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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搶了他老婆

俠客行 by 金庸

2018-9-4 22:35

  
  謝煙客要試試自己數年來所勤修苦練的內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動內力,將松針越帶越快,然後漸漸擴大圈子,把綠色針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壹大,內力照應有所不足,最外圈的松針便紛紛墮落。謝煙客吸壹口氣,內力催送,下墮的松針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加運內力,但覺舉手擡足間說不出的舒適暢快,意與神會,漸漸到了物我兩忘之境。
  過了良久,自覺體內積蓄的內力垂盡,再運下去便於身子有損,當下徐斂內力,松針緩緩飄落,在他身周積成個青色的圓圈。謝煙客展顏壹笑,甚覺愜意,突然之間臉色大變,不知打從何時起始,前後左右竟團團圍著九人,壹言不發地望著他。
  以他武功,旁人別說欺近身來,即使遠在壹兩裏之外,便已逃不出他耳目,適才只因全神貫註催動內力,試演這路“碧針清掌”,心無旁騖,於身外之物當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別說有人來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嘯,他壹時也未必便能知覺。
  摩天崖從無外人到來,他突見有人現身,自知來者不善,再壹凝神間,認得其中壹個瘦子、壹個道人、壹個醜臉漢子,當年齊在汴梁郊外圍殺大悲老人,自稱是長樂幫中人物。頃刻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不論是誰,這般不聲不響地來到摩天崖上,明著瞧不起我,不惜與我為敵。我跟長樂幫素無瓜葛,他們糾眾到來,是什麽用意?莫非也像對付大悲老人壹般,要以武力逼我入幫麽?”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見過的,便在當年,我壹人已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是不懼。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見這六人個個都是四十歲以上年紀,看來其中至少有二入內力深序,當下冷然壹笑,說道:“眾位都是長樂幫的朋友麽?突然光臨摩天崖,謝某有失遠迎,卻不知有何見教?”說著微壹拱手。
  這九人壹齊抱拳還禮,各人適才都見到他施展“碧針清掌”時的驚入內力,沒想到他是心有所屬,於九人到來視而不見,還道他自恃武功高強,將各人全不放在眼內,這時見他拱手,生怕他運內力傷人,各人都暗。運氣護住全身要穴,其中有兩人登時太陽穴高高鼓起,又有壹人衣衫飄動。哪知謝煙客這壹拱手,手上未運內力;吏不知他試演“碧針清掌”時全力施為,恰如是跟壹位絕頂高手大戰了壹場,十成內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壹個身穿黃衫的老人說道:“在下眾兄弟來得冒昧,失禮之至,還望謝先生恕罪。”
  謝煙客見這人臉色蒼白,說話有氣沒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樣,陡然間想起了壹人,失聲道:“閣下町是‘著手成春’貝大夫?”
  那人正是著手成春貝海石,聽得謝煙客知道自己名頭,不禁微感得意,咳嗽兩聲,說道:“不敢,賤名不足以掛尊齒。著手成春這外號名不副實,更加貽笑大方。”
  謝煙客道:“素聞貝大夫獨來獨往,幾時也加盟長樂幫了?”貝海石道:“壹人之力,甚為有限,敝幫眾兄弟群策群力,大夥兒壹起來辦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謝先生,我們實在來得魯莽,事先未曾稟告,擠闖寶山,妳大人大量,請勿見怪!咳咳,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有事求見敝幫幫主,便煩謝先生引見。”謝煙客奇道:“貴幫幫主是哪壹位?在下近年來甚少涉足江湖,孤陋寡聞,連貴幫主的大名也不獲知,多有失禮。卻怎地要我引見了?”
