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邊緣 by 張海錄
2023-3-25 22:05
1
“妳根本就不像壹個病人!”手術結束之後士心幫著醫生把蔣英華送回病房的時候,錢強幾乎是咆哮著對士心大聲說,“妳不是連路都走不動的麽?橫看豎看都不像啊!”
士心看了看他,沒有說話,默默地回到自己病床前面,鉆進被窩裏躺下,然後對錢強說:“錢老師,蔣英華已經做完了手術,沒有危險了。您也累了,帶著她們幾個回去休息吧!蔣英華那裏我看著點兒。”
折騰了大半夜他很疲倦,不想說話,更加不想為自己辯解。蔣英華已經脫離了危險,這比什麽都重要。他不知道如果蔣英華真的死了,她的父母到來之後該怎樣面對。但是在手術單上簽字的那壹刻,他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想,他只想讓英華活下來。
錢強憤憤地走了,出門的時候“咣”地壹聲把門重重地甩上,聲音在空曠的樓道裏回蕩。值班的護士瞪了錢強壹眼,說:“輕點兒,您!病人還要不要休息啦?”
2
錢強帶著英華的父母趕來的時候她已經蘇醒了,很虛弱地躺在床上,床單和被單還沒有來得及更換,沾著斑斑血跡。
士心走過去,對錢強說:“錢老師,這麽早就過來了啊?您累了壹夜,還是回去休息吧!這裏我看著點兒。”
錢強想說什麽,但又沒有說,看了他壹眼,就扭頭和英華的父母說起話來。士心也不在意,走到英華的床邊,輕聲問她:“還疼麽?”
英華輕輕搖頭,蒼白的臉上顯出壹絲笑容,望著士心什麽也沒有說。
英華的爹娘不住地跟錢強道謝,錢強就不停地說壹些客氣話,說壹切都是自己應該做的。士心心裏罵他無恥,但嘴巴上什麽也沒有說。正好醫生來查房,他就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在床上等待查房醫生來例行詢問。
進門的醫生就是先前給自己做腹腔探查的那個醫生,她笑呵呵地說:“張士心,昨天晚上真的謝謝妳啊!壹個了不起的小夥子,由於妳的幫助,拯救了壹個病人的生命,功德無量啊,小夥子!”
士心笑笑,沒作聲。那個醫生揭開他肚子上蓋著刀口的紗布看了看,說,“可以拆線了。妳的換腸手術真的不做了麽?”
士心點點頭,依舊沒有作聲。
“我看妳最好還是做這個手術,雖然花費比較多,但是如果妳不做手術,壹定會很危險。妳是大學生,應該有公費醫療的。”
士心很明白,但是他什麽也不想說,現在對他來說,盡快回到學校,堅持把書念完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他目前可以作出的最好選擇。他笑了笑,說:“過些日子再做吧。快要考試了,我還得學習。”
醫生就不說話了,他多少知道壹點關於眼前這個孩子的事情。
這時候錢強推門進來了,壹進門就向醫生問士心的病情。士心擔心醫生照實說了,但又不好阻止。大夫果然說:“必須做手術,但這個孩子不願意做。”
“沒有病當然不願意做手術。”錢強冒出來壹句話,讓士心心裏覺得很涼,又覺得很可笑。自己肚子上的刀口在錢強面前壹覽無余,但自己的老師竟然在眾多醫生面前說出了這麽壹句沒有水準的話。
醫生似乎對面前這個老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已經知道了昨天夜裏這個老師拒絕在蔣英華手術單上簽字的事情,這時候忽然聽他說了這麽壹句話,就笑呵呵地問:“他沒病?那誰有病?”
錢強壹時之間不知道怎麽回答,幹咳了幾聲,然後說:“這孩子上學壹年半,住了三次醫院,還查不出毛病來。唔,查不出毛病怎麽治病啊?”
