到白雲莊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紅雪冷冷道：“妳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濃道：“但是我卻不能不想。”
　　傅紅雪道：“想什麽？”
　　翠濃道：“他要我們去，壹定沒甚好意，所以我更不懂妳為什麽壹定偏偏要去。”
　　傅紅雪道：“沒有人要妳去。”
　　翠濃垂下頭，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她已不能再說，也不敢再說。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著幾輛大車，幾匹騾馬。到這裏來的，大多是出賣勞力的人，除了喝幾杯酒外，生命中並沒有太多樂趣。幾杯酒下肚後，這世界立刻就變得美麗多了。
　　壹個黝黑而健壯的小夥子，剛剛下了他的大車走進來，帶著笑跟幾個夥伴打過招呼，就招呼這裏的老板，叫道：“王聾子，給我打五斤酒，切十個鹵蛋，今天我要請客。”
　　王聾子其實並不聾，只不過有人要欠賬時，他就聾了。
　　他斜著白眼，瞧著那小夥子，冷冷地道：“妳小子瘋了？”
　　小夥子瞪眼道：“誰說我瘋了？”
　　王聾子道：“沒有瘋好好的請什麽客？”
　　小夥子道：“今天我發了點小財，遇見了個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這個人來，倒真是大大地有名。”
　　於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搶著問：“這人是誰？”
　　小夥子又笑了笑，搖著頭道：“我說出來，妳們也未必聽說過。”
　　“這是什麽話？”
　　“既然大大地有名，我們為什麽沒聽說過？”
　　“因為妳們還不配。”
　　“我們不配，妳配？”
　　“我若不是有個堂兄在鏢局裏做事，我也不會聽說的。”
　　“妳少賣關子好不好，那人倒底是姓什麽？叫什麽？”
　　小夥子蹺起了泥腳，悠然道：“他姓路，叫做路小佳。”
　　傅紅雪本已站起來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別的人都沒有註意他，都在問：“這路小佳是幹什麽的？”
　　“是個刺客。”
　　他故意壓低了語聲，但聲音又剛好能讓每個人都聽得見。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說，妳只要給他銀子，他就替妳殺人，據說他殺壹個人至少也要上萬兩的銀子。”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堂兄那家鏢局的總鏢頭，就是被他殺了的。”
　　“妳說的是上半年剛做過喪事的那位鄧大爺？”
　　“不錯，他出喪的那天，妳們都去了，每個人都得了五兩銀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氣派真不小。”
　　“所以妳們總該看得出，他活著時當然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見這位路大爺，連刀都沒拔出來，就被人家壹劍刺穿了喉嚨。”
　　“妳怎麽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邊親眼看見的，就因為他壹回去就把這位路大爺的樣子告訴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認出了他——倒也不是認出了他的人，是認出了他的劍。”
　　“他的劍有什麽特別？”
　　“他的劍沒有鞘，看來就像是把破銅爛鐵，但我堂兄卻告訴我，他這壹輩子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麽可怕的劍了。”
　　大家驚嘆著，卻還是有點懷疑。
　　“人家殺個人就能賺上萬兩的銀子，怎麽會坐上妳的破車？”
　　“他的馬蹄鐵磨穿了，我剛巧路過，從前面的清河鎮到白雲莊這麽點路，他就給了我二十兩。”
　　“看來妳這小子的造化真不錯。”
　　大家驚訝著，嘆息著，又都有點羨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們若不吃他個三五兩銀子，這小子回去怎麽睡得著？”
　　突然壹人道：“要請客也得請我。”
　　這人就躺在後面的樹陰下，躺在地上，用壹頂連邊都破了的馬連坡大草帽蓋著臉。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臟又破，看來連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裏幹睡。
　　有的人已皺起眉頭在嘀咕：“請妳，憑什麽請妳？”
　　那小夥子卻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就請請妳也沒什麽，朋友妳既然要喝酒，就請起來吧。”