  他此言壹出,那九人均即變色,怫然不悅。貝海石左手擋住口前短髭,咳了幾聲,說道:“謝先生,敝幫石幫主既與閣下相交,攜手同行,敝幫蔔下自都對先生敬若上賓,不敢有絲毫無禮。石幫主的行止,我們身為下屬,本來不敢過問,實因幫主離總舵已久,諸事待理,再加眼前有兩件大事,可說急如星火,咳咳,因此嘛,我們壹得訊息,知道石幫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地趕來了。本該先行投帖,得到謝先生允可,這才上崖,只以事在緊迫,禮數欠周,還望海涵。”說著又深深壹躬。
  謝煙客見他說得誠懇,這九人雖都攜帶兵刃,但神態恭謹,也沒顯得有什麽敵意,心道:“原來只是壹場誤會。”不禁壹笑,說道:“摩天崖七無桌無椅,怠慢了貴客,各位隨便請坐。不知貝大夫卻聽誰說在下曾與石幫主同行?貴幫人才濟濟,英彥華集,石幫主竊是壹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閑雲野鶴,隱居荒山,怎能蒙石幫主折節下交?嘿嘿,好笑,當真好笑!”
  貝海石右手壹伸,說道:“眾兄弟,大夥兒坐下說話。”他顯是這壹行的首領,隨行八人便四下裏坐下,有的坐在巖石上,有的坐在橫著的樹幹上,貝海石則坐在壹個土墩之上。九人分別坐下,但將謝煙客圍在中間的形勢仍然不變。
  謝煙客怒氣暗生:“妳們如此對我,可算得無禮之極。莫說我不知妳們石幫主、瓦幫主在什麽地方,就算知道,妳們這等模樣,我本來想說的,卻也不肯說了。”只微微冷笑,擡頭望著頭頂太陽,大刺刺地對眾人毫不理睬。
  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妳對我如此傲慢,未免太也過分。素聞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長樂幫卻也不必多結這個怨家。瞧在幫主面上,讓妳壹步便是。”於是客客氣氣地道:“謝先生,這本是敝幫自己的家務事,麻煩到妳老人家身上,委實過意不去。請謝先生引見之後,兄弟自當向謝先生再賠不是,失禮之處,請您見諒。”
  同來的八人均想:“貝大夫對此人這般客氣,倒也少見。謝煙客武功再高,我們九人齊上,又何懼於他?不過他既是幫主的朋友,卻也不便得罪了。”
  謝煙客冷冷地道:“貝大夫,妳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君子壹言,快馬壹鞭,是個響當當的角色,是也不是?”貝海石聽他語氣中大有慍意,暗暗警惕,說道:“不敢。”謝煙客道:“妳貝大夫的話是說話,我謝煙客說話就是放屁了?我說從來沒見過妳們的石幫主,閣下定然不信。難道只有妳是至誠君子,謝某便是專門撒謊的小人?”
  以海石咳嗽連連,說道:“謝先生言重了。兄弟對謝先生素來十分仰慕,敝幫上下,無不心敬,謝先生言出如山,豈敢有絲毫小覷了。適才見謝先生正在修習神功,量來無暇給我們引見敝幫幫主。眾兄弟迫於無奈,只好大家分頭去找尋找尋。謝先生莫怪。”
  謝煙客登時臉色鐵青,冷冷地道:“貝大夫非但不信謝某的話,還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為?”貝海石搖搖頭,道:“不敢,不敢。說來慚愧,長樂幫不見了幫主,要請外人引見,傳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話。我們只不過找這麽壹找,謝先生萬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個所在。多半敝幫石幫主無意間上得崖來,謝先生靜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讓我們跟幫主相見,定然不懷好意。”
  謝煙客尋思:“我這摩天崖上哪有他們的什麽狗屁幫主。這夥人蠻橫無理,尋找幫主雲雲,顯是個無聊借口。這般大張旗鼓地上來,還會有什麽好事?憑著謝某的名頭,長樂幫竟敢對我如此張狂,自是有備而來。”他知此刻情勢兇險,素聞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動武林,單是他壹人,當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這八名高手,就不易對付,何況他長樂幫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來,多半四下隱伏,俟機出手,心念微動之際,突然眼光轉向西北角上,臉露驚異之色,口中輕輕“咦”的壹聲。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著他瞧向西北方,謝煙客突然身形飄動,轉向米香主身側,伸手疾去拔他腰間長劍。那米香主見西北方並無異物,但覺風聲颯然,敵人已欺到身側,急忙出手,右手快如閃電,只因相距近了,竟比謝煙客還快了剎那,搶在頭裏,手搭劍柄,嗤的壹聲響,長劍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脅下便覺微微壹麻,跟著背心壹陣劇痛,謝煙客左手食指已點了他穴道,右手五指抓住了他後心。