醫生看了看他,想說什麽但又沒說,沖著士心說:“張士心,好好休息。明天給妳拆線。”
3
士心出院的時候,這個學期已經到了後半段,大家都在忙著準備考試。他需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趕緊補上拉下的課程之外,還要仔細算壹算這段是前治病前前後後花費了多少錢,自己需要承擔多少。借同學的錢暫時是沒有辦法還上了,打工也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既然已經選擇了放棄治療保住學業,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順利通過考試。
因為住院耽誤了期中考試,這將直接影響最後的綜合成績,他首先找到了幾門功課的任課教師,把自己的情況作了說明,希望老師能讓他補考。任課老師基本上都答應了,但是考試在即,幾門專業主幹課程都有壹定難度,能否順利通過最後的期末考試,還要看他自己。
短短不到壹個月時間要自己學習六門課程,還要保證全部通過考試,並不是壹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除了盡最大的努力應付考試,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出院之後壹直沒有再出去打工,這點讓錢強很滿意,他甚至主動找到宿舍來,叫士心好好休息,壹定要通過考試。
“有壹點病痛是在所難免的,妳也沒有到那麽嚴重的地步,否則醫生也會告訴我的。堅持壹下,好好學習。等兩年之後妳畢了業,壹定能找壹個很好的工作。咱這個專業全國每兩年才培養出十多個人,很搶手呢!如果時間來不及,考試準備不充分,壹定提前告訴我,我幫妳申請緩考。”他和顏悅色地說,臉上堆滿純潔的笑,那種笑忽然讓士心很感動,甚至為自己可以隱瞞病情而感到慚愧。如果不是為了保住這份自己艱難地維持下來的學業,他絕對不會說謊。這個謊言雖然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但畢竟是壹個謊言。忠厚的父親和善良的母親沒有教會他說謊。
經過了壹段時間的住院,他的身體已經明顯好轉,雖然疼痛依然持續著,但是精神好了很多,而且也能吃東西了。他開始意識到,前壹段時間身體極度虛弱固然是因為病重,自己平常不註意休息和營養也是壹個重要原因。所以在接下來的壹段時間裏,他盡可能地讓自己多吃壹點東西。雖然買不起那些比較精細的菜,但是多吃兩個饅頭還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索性將每個月的七十九塊補助全部當成了自己的夥食費,這幾乎是自己原來兩個月的夥食花銷。
新壹個暑假的即將到來意味著他的壹半兒大學生活已經結束,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自己和三個妹妹新壹年的學費也要開始準備了。
這兩三個月來他壹直都沒有寫信給家裏人。他不敢寫信,也不知道在信裏說些什麽,索性就什麽也不說。家裏的情況就算沒有來信他也知道,自己的情況就算寫信他也不會說,所以寫信似乎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父母親就對他很放心,不管做什麽事情幾乎都是他自己做決定,父母親從來都不幹涉。到了北京之後的兩年裏,母親只寫過壹封信給他,這就表示母親和家裏人對他很放心。他很想把目前這份家人對自己的放心延續下去,所以什麽也沒有說。
他知道,這壹個暑假自己依然不能回家,而且可能要比以往的假期更辛苦。除了下壹個學期的學費之外,他還欠著同學的錢,頭壹年的學費也沒有繳納,住院費中應該由自己承擔的那壹部分也沒有繳清。問題似乎很多,但是真正解決起來,僅僅需要壹個條件,那就是有錢。
他要趕在暑假到來之前找幾份工作給自己,然後在差不多兩個月的假期裏掙很多錢來填補這些窟窿。
他永遠也沒有想到,這是他在學校的最後壹個暑假。這個暑假過去之後,他的人生徹底改變了。
4
接近期末考試的時候,大概是復習緊張,肚子的疼痛又開始加劇,吃了止痛藥也不怎麽見效,他只好每天去校醫院打止痛針,然後回到宿舍看書。