　　這人冷冷道：“我雖然喝妳的酒，卻不是妳的朋友，妳最好記著。”
　　他把帽子往頭上壹推，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赫然竟是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肩膀幾乎有平常人兩個寬，壹雙蒲扇般的大手垂下來，幾乎已蓋過了膝蓋，臉上顴骨高聳，生著兩道掃帚般的濃眉，壹張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又臟又破，但這壹站起，可是威風凜凜，叫人看著害怕。
　　本來已經有人要教訓他了，問他為什麽要喝人家的酒，卻不承認人家是朋友。
　　現在哪裏還有人敢開口的。
　　王聾子剛把五斤酒，十個鹵蛋搬出來，這人就走過去，道：“這壹份歸我。”
　　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既簡單，又幹脆。只見他抓起兩個蛋，往嘴裏壹塞，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吃兩個蛋，喝壹口酒，眨眼間五斤酒十個蛋就全下了肚。大家在旁邊看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他喝完最後壹口酒，才總算停下來歇口氣，懶洋洋地摸著肚子，道：“照這樣再來壹份。”
　　王聾子又嚇了壹跳，失聲道：“再來壹份？”
　　大漢沈下了臉，厲聲道：“我說的話妳聽不見？”
　　這壹聲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個霹靂，連聾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夥子正蹺著腳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竟被他嚇得跌了下去。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忽然對他咧嘴壹笑，道：“妳怕什麽？怕請客？”
　　他不笑還好，這壹笑起來，壹張嘴幾乎已咧到耳朵根子，看來就像是廟裏的金剛惡鬼。
　　小夥子臉都嚇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漢道：“妳不請，我請。”
　　他隨手壹掏，就掏出錠銀子來，竟是五十兩壹錠的大元寶。小夥子的眼睛又發了直。
　　大漢道：“這錠銀子全是妳的了，但明天壹早，妳就得在這裏等著，載我去白雲莊，妳若敢誤了我的事，妳的腦袋就會變得像這錠銀子壹樣。”
　　他的手壹用力，手裏的銀子竟被捏得像團爛泥。
　　小夥子剛站起來，又嚇得壹跤跌倒。大漢仰面大笑，將銀子往這小夥子面前壹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他走得雖不快，但壹步邁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間就已消失在暮色裏，只聽壹陣悲壯蒼涼的歌聲自秋風中傳來：
　　“九月十五月當頭，
　　月當頭兮血可流，
　　流不盡的英雄淚，
　　殺不盡仇人頭……”
　　歌聲也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
　　傅紅雪癡癡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長嘆，道：“好壹個殺不盡的仇人頭！”
　　淩晨。東方剛現出魚肚白色，大地猶在沈睡。茶亭裏已沒有人了，王聾子晚上並不睡在這裏，現在這裏只有那小夥子的大車還停在樹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車上睡著。
　　他生怕自己來遲了，那兇神般的大漢會將他腦袋捏成爛泥。
　　風很冷，大地蒼茫，遠處剛傳來壹兩聲雞啼。
　　壹個人慢慢地從熹微的曉色中走過來，左腳先邁出壹步，右腿再跟著拖過去。
　　壹個苗條美麗的女人，手裏提著個包袱，垂著頭跟在他身後。
　　風吹著木葉，晨霧剛升起。
　　霧也是冷的。
　　冷霧，曉風，殘月。
　　傅紅雪在茶亭上停下來，回頭看著翠濃。
　　翠濃的臉也是蒼白的，雖然拉緊了衣襟，還是冷得不停發抖。
　　在霧中看來，她顯得更美，但神色間卻已顯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紅雪靜靜地看著她，冷漠的目光已漸漸變得溫柔，忍不住輕輕嘆息了壹聲，道：“妳累了。”
　　翠濃柔聲道：“累的應該是妳，妳本該多睡壹會兒的。”
　　傅紅雪道：“我睡不著，可是妳……”
　　翠濃垂下頭嫣然壹笑，道：“妳睡不著，我怎麽能睡得著？”
　　傅紅雪忍不住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