  原來謝煙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誘敵之計,奪劍也是誘敵。米香主壹心要爭先握住劍柄,脅下與後心自然時然露出了破綻,否則他武功雖然不及,卻也無論如何不會在壹招之際便遭制住。謝煙客當年曾詳觀米香主激鬥大悲老人、用鬼頭刀削去那少年滿頭長發,熟知他的劍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禦必不嚴固,冒險壹試,果然得手。
  謝煙客微微壹笑,說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滿面,卻已動彈不得。
  貝海石愕然道:“謝先生,妳要怎地?當真便不許我們找尋敝幫幫主麽?”謝煙客森然道:“妳們要殺謝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賠上幾條性命。”
  貝海石苦笑道:“我們和謝先生無怨無仇,豈有加害之心?何況以謝先生如此奇變橫生的武功,我們縱有加害之意,那也不過自討苦吃。大家是好朋友,請妳將米兄弟放下吧。”他見謝煙客壹招之間擒住米香主,心下也好生佩服。
  謝煙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後心大椎穴上,只須掌力壹吐,立時便震斷了他心脈,說道:“各位立時下我摩天崖去,謝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貝海石道:“下去有何難哉?午時下去,申時又再上來了。”謝煙客臉色壹沈,說道:“貝大夫,妳這般陰魂不散地纏上了謝某,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
  貝海石道:“什麽主意?眾位兄弟,咱們打的是什麽主意?”隨他上山的其余七人壹直沒有開口,這時齊聲說道:“咱們求見幫主,要恭迎幫主回歸總舵。”
  謝煙客怒道:“說來說去,妳們疑心我將妳們幫主藏了起來啦,是也不是?”
  貝海石道:“此中隱情,我們在見到幫主之前,誰也不敢妄作推測。”向壹名魁梧的中年漢子道:“雲香主,妳和眾賢弟四下裏瞧瞧,壹見到幫主大駕,立即告知愚兄。謝先生的貴府卻不可亂闖。”
  那雲香主右手捧著壹對爛銀短戟,點頭道:“遵命!”大聲道:“眾位,貝先生有令,大夥去謁見幫主。”其余六人齊聲道:“是。”七人倒退幾步,壹齊轉身出林而去。
  謝煙客雖制住了對方壹人,但見長樂幫諸人竟絲毫沒將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自行其事,絕無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貝海石壹人留在壹旁,顯是在監視自己,而不是想設法搭救米香主,尋思:“那少年將玄鐵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轟傳江湖,長樂幫這批家夥以找幫主為名,真正用意自是來綁架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機,那少年勢必落入他們掌握,長樂幫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謝煙客是什麽人,豈容妳們上門欺辱?”那七人離去,正是出手殺人的良機,當即左掌伸到米香主後腰,內力疾吐。這壹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的身子作為兵刃,向貝海石擊去。
  他素知貝海石內力精湛,只因中年時受了內傷,身上常帶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個折扣。此人久病成醫,“貝大夫”三字外號便由此而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大夫,饒是如此,武功仍異常厲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為他壹晚間於相隔二百裏的三地分別擊斃,成為武林中壹提起來便人人聳然動容的大事。因此謝煙客雖聽他咳嗽連連,似乎中氣虛弱,卻絲毫不敢怠忽,壹出手便是最陰損毒辣的險招。
  貝海石見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謝先生……卻……咳,咳,卻又何必傷了和氣?”伸出雙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間左膝挺出,撞在米香主小腹之上,登時將他身子撞得飛起,越過自己頭頂飛向身後,這樣壹來,雙掌便按向謝煙客胸口。