時間越來越緊迫,他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六門功課在壹個月之內根本不能夠看完,他對考試壹點信心都沒有;但考試又必須通過,壹旦出現了不及格的情況,那麽他的處境將變得非常糟糕。這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錢強對他說的話,他想申請部分科目緩考,這樣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看書學習,通過全部考試的把握也就更大壹些。
盡管他不想看到錢強,但他還是找到老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錢強。
錢強的臉上從來都堆著淺淺的微笑,壹副和顏悅色的模樣,讓人覺得溫暖和親切。士心很多時候都不願意和錢強有接觸,尤其是經過了蔣英華住院的事情之後,他更加不願意見到錢強。如果他不是自己的老師,他寧可永遠都看不到這個禿著腦門子看上去和顏悅色骨子裏卻極其頑固和偏執的人。
錢強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士心的申請,並且讓他安心地參加了兩門功課的考試,其余四門等到開學的時候才考,壹切手續他都會辦妥,根本不需要士心操心。士心感激地點著頭離開了辦公室,同時為自己壹直以來不喜歡這個老師而感到內疚。老師畢竟是老師,是學高的人,也是身正的人,是天下人的典範,應該得到尊重。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往後無論如何都要給予老師足夠的尊重。
這壹個暑假就這樣到來了。阿靈沒有留下來打工,她說離家壹年了想回家看看。臨走的時候來看望士心,她的臉色依然憔悴,面龐有些浮腫,話也不多。士心看著很心疼,但除了安慰的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他也不敢提及阿靈的病情,對他們來說,病情是個極其敏感的問題。同樣在困境中掙紮,同樣患病的阿靈畢竟是壹個女孩子,他不願意用生病這個話題來觸動阿靈的心。他給阿靈買了點路上吃的東西,阿靈默默地收了。離開的時候不斷地回頭張望,仿佛這壹次的離開讓她格外留戀。
北京的夏天格外潮濕和炎熱,每天外出工作他都覺得很疲倦,無論什麽時候回到宿舍,身上都粘乎乎的全是汗水。這時候他很想念家鄉的夏天。家鄉的夏季雖然很短暫,但是高溫也不過二十幾度,幹爽宜人,完全不像北京這樣燥熱難耐。
天氣熱,他心裏更熱。因為壹時之間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光頭馬壹也沒有回家,打算留下來跟他壹起打工。馬壹在之前的三年裏從來都沒有打過工,除了打牌和抽煙,他似乎什麽也不會做,學習也是馬馬虎虎,用他的話說,從來都是六十分萬歲,六十壹浪費。兩個人找了很多天,除了士心找到壹份還不錯的家教之外,沒有任何收獲。對於壹個師範大學的學生來說,家教是最容易找到也最合適的工作,除此之外的工作很難找到。壹份家教遠遠不夠,他還必須盡快努力地找工作。
馬壹跟著他在太陽底下的街頭舉著牌子找了壹天,什麽也沒找到,就沒有耐心了,躺在宿舍裏呼呼大睡,餓了就跑到食堂買幾個饅頭回來,從水房接壹杯涼水,就著饅頭呼呼地吃下去,到了晚上就叫上幾個同學來到士心的宿舍,說是怕士心覺得無聊專門來陪他,其實就是來打牌。馬壹的撲克牌打得很好,士心參與了兩次都打不過他。
來的人裏面有壹個叫王學文的白白凈凈的山東小夥子,戴著壹副眼鏡兒,文質彬彬的樣子,士心以前也見過幾次。王學文不怎麽喜歡說話,也不喜歡和大家打牌,經常躺在床上自己壹個人看書。士心聽馬壹說王學文寫的文章特別好,就對他很有好感,但壹直沒有怎麽說話。
這壹天士心上午去給學生上課,下午在外面找了半天,找到了壹份非常不錯的家教,離學校很近,而且每天都可以去兩個小時,壹個小時有十五塊的報酬。這樣的酬勞在那個時候是很少見的,士心非常興奮。這壹份工作在兩個月裏面就可以帶給他差不多兩千塊錢的收入,如果再有壹份這樣的家教,加上現在已經有的這份,在開學之前攢夠自己和妹妹的學費應該沒有問題。他幾乎是壹路騎著車唱著歌回到學校的。到了宿舍的時候,馬壹和他的同學已經買了壹大堆饅頭和兩份菜等著他。
心情好他的胃口也就好起來了,壹口氣吃了三個饅頭,這才心滿意足。這個時候躺在士心的床上翻看那套《平凡的世界》的王學文忽然把書丟在被子上,翻身站起來問:“今天找到新的工作了麽?”