　　傅紅雪黯然道：“還沒有找到馬空群之前，我絕不能回去，也沒有臉回去。”
　　翠濃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我只有要妳陪著我吃苦。”
　　翠濃擡起頭，凝視著他，柔聲道：“妳應該知道我不怕吃苦，什麽苦我都吃過。”
　　她拉起傅紅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道：“只要妳能對我好壹點，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願意。”
　　傅紅雪又長長嘆息了壹聲，道：“我實在對妳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妳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會怪妳的。”
　　翠濃道：“可是我怎麽會走？就算妳用鞭子來趕我，我也不會走的。”
　　傅紅雪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陽光，顯得分外燦爛，分外輝煌。
　　翠濃看著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癡了，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妳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麽？”
　　傅紅雪搖搖頭。
　　翠濃道：“我最喜歡看到妳的笑，但妳卻偏偏總是不肯笑。”
　　傅紅雪柔聲道：“我會常常笑給妳看的，只不過，現在……”
　　翠濃道：“現在還不到笑的時候？”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道：“那個人為什麽還不來？”
　　他仿佛總不願將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寧願被人看成個冷酷的人。
　　翠濃失望地嘆了口氣，勉強笑道：“妳放心，我想他絕不會不來的。”
　　傅紅雪沈吟著，道：“妳看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翠濃道：“我看他壹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雲莊，他怎麽會不去？”
　　傅紅雪擡起頭，遙望著已將在冷霧中逐漸消失的曉月喃喃道：“今天已經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會發生些什麽事？……”
　　有風吹過，突聽壹陣歌聲隱隱隨風而來：
　　“流不盡的英雄血，
　　殺不盡的仇人頭，
　　頭可斷，血可流，
　　仇恨難罷休……”
　　歌聲在這愁煞人的秋晨中聽來，顯得更蒼涼，更悲壯。
　　翠濃動容道：“果然來了。”
　　傅紅雪道：“嗯。”
　　翠濃道：“我們要不要先躲壹躲？”
　　傅紅雪冷冷道：“我從來不逃，也從來不躲。”
　　只聽遠處有人大笑，道：“好壹個從來不逃，從來不躲，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翠濃嘆了口氣，苦笑道：“這人的耳朵好尖。”
　　這句話剛說完，那大漢已邁著大步，走到他們面前，頭上還是戴著那頂破舊的大草帽，手裏卻多了個漆黑發亮的酒葫蘆，看著傅紅雪大笑道：“果然是妳，我就知道妳壹定也會在這裏等的。”
　　傅紅雪道：“妳知道？”
　　大漢道：“我不知道誰知道？”
　　他揚起臉，將酒葫蘆湊上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忽然沈下了臉，厲聲道：“我既已來了，妳為何還不動手？”
　　傅紅雪怔了怔，道：“我為什麽要動手？”
　　大漢道：“來取我項上的人頭。”
　　傅紅雪道：“我為什麽要取妳項上的人頭？”
　　大漢仰天笑道：“薛果縱橫天下，殺人無數，有誰不想要我這顆大好頭顱？”
　　傅紅雪道：“我不想。”
　　這次是大漢怔住。
　　傅紅雪道：“我根本不認得妳。”
　　大漢冷笑道：“薛果仇家雖遍布天下，認得我的卻早已被我殺光了，還能活著來殺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認得的。”
　　傅紅雪道：“妳常常等著別人來殺妳？”
　　大漢道：“不錯。”
　　傅紅雪淡淡道：“只可惜這次妳卻要失望了。”
　　大漢皺眉道：“妳不是在這裏等著殺我的？”
　　傅紅雪道：“我已立誓殺人絕不再等。”
　　大漢道：“妳說得不錯，殺人的機會本就是稍縱即逝，錯過了實在可惜，實在是等不得的！”
　　傅紅雪冷冷道：“所以妳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殺了妳！”
　　大漢道：“所以我並不是妳的仇人？”
　　傅紅雪道：“不是。”
　　.