  這壹招變化奇怪之極,謝煙客雖見聞廣博,也不知是何名堂,壹驚之下,順勢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間,只覺自己雙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萬萬根利針刺過來壹般。謝煙客急運內力,要和他掌力相敵,驀然間胸口空蕩蕩的,全身內力竟然無影無蹤。他腦中電光石火般壹閃:“啊喲不好,適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覺間將內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跟他比拼真力?”立即雙掌壹沈,擊向貝海石小腹。
  貝海石右掌捺落,擋住來招,謝煙客雙袖猛地揮出,以鐵袖功拂他面門。貝海石心道:“來勢雖狠,卻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當。”斜身閃過,讓開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來非同小可,貝海石適才見他試演“碧針清掌”,掌法精奇,內力深厚,自己遠所不及彳只幫主失蹤,非尋回不可,縱然被迫與此人動手,卻也無可奈何,雖察覺他內力平平,料來必是誘敵,絲毫不敢輕忽。
  謝煙客雙袖回收,呼的壹聲響,已借著衣袖鼓回來的勁風向後飄出丈余,順勢轉身,拱手道:“少陪,後會有期。”口中說話,身子向後急退,去勢雖快,卻仍瀟灑有余,不露絲毫急遽之態。見貝海石並未追來,便即迅速溜下摩天崖。
  謝煙客連攻三招不利,自知今口太也不巧,強敵猝至,卻適逢自己內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卻不能說已輸在貝海石手下,他雖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對方九人圍攻,尚且在劣勢之中制住對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長樂幫的銳氣。他在陡陂峭壁間縱躍而下時,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於氣惱,驀地裏想到那少年落於敵手,自此後患無窮,登時大是煩惱,轉念又想:“待我內力恢復,趕上門去將長樂幫整個兒挑了,只須不見那狗雜種之面,他們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雜種受了他們挾制或是勸誘,壹見我面便說:‘我求妳斬下自己壹條手臂。’那可糟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好在這小子八陰八陽經脈的內功不久便可練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後,再去找長樂幫的晦氣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須策萬全。”
  
  貝海石見謝煙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幫主交好,為什麽又對米香主痛下殺手?種種蹊蹺之處,實難令人索解。難道……難道他竟察覺了我們的計謀?不知是否已跟石幫主說起?”霎時間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轉身扶起米香主,雙掌貼在他背心魂門、魄戶兩大要穴之上,傳入內力。
  過得片刻,米香主眼睜壹線,低聲道:“多謝貝先生救命之恩。”
  貝海石道:“米兄弟安臥休息,千萬不可內行運氣。”
  適才謝煙客這壹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貝海石的殺手。貝海石若出掌在米香主身上壹擋,米香主在前後兩股內力夾擊之下,非立時斃命不可,是以貝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將他撞到背後,又化解了謝煙客大半內力,幸好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剩者已不過壹成,否則貝海石這壹招雖然極妙,米香主還是難保性命。
  貝海石將米香主輕輕平放地下,雙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運力按摩,猛聽得有人歡呼大叫:“幫主在這裏,幫主在這裏!”貝海石大喜,說道:“米兄弟,妳已脫險,我瞧瞧幫主去。”忙向聲音來處快步奔去,心道:“謝天謝地!若找不到幫主,本幫只怕就此風流雲散,迫在眉睫的大禍又有誰來抵擋?”
  他奔行不到壹裏,便見壹塊巖石七坐著壹人,側面看去,赫然便是本幫的幫主石破天。雲香主等七人在巖前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貝海石搶上前去,其時陽光從頭頂直曬,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無比,但見他濃眉大眼,長方的臉膛,卻不是石幫主是誰?貝海石喜叫:“幫主,妳老人家安好?”