士心正要告訴他找到了壹份非常好的工作,王學文接著說:“如果找到了,就給我壹個吧。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家去。呆在這裏又花錢又熱,沒勁。”
士心略微由於了壹下,隨口說:“沒找到。”
如果是在往常,他壹定毫不猶豫把這份剛剛找到的工作送給王學文,以前他找到的那些家教大部分都送給了需要工作的同學,不管認識不認識,只要需要工作他都免費送給他們。他希望每個和他壹樣依靠自己來維持生活和學習的學生都能有壹份工作。但是現在不壹樣了,他比任何人都需要壹份工作,所以在這個時候他又撒了壹個謊。
“那就算了。”王學文繼續躺在床上,拿起書看起來,“這書寫得真好,看到田曉霞死去的那壹段,我都快哭了。”
“是不錯。老子這輩子壹共看過兩本書,壹本是《金瓶梅》,另壹本就是這套書。寫得真好啊,把老子都看哭了,爽!”馬壹在壹邊喊了壹聲。
“要不妳明天跟我壹塊兒出去找吧。”士心對王學文說。雖然他不能把這份比較理想的工作送給王學文,但他可以幫著他再找壹份。
“那都是扯淡,曬也曬死了,像個要飯的壹樣站在人群裏,老子丟不起那人。窮就窮吧,呆在宿舍裏吃涼水就饅頭,老子也覺得爽快得很。”馬壹又插嘴道。
“算了。站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就跟看猩猩壹樣看著妳,城管動不動就來攆,逮著了還要受他們羞辱。我們班女生出去擺桌子找家教,連桌子都讓城管給沒收了,工作沒找到,回頭還得賠學校桌子錢。我還是不去了。”王學文說。
士心本來還想勸壹勸,但王學文翻了個身,把臉朝著墻默默看書了。士心便沒有再說話,拿著飯盒出去洗涮。
第二天壹大早,王學文就坐車汽車回家了。士心並沒有在意他的離開,甚至在心裏有點看不起王學文。在他看來,出去找工作沒有什麽丟人的地方,甚至他覺得那些家長每次來咨詢孩子的教育問題,得到比較滿意的答復之後離開的時候,他都會有壹種成就感在心裏蕩漾。工作對他來說是為了維持生活和學習,但很多時候,這樣的工作也帶給他滿足感;至少在這兩年裏,他教了幾十個學生,也從那些孩子的進步中證明了自己將來壹定可以成為壹個很好的老師。
當天晚上宿舍裏就他和馬壹兩個人,說起王學文回家的事情,他還覺得王學文應該出去自己找工作而不是就這樣灰溜溜回家去。馬壹倒是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說:“兄弟,人各有誌,像妳那樣累死累活地拼命,到頭來還是壹窮二白。妳小子有骨氣,我服妳,但是我不贊同妳的生活方式。像妳那樣過壹個月,老子肯定玩兒完。”
5
幾天以後,士心在外頭忙碌了壹天,疲倦地回到學校,發現馬壹躺在宿舍裏蒙頭大睡,連饅頭也沒有買。
聽見士心進門,馬壹壹骨碌翻起來,把蒙在頭上的被子忽地丟在地上,大聲地說:“老子真他娘的混蛋,聽妳話拉著王學文壹起出去找工作多好!”他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打了壹圈,發出壹聲悶響,“王學文死了。我哥們兒死了。”
王學文回家後的第二天出去放牛,走在塘邊的時候失足落進池塘淹死了。
士心立刻悔恨交加。他頹然地坐在床上,“啪”地在自己的臉上打了壹巴掌,嘴角立刻流出壹縷鮮血。他後悔自己沒有把那份工作送給王學文,壹個並沒有惡意的謊言和隱藏在這個謊言背後的自私,讓他失去了壹個朋友,壹個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的生命忽然之間就那樣悄悄地消失了,士心淚流滿面。他掙紮在生死線上,他知道這世上再沒有什麽能比鮮活的生命更加讓人覺得感動和美好。馬壹躺在床上,就在幾天之前,王文學還躺在那個地方翻看著《平凡的世界》,感動得流淚,現在卻已經在另壹個世界裏不知道人間冷暖了。