　　大漢忽又大笑，道：“看來我運氣還不錯，看來做妳的仇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紅雪道：“絕不是。”
　　大漢道：“做妳的朋友呢？”
　　傅紅雪道：“我沒有朋友。”
　　大漢道：“連薛大漢也做不了妳的朋友？”
　　傅紅雪道：“薛大漢？”
　　大漢笑道：“我就是薛大漢。”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認得妳。”
　　薛大漢道：“妳也不想認得我？”
　　傅紅雪道：“不想。”
　　薛大漢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頭，也不想做我朋友，這種人倒少見得很。”
　　傅紅雪道：“本來就少見得很。”
　　薛大漢道：“妳想要什麽？”
　　傅紅雪道：“只想跟著妳的大車，到白雲莊去。”
　　薛大漢道：“就這樣？”
　　傅紅雪道：“就這樣。”
　　薛大漢道：“好，上車吧。”
　　傅紅雪道：“我不上車。”
　　薛大漢又怔了怔，道：“為什麽又不上車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沒有五十兩銀子付車錢。”
　　薛大漢道：“妳難道要跟在車子後面走？”
　　傅紅雪道：“妳坐妳的車，我走我的路，我們本就沒有關系。”
　　薛大漢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漆黑的刀，又忍不住嘆道：“妳真是個怪人，簡直比我還怪！”
　　他的確也是個怪人。
　　天漸漸亮了。
　　初升的陽光，就像是刀壹樣，劃破了輕紗般的冷霧，大地上的生命已開始蘇醒了壹般。
　　那小夥子還沒有醒。
　　薛大漢大步走過去，壹把抓起了他，大聲道：“快起來，趕車到白雲莊去。”
　　小夥子揉著惺忪的睡眼，賠著笑道：“大爺就請上車。”
　　薛大漢道：“大爺不上車。”
　　小夥子怔了怔，道：“為什麽不上車？”
　　薛大漢道：“因為大爺高興。”
　　這小夥子年紀雖輕，趕車也趕了六七年，卻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明明花了錢雇車，卻情願跟在車子後面走。但只要是人家大爺高興，他就算要在後面爬，也沒有人管得著。
　　小夥子心裏雖奇怪，倒也落得個輕松。他趕著車在前面走，後面居然有三個人在跟著——壹個兇神般的大漢，壹個臉色蒼白的跛子，壹個風姿綽約的美女。
　　這樣壹行人走在路上，有誰能不多看幾眼的。
　　但薛大漢洋洋自得，別人對他是什麽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傅紅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仿佛根本就不屬於這世界的。翠濃眼睛更沒有別的人，在傅紅雪面前，她根本連看都不看別人壹眼。
　　趕車的小夥子心裏又不禁嘀咕，他實在想不通這三個人為什麽要到白雲莊去。白雲莊本來根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去的地方。
　　薛大漢喝了幾大口酒，忽然用力趕上大車，道：“我們又不是趕去奔喪，妳慢點行不行？”
　　小夥子賠笑道：“行，當然行。”
　　雇車的不急，他當然更不急。
　　薛大漢自己也放慢了腳步，道：“白雲莊又不遠，反正今天壹定可以趕到。”
　　他這句話顯然是說給傅紅雪聽的，傅紅雪卻像是沒聽見。
　　薛大漢已落在他身旁，又問道：“卻不知妳到白雲莊去幹什麽？”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
　　薛大漢道：“妳認得袁秋雲？”
　　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道：“袁秋雲是誰？”
　　薛大漢道：“就是白雲莊的莊主。”
　　傅紅雪道：“不認得。”
　　薛大漢笑了笑，道：“妳連薛大漢都不認得，當然是不會認得袁秋雲的了。”
　　傅紅雪道：“妳認得他？”
　　薛大漢道：“我怎麽會認得那種老古董。”
　　傅紅雪沈默了半晌，忽然又問道：“妳只認得路小佳？”
　　薛大漢動容道：“妳怎麽知道我認得他？”
　　他忽又搖了搖頭，嘆息著道：“妳當然知道，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
　　傅紅雪道：“找他幹什麽？”
　　薛大漢冷笑道：“也不幹什麽，只不過想把他的腦袋切下來，壹腳踢到陰溝裏去。”
　　傅紅雪道：“他是妳的仇人？”
　　薛大漢道：“本來不是。”
　　他又喝了兩口酒，道：“本來他是我的朋友。”
　　傅紅雪道：“朋友？”
　　薛大漢咬著牙，道：“朋友有時比仇人還可怕，更可怕，尤其是像他這樣的朋友。”
　　傅紅雪道：“妳上過他的當？”
　　薛大漢恨恨道：“我把全副家當都交付了他，把我最喜歡的女人也交給了他，但他卻溜了，帶著我的全副家當和我的女人溜了。”
　　傅紅雪皺了皺眉，道：“看來他倒不像是個這麽樣的人。”
　　薛大漢沈聲道：“就因為他不像，所以我才會信任他。”
　　傅紅雪又沈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時的確比仇人還可怕。”