  壹言出口,便覓石幫主臉上神情痛楚異常,左邊臉上青氣隱隱,右邊臉上卻盡是紅暈,宛如飲醉了酒壹般。貝海石內功既高,又久病成醫,眼見情狀不對,大吃壹驚,心道:“他……他在搗什麽鬼,難道是在修習壹門高深內功?這可奇了。嗯,那定是謝煙客傳他的。啊喲不好,咱們闖上崖來,只怕打擾了他練功。這可不妙了。”
  霎時之間,心中種種疑團登即盡解:“幫主失蹤了半年,到處尋覓他不到,原來是靜悄悄地躲在這裏修習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於本幫越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謝煙客自知幫主練功正到要緊關頭,若受打擾,便致分心,因此上無論如何不肯給我們引見。他壹番好心,我們反得罪了他,當真過意不去了。其實他只須明言,我難道會不明白這中間的過節?素聞謝煙客此人傲慢辣手,我們這般突然闖上崖來,定令他大大不快,這才壹翻臉便出手殺人。瞧幫主這番神情,他體內陰陽二氣交攻,只怕龍虎不能聚會,稍有不妥,便致走火入魔,謝煙客又不在旁相助,委實兇險之極。”
  當下他打手勢命各人退開,直到距石幫主數十丈處,才低聲說明。
  眾人恍然大悟,盡皆驚喜交集,連問:“幫主不會走火入魔吧?”有的更深深自疚:“我們莽莽撞撞地闖上崖來,打擾了幫主用功,惹下的亂子當真不小。”
  貝海石道:“米香主給謝先生打傷了,哪壹位兄弟過去照料壹下。我在幫主身旁守候,或許在危急時能助他壹臂之力。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嘩出聲。若有外敵上崖,須得靜悄悄地打發了,決不可驚動幫主。”
  各人均是武學中的大行家,都知修習內功之時若有外敵來侵,擾亂心神,最是兇險不過,連聲稱是,各趨摩天崖四周險要所在,分路把守。
  貝海石悄悄回到石幫主身前,見他臉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張大了嘴想要叫喊,卻發不出半點聲息,顯然內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頃刻。貝海石大驚,待要上前救援,卻不知他練的是何等內功,這中間陰陽坎離,弄錯不得半點,否則只有加速對方死亡。
  但見石幫主全身衣衫已讓他自己抓得粉碎,肌膚上滿是血痕,頭頂處白霧彌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本來武功平平,內力不強,可是瞧他頭頂白氣,內功實已練到極高境界,難道謝煙客只教了他半年,便竟有這等神速進境?”
  突然間聞到壹陣焦臭,石幫主右肩處衣衫壹股白煙冒出,確是練功走火、轉眼立斃之象。貝海石壹驚,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淵”,要令他暫且寧靜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著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劇烈壹震,不敢運力抵禦,當即縮手,心道:“那是什麽奇門內功?怎地半邊身子寒冷徹骨,半邊身子卻又燙若火炭?”
  正沒做理會處,忽見幫主縮成壹團,從巖上滾了下來,幾下痙攣,就此不動。
  貝海石驚呼:“幫主,幫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氣若遊絲,顯然隨時都會斷絕。他皺起眉頭,縱聲呼嘯,將石幫主身子扶起,倚在巖上,見局面危急之極,便盤膝坐在幫主身側,左掌按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運起內勁,護住他心脈。
  過不多時,那七人先後到來,見到幫主臉上忽而紅如中酒,忽而青若凍僵,身子不住顫抖,各人無不失色,眼光中充滿疑慮,都瞧著貝海石,但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出,全身顫動,顯正竭盡仝力。
  過了良久,貝海石才緩緩放下了雙手,站起身來,說道:“幫主顯是在修習壹門上乘內功,是否走火,我壹時也難決斷。此刻幸得暫旦助他渡過了壹重難關,此後如何,實難逆料。這件事非同小可,請眾兄弟共同想個計較。”
  各人妳瞧瞧我,我瞧瞧妳,均想:“連妳貝大夫也沒了主意,我們還能有什麽法子?”霎時之間,誰也沒有話說。
  米香主由人攜扶著,倚在壹株柏樹之上,低聲道:“貝……貝先生,妳說怎麽辦,大家都聽妳吩咐。妳……妳的主意,總比我們高明些。”