士心為這壹次的自私和撒謊感到愧疚,很長時間都不能原諒自己。
整個假期他都郁郁寡歡,除了忙碌,日子本來就沒有多少快樂;因為自己的自私失去了壹位朋友,他壹直都不能原諒自己。
沒來北京上學之前,他以為北京是壹個天堂,大學也是壹個天堂。兩年來耳聞目睹的事情讓他越來越分明地感受到人世間的悲歡和冷暖。自己打工的過程中曾經被人羞辱,也曾經被小店裏面的壹碗刀削面感動;曾經因為貧窮而被同宿舍的人誤會偷了他們的錢,也遇到了阿靈、春雨這樣善良的朋友;曾經從死亡線上把蔣英華拉了回來,也親眼目睹了楊得意的死去,王文學的離開,自己掙紮在生死線上前途未蔔,卻沒有壹個人真正了解和關註。生活是現實的,也是殘酷的,日子的角角落落都有著溫暖,也充滿悲歡。
逝去的人已經故去,悲歡初嘗,他的生活還需要繼續面對。盡管心裏難過,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風塵來,到了學生家裏的時候總是笑呵呵的樣子,笑容就連本來的那份憔悴也掩蓋了,以至於學生和家長都覺得他是壹個很有活力的人,都很喜歡他。他把每壹階段掙來的錢都放在存折裏,除了吃飯之外基本上連壹分都舍不得花,每天騎車東奔西跑,就算口渴得嗓子冒煙兒也舍不得買壹根冰棒吃,總是隨身帶著壹瓶涼開水。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兩千五百塊錢,此外還有差不多壹千塊錢沒有結算,等這些錢都收回來,就可以交納兩個妹妹和自己的學費了,他甚至還可以償還壹部分外債。
假期的最後兩天,他的家教停了,沒有什麽事情做,他給家裏寫了壹封信,詢問母親的健康和幾個妹妹的學習情況,然後對自己即將寄回家裏的錢也作了安排。他給自己預留了八百塊錢,把其余的錢和信同時寄出去之後,就開始趕緊看書,很快就要應對緩考的那幾門課程了。雖然壹直忙碌,但他沒敢耽誤學習,他確信通過考試已經沒有什麽問題。
6
這壹年壹定流年不利。學校已經發生了三起意外事故,三個學生死亡。春天裏壹個學生上完晚自習出來的時候教學樓鎖門了,就從二樓窗戶跳下來,結果被窗外的鐵欄桿掛住衣領吊在欄桿上,第二天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亡;夏季裏壹個學生像很多夜裏偷偷跑去遊泳池免費遊泳的學生壹樣,夜裏翻過遊泳場的護網壹頭紮進泳池,那天遊泳池正好放光了水,結果那個學生頸骨折斷,當場死亡;這個暑假剛剛開始不久,即將升入四年級的王學文在回家的第二天意外淹死了。
不幸的事情接連發生在本來平靜的校園裏,讓學校感到壹種空前的壓力。壹連串的意外事件讓錢強也覺得不可理解。除了已經發生的事情,自己的學生阿靈因為腎病休學,雖然已經復學,但至今還沒能出具已經康復的證明,憑經驗他幾乎可以很肯定地告訴自己,阿靈還沒有康復;蔣英華急性胰腺炎差點沒救過來,張士心幾度住院,從他焦黃的面色可以看出,這個學生身體的問題還遠遠沒有得到解決,不幸的事情隨時可能發生。
錢強喝了壹口茶,把茶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茶杯裏的茶泡得很濃,釅釅的紅色。“必須在很多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就解決掉。”他對自己說。