　　薛大漢道：“妳從來都沒有朋友？”
　　傅紅雪道：“沒有。”
　　薛大漢嘆了口氣，又壹大口壹大口地喝起酒來。
　　過了很久，傅紅雪忽然又道：“妳本來不必陪我走的。”
　　薛大漢道：“的確不必，本來我們可以壹起坐在車上。”
　　傅紅雪也不說話了。
　　又走了段路，薛大漢忽然把酒葫蘆遞過去，道：“喝口酒？”
　　傅紅雪道：“不喝。”
　　薛大漢道：“妳從來都不喝酒？”
　　傅紅雪道：“從來不喝。”
　　薛大漢道：“賭錢呢？”
　　傅紅雪道：“從來不賭。”
　　薛大漢道：“妳喜歡幹什麽？”
　　傅紅雪道：“什麽都不喜歡。”
　　薛大漢嘆道：“壹個人若是什麽都不喜歡，活著還有樂趣？”
　　傅紅雪道：“我本不是為了有趣而活著的。”
　　薛大漢道：“妳活著是為了什麽？”
　　傅紅雪緊握著他的刀，壹字字道：“為了復仇。”
　　薛大漢看著他蒼白的臉，心裏竟也忍不住升起壹股寒意，苦笑著道：“看來做妳的仇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手裏的刀，又不說話了。
　　薛大漢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妳是不是也認得路小佳？”
　　傅紅雪道：“我只見過他。”
　　薛大漢道：“怎麽會見到的？”
　　傅紅雪道：“他想來殺我。”
　　薛大漢動容道：“後來呢？”
　　傅紅雪淡淡道：“後來他就走了。”
　　薛大漢道：“妳就讓他走？”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殺他……我想殺的只有壹個人。”
　　薛大漢道：“妳的仇人？”
　　傅紅雪點點頭。
　　薛大漢道：“妳的仇人只有壹個？”
　　傅紅雪道：“現在我只知道壹個。”
　　薛大漢嘆了口氣，道：“妳的運氣比我好。”
　　傅紅雪忽然也長嘆了壹口氣，道：“其實妳的運氣比我好。”
　　薛大漢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若有殺不盡的仇人可殺，倒也是人生壹快，只可惜我……”
　　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連那壹個仇人都找不到。”
　　薛大漢道：“妳那仇人是誰？”
　　傅紅雪道：“妳不必知道。”
　　薛大漢目光閃動，道：“但是我卻說不定可以幫妳找到他。”
　　傅紅雪沈吟著，終於道：“他姓馬，馬空群。”
　　薛大漢聳容道：“萬馬堂的主人？”
　　傅紅雪也聳然動容，道：“妳認得他！”
　　薛大漢搖搖頭，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喃喃道：“這就難怪妳要到白雲莊去了！”
　　傅紅雪道：“白雲莊和萬馬堂又有什麽關系？”
　　薛大漢道：“本來是沒有的。”
　　傅紅雪道：“現在呢？”
　　薛大漢道：“妳難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傅紅雪道：“我怎麽會知道？”
　　薛大漢道：“妳也沒有接到帖子？”
　　傅紅雪道：“誰發的帖子？”
　　薛大漢道：“當然是白雲莊，今天就是他們少莊主大喜的日子。”
　　傅紅雪道：“我也不認得他。”
　　薛大漢道：“但新娘子妳卻壹定認得的。”
　　傅紅雪道：“新娘子是誰？”
　　薛大漢說道：“就是馬空群的女兒，聽說叫做馬芳鈴。”
　　傅紅雪的臉色變了。
　　薛大漢沈吟著，道：“所以馬空群今天想必也會到白雲莊去。”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傅紅雪已縱身躍上了馬車。
　　他輕功壹施展出來，行動就突然變得箭壹般迅速，絕沒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個跛子。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過了半晌，才嘆息著道：“果然是好身手！”
　　這時傅紅雪卻已竄上了馬車的前座，奪過了那小夥子的馬鞭，刷的壹鞭往馬腹上抽了下去。
　　馬車已絕塵而去，竟將薛大漢和翠濃拋在後面。
　　翠濃垂下頭，眼淚似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薛大漢忽然對她笑了笑，道：“妳放心，我不會讓他甩下妳的。”
　　語聲中他已邁開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已追上了馬車，壹伸手，拉住了車轅。
　　拉車的馬壹聲長嘶，人立而起，車馬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沒法子往前走半步。
　　薛大漢又回頭向翠濃笑了笑，道：“請上車。”
　　翠濃終於擡起頭，輕輕道：“那女人不該拋下妳跟路小佳走的，妳是個君子。”
　　薛大漢嘆了口氣，苦笑道：“只可惜這年頭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
　　【未完待續】
　　共計17281字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