  貝海石向石幫主瞧了壹眼,說道:“關東四大門派約定重陽節來本幫總舵拜山,時日已頗迫促。此事攸關本幫存亡榮辱,眾位兄弟都十分明白。關東四大門派的底,咱們已摸得清清楚楚,軟鞭、鐵戟、壹柄鬼頭刀、幾十把飛刀,那也夠不上來跟長樂幫為難。司徒幫主的事,是咱們自己幫裏家務,要他們來管什麽閑事?只不過這件事在江湖上張揚出去,可就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夥兒都明白,卻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非幫主親自來接不可,否則……否則人人難逃大劫。”
  雲香主道:“貝先生說的是。長樂幫平日行事如何,大家心裏有數。咱們弟兄個個爽快,不喜學那偽君子行徑。人家要來‘賞善’,沒什麽善事好賞,說到‘罰惡’,那筆賬就難算得很了。這件事若無幫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
  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遲,依我之見,咱們須得急速將幫主請回總舵。幫主眼前這……這場病,恐怕不輕,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復原狀,那就再好不過。否則的話,有幫主坐鎮總舵,縱然未曾康復,大夥兒抵禦外敵之時,心中總也定些,可……可是不是?”眾人都點頭道:“貝先生所言甚是。”
  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們做兩個擔架,將幫主和米香主兩位護送回歸總舵。”
  各人砍下樹枝,以樹皮搓索,結成兩具擔架,再將石幫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縛在擔架之上,以防下崖時滑跌。除貝海石外,七人輪流擡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這日依著謝煙客所授的法門修習,將到午時,只覺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六處經脈中熱氣驟盛,竟難抑制,便在此時,各處太陰、少陰、厥陰的經脈之中卻又忽如寒冰侵蝕。熱的極熱而寒的至寒,兩者不能交融。他數年勤練,功力大進,到了這日午時,除了沖脈、帶脈兩脈之外,八陰八陽的經脈突然間相互激烈沖撞起來。
  他撐持不到大半個時辰,便即昏迷,此後始終昏昏沈沈,壹時似乎全身在火爐中烘焙,汗出如沈,白幹唇焦,壹時又如墮入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結成冰。如此熱而復寒,寒而復熱,眼前時時晃過各種各樣人影,有男有女,醜的俊的,紛至沓來,這些人不住在跟他說話,但壹句也聽不見,只想大聲叫喊,偏又說不出半點聲音。眼前有時光亮,有時黑暗,似乎有人時時餵他喝湯飲酒,有時甜蜜可口,有時辛辣刺鼻,卻不知是什麽湯水。
  如此糊裏糊塗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壹日額上忽然感到壹陣涼意,鼻中又聞到隱隱香氣,慢慢睜眼,首先見到的是壹根點燃的紅燭,燭火微微跳動,跟著聽得壹個清脆柔和的聲音低聲說道:“天哥,妳終於醒過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
  那少年轉睛向聲音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少女,身穿淡綠衫子,壹張瓜子臉,秀麗美艷,壹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他,嘴角邊微含笑容,輕聲問道:“什麽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腦中壹片茫然,只記得自己坐在巖石上練功,突然間全身半邊冰冷,半邊火熱,驚惶之下,就此暈去,怎地眼前忽然來了這個少女?他喃喃地道:“我……我……”發覺自身睡在壹張柔軟的床上,身上蓋了被子,便欲坐起,但身子只壹動,四肢百骸中便如萬針齊刺,痛楚難當,忍不住“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道:“妳剛醒轉,可不能動,謝天謝地,這條小命兒是撿回來啦。”低下頭在他臉頰上輕輕壹吻,站直身子時但見她滿臉紅暈。
  那少年也不明白這是少女的嬌羞,只覺她更加說不出的好看,便微微壹笑,囁嚼著道:“我……我在哪裏啊?”