然後他就想到了張士心。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很不喜歡這個學生。客觀地講,他並不反對學生出去工作,甚至還持贊同的態度,他也喜歡有個性有愛心和能夠自立的學生,但這些到了張士心的身上,壹切似乎就立刻變得讓他很厭惡。他厭惡張士心骨子裏的那種傲氣,他希望張士心能夠像大多數學生那樣對他畢恭畢敬。錢強覺得就算自己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存在不妥當,作為壹個學生,張士心需要做的就是服從而不應該表現出任何異議,但很明顯,張士心對他這個主管學生工作的老師並不是很尊重,甚至有點兒瞧不起。這讓錢強覺得很窩火。做了幾十年學生工作,從來都是別人來求他,唯恐不小心得罪了他,沒有壹個學生像張士心這樣在他面前表現出壹種倨傲的姿態,也從來沒有壹個學生像張士心這樣,連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不明白。
當初換專業的時候,他提出了三千塊錢的要求,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張士心家境真的那樣貧寒,後來他很想在不收錢的情況下幫他轉換專業,但那個傲慢的學生居然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情,就好像沒有發生壹樣。在他的潛意識裏,他希望張士心能來求他,只要張士心開口,他壹定很快就辦得妥妥當當;然而張士心沒有來,不但沒有來,此後這個學生看自己的時候眼光裏總是流露出壹種輕蔑的意味,這讓錢強覺得很憤怒。
雖然在他面前張士心壹再隱瞞病情,但作為已經接近五十歲並且搞了二三十年學生工作的人,他很敏銳地感覺到,這個學生的病嚴重到需要馬上做手術換腸子的地步,那壹定不僅僅是肚子痛這麽簡單。很明顯,這個學生正在很努力地維系著隨時可能坍塌的學業和生活,自己現在的態度和每壹個決定都可能對這個學生的將來產生深遠的影響。他需要好好考慮。但有壹點是很明確的,他絕對不能允許自己的學生中再發生病死的事件,如果這個學生的病情到了真得不可收拾的地步,退學將是他面臨的唯壹選擇。不僅他自己這麽想,學校也必然希望他這麽做。
錢強現在很希望天下太平。如果這個學生的身體不會出現什麽意外,如果這個學生能夠不為了打工而不顧壹切,如果這個學生能夠愛惜自己的身體,能夠很安心地學習和生活,那麽他可以確信,這孩子壹定不會有什麽問題,而且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學生將來會是壹個給他帶來驕傲的人。於是他決定找張士心好好談談,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7
“能不能別再出去工作了,把身體和學習搞好。”他平靜地說。但張士心搖了搖頭,比他更平靜地說:“不能。”
張士心的平靜觸怒了錢強,他霍地站起來,問了壹句:“家裏真的那麽窮麽?”但問出來之後他立刻就後悔了,因為他知道這個問題壹定會刺痛張士心。果然,張士心幾乎沒有思索就回答他:“是。很窮。”然後他就聽見張士心的語氣漸漸變得有些激動了,“我能保證好好學習,但是您不能因為我家裏窮就不讓我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需要錢,我家裏也需要錢,您知不知道家裏還有三個妹妹等著我供他們念書?您是老師,應該理解和鼓勵自己的學生,為什麽我依靠自己來完成學業,幫助家裏人到了您這裏就變成了壹件錯事兒壹樣呢?”
這壹次的沖突完全超出了錢強的預料,也是士心沒有想到會發生的。
“妳能保證妳在學習上不出問題麽?妳能保證妳不再生病住院麽?”錢強盡量緩和地問,然後長長地籲了壹口氣。
“能。您放心,我能。”士心很堅決地說。
8
又是壹個秋天。春去秋來,風華盡收,街邊的柿子樹上掛滿了累累果實,銀杏樹上金燦燦壹片。匆匆忙忙的行人臉上寫滿風塵也掛滿幸福。壹個人有壹個人的生活,壹個人有壹個人的幸福,所不同的是,為了維系自己的幸福,每個人都做出了不同的努力,每個人都承受著不同的苦難和艱辛。
這壹個月士心就像往常壹樣,除了學習,就忙著在外面工作。三年級的課程已經不再那麽繁重了,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用來工作。最艱難的兩年似乎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幾乎就可以看見他的日子裏漸漸出現的那壹抹曙光,走過了眼前這壹段艱苦的日子,自己和大妹妹就要畢業了,到那個時候家裏的光景壹定會慢慢好起來。能夠讓含辛茹苦的父母過上幸福安樂的日子,幾乎成了他唯壹的追求和夢想。他不是壹個很有理想和抱負的年輕人,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報效社會造福人類,他的目標很簡單,只要家裏人平安幸福,不用那麽辛苦就足夠了。
他已經答應了錢強,不會因為打工影響學業,也不會因為身體不好再度住院,所以,現在就算有再多的困難,就算身體再怎麽不好,他也必須堅持下去。
除了學習和打工,他還有壹件事情需要解決,那就是上學期沒參加考試的四門功課要在十月底補考,他壹定要做好充分準備,絕對不能在考試上出現任何問題。
就在壹切似乎都變得非常順利的時候,他的病情出現了迅速惡化的跡象,短短幾天裏他又恢復到了住院之前的狀態。他已經很註意休息了,吃飯也強迫自己盡量多吃壹點,這樣至少可以保證體力充沛。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醫生對他說的話正在壹步步變成現實,不接受手術的話他的病情會不斷惡化。只不過這正變化來得太迅速了,讓他猝不及防。
他又躺在了宿舍裏。這壹次似乎比以前都要嚴重,因為他幾乎連下床走動的力氣也沒有了。
9
阿靈坐在士心的床前,她的臉色也不好,雙眼依舊浮腫,但秀麗的臉上卻掛滿了微笑,她正在給士心唱歌。除了這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士心做什麽。要是在以往,她會強迫士心去醫院看病,但是現在士心的處境她很清楚,壹旦進了醫院,士心失學是肯定的事情。他深深明白士心這麽苦苦支撐著的背後承受著多少痛苦和壓力,她希望士心能夠快樂壹點,所以她每天下午五點都會到士心的宿舍去,在那裏坐兩個小時,陪士心說說話,給他唱唱歌。士心臉上的每壹點痛苦和微笑她都細心地留意著。
她輕聲唱了壹首家鄉的民謠,問士心好不好聽,士心點點頭,但是沒有說話,然後把眉頭緊緊鎖起來。阿靈知道他很痛,但除了安慰之外她壹點辦法也沒有。
“哪裏痛啊?我給妳按壹按吧?”
士心想說什麽,但嘴巴喏喏地動了半天,還是什麽也沒有說,輕輕地搖搖頭,自己支撐著往後靠靠,想坐起來。阿靈連忙站起來,就像當初在醫院裏壹樣,輕輕地扶著士心讓他坐起來。
“謝謝妳,阿靈。妳自己身體也不好,就別老往我這裏跑了。好好休息。”士心說。
阿靈給他倒了壹杯水,拿在手裏,又拿了壹把勺子,坐到床邊,說:“我不累,妳好好休息,我還等著妳幫我找工作呢!”
士心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阿靈舀了壹勺水,放在自己嘴邊,吹得涼了,餵給士心喝。士心繼續說:“也別花錢給我買東西了,我什麽吃不下。妳身體不好,自己多心疼自己……”
“妳還說!”阿靈打斷了他的話,然後溫柔地笑笑,說,“我這麽能幹,肯定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妳看啊,現在我又胖了!”
士心笑笑,再沒有說話。很多時候,感情是壹種交流而不是交換,雖然自己沒有為阿靈做什麽,但是兩年裏阿靈卻幫了他不少,也給了他很多溫暖和感動。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在這所空曠的校園裏,溫暖和感動是他最需要的。盡管如此,面對阿靈的付出,他依然很坦然,因為所有的情感都在壹個目光或者壹句話之間交流完了,他們是最好的朋友,都會為了彼此而付出很多東西,而且永遠都不會計較什麽。
“謝謝妳,阿靈。”他說。
“還說啊?”阿靈揚起手,假裝要打他。忘了手裏的勺子裏面舀了壹勺水,壹勺水嘩嘩地灑在士心身上。士心本能地往後壹躲,頭碰在書架上,他立刻哎喲了壹聲,然後嘿嘿地笑了。
看到他笑了,阿靈似乎比什麽都開心,壹朵紅雲立刻湧上了她本來蒼悴的臉蛋,兩枚酒窩清晰地顯出來,她真的很美麗,憔悴的神色掩不住美麗的容顏,如果不是因為病痛和貧寒而忙著工作,她應該是大學裏眾人追逐的對象,壹定會過著被人寵愛的幸福生活。
“妳笑起來真好看。”士心很認真地說。
“我本來就好看。”阿靈仰起頭,做了壹個鬼臉,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拿起壹個她買來的蘋果,壹邊削皮壹邊說,“妳現在才發現我好看啊?都說妳很遲鈍,我死活不相信,原來是真的。”
窗外,傍晚的風吹得樹葉索索作響,梧桐樹上巨大的葉片隨風搖曳著飄落下來。窗戶裏透進來的風把阿靈的頭發吹得飄起來。士心望著她,心裏不由地湧起壹陣感動,輕輕握住阿靈的手和她手裏的蘋果,什麽話也不說,就那麽看著阿靈。
阿靈的臉上湧起壹片花朵壹樣的羞赧,但她沒有把手抽回去,默默地看著士心。這壹刻,狹小的宿舍裏充滿了溫馨,他們什麽話也不說,但似乎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他們都很明白,從這壹刻,彼此都成了對方心裏永遠的牽掛。
他們很清楚,什麽都不需要說出來,什麽也不能說出來,面臨的處境不允許他們說出來。但就在這樣的默默對視中,心與心交流和融合著,壹種從來沒有過的情愫在兩個人心底升騰起來,這壹刻他們無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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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強推門進來了,他的臉上依然堆滿了那種溫和的笑容,東拉西扯地問了幾個問題,然後他切入正題:“張士心,總這麽躺著也不是辦法。去醫院看了嗎?”
士心躺在床上,說:“看了。要手術。沒有別的辦法。”他似乎預感到錢強的這壹次到來壹定有著特別的目的。
“到底要做什麽手術?妳實話實說。”
“您知道的,要換腸子。”士心說。有了壹種不好的預感,士心忽然就覺得沒有什麽壓力了,把隱瞞了很久的事情終於說了出來,頓時感覺到輕松了許多。他不是壹個不誠實的人,為了瞞住自己的病情,他已經壓抑了很久了,承受了很多了,現在他輕松了。
“哦……”錢強似乎沒有想到士心居然把真實情況說了出來,他停頓了壹下,然後問,“能徹底治好麽?”
“醫生說,如果不出現排斥,應該很快能康復。但是腸子粘住了脊椎,可能會有壹定的危險性。”士心說,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什麽顧慮了,如果這次生病壹定要有壹個結果來讓他承受,他也會坦然面對。長久以來的隱瞞讓他太疲倦了,他幾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很明白,這個時候隱瞞病情已經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就算現在老師什麽也不知道,他依然沒有精力上課和工作。在宿舍裏躺下去的最終結果也只能是離開學校。
“這樣啊,妳還是先去醫院看看,確定壹下。我向系裏反映壹下情況。”說完,錢強就走了。這是士心在大學裏最後壹次見到錢強。
士心到醫院檢查的時候,醫生建議他盡快接受手術。那個醫生說,如果不做手術,即使他回到學校,也沒有精力學習,反而是壹件壞事。“最壞的結果就是失去學業,但是如果妳抓住最後的機會利用學校公費把病治好——妳本來就應該享受公費醫療——妳明年還可以考大學,但如果妳徹底垮掉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不但保不住學業,將來做手術就要完全由妳自己來出錢了。”他說。
士心動搖了。是啊,如果他堅持下去,不用很久他必定會因為病失去學業,到了那個時候他連看病的可能性都沒有了。於是他點點頭,說:“嗯。我做手術。我去學校開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