  那少女淺笑嫣然,正要回答,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當即將左手食指豎在口唇之前,作個禁聲的姿式,低聲道:“有人來啦,我要去了。”身子壹晃,便從窗口中翻出。那少年眼睛壹花,便不見了那姑娘,聽得屋頂微有腳步細碎之聲,迅速遠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誰?她還來不來看我?”過了片刻,聽得腳步聲來到門外,有人咳嗽了兩聲,呀的壹聲,房門推開,兩人進房。壹個是臉有病容的老者,另壹個是個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見過。
  那老者見那少年睜大了眼望著他,登時臉露喜色,搶上壹步,說道:“幫主,妳覺得怎樣?今日妳臉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妳……妳叫我什麽?我……我……在什麽地方?”那老者臉上閃過了壹絲憂色,但隨即滿臉喜悅,笑道:“幫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誌已復,可喜可賀,請幫主安睡養神,屬下明日再來請安。”說著伸出手指,在那少年兩手腕脈上分別搭了片刻,不住點頭,笑道:“幫主脈象沈穩厚實,已無兇險,當真吉人天相,實乃我幫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雜種,不是‘幫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壹聽此言,登時呆了,兩人對望壹眼,低聲道:“請幫主安息。”倒退幾步,轉身出房。
  那老者便是“著手成春”貝海石,那瘦子則是米香主米橫野。
  
  米橫野在摩天崖上為謝煙客內勁所傷,幸喜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剩無兒,再得貝海石及時救援,回到長樂幫總舵休養數日,便逐漸痊愈了,只是想到壹世英名,竟讓謝煙客壹招之間便即擒獲,連日甚是郁郁。
  貝海石勸道:“米賢弟,這事說來都是咱們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想,我倒盼當時謝煙客將咱們九人壹股腦兒都制服了,便不致沖撞了幫主,累得他走火入魔。幫主壹直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實在難說,就算身子好了,這門陰陽交攻的神奇內功,卻無論如何練不成了。萬壹他有什麽三長兩短,唉,米賢弟,咱們九人中,倒是妳罪名最輕。妳雖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見到幫主之前,便已先失了手。”米橫野道:“那又有什麽分別?要是幫主有什麽不測,大夥兒都大禍臨頭,也不分什麽罪輕罪重了。”
  第八天晚間,貝海石和米橫野到幫主的臥室中去探病,竟見石幫主已能睜眼視物、張口說話,兩人自欣慰無比。貝海石按他脈搏,覺到沈穩厚實,壹股強勁內力要將自己的手指彈開,忙即松手,正歡喜間,不料他突然說了壹句莫名其妙的話,說自己不是幫主,乃“狗雜種”。貝米二人駭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時退出。
  到了房外,米橫野低聲問道:“怎樣?”貝海石沈吟半晌,說道:“幫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總勝於昏迷不醒。愚兄盡心竭力為幫主醫治,假以時日,必可復原。”頓了壹頓,又道:“只那件事說來便來,神出鬼沒,幫主卻不知何時方能痊可。”過了壹會,說道:“只消有幫主在這裏,天塌下來,也會有人承當。”輕拍米橫野肩頭,微笑道:“米賢弟,不用擔心,壹切我理會得,自當妥為安排。”
  
  那少年見二人退出房去,這才迷迷糊糊地打量房中情景,見自身睡在壹張極大的床上,床前壹張朱漆書桌,桌旁兩張椅子,上鋪錦墊。房中到處陳設得花團錦簇,繡被羅帳,清香裊裊,但覺置身於壹個香噴噴、軟綿綿的神仙洞府,眼花繚亂,瞧出來沒壹件東西是識得的。他嘆了壹口長氣,心想:“多半我是在做夢。”
  但想到適才那個綠衫少女軟語靦腆的可喜模樣,連秀眉綠鬢也記得清清楚楚,她躍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開半掩,卻不像做夢。他伸起右手,想摸壹摸自己的頭,但手只這麽輕輕壹擡,周身又如萬針齊刺般劇痛,忍不住“哎喲”壹聲,叫了出來。
  忽聽得房角落裏有人打了個呵欠,說道:“少爺,妳醒了……”也是個女子聲音,似是剛從夢中醒覺,突然之間,她“啊”的壹聲驚呼,說道:“妳……妳醒了?”壹個黃衫少女從房角裏躍出,搶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時還道先前從窗中躍出的少女又再回來,心喜之下,定睛看時,卻見這少女身穿鵝黃短襖,服色固不同,形顏亦大異,她面龐略作圓形,眼睛睜得大大的,雖不若綠衫少女那般明艷絕倫,但神色間多了壹份溫柔,卻也嫵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與他年紀相若的兩個女郎面對面說話,自分辨不出其間的細致差別。只聽她又驚又喜地道:“少爺,妳醒轉來啦?”
  那少年道:“我醒轉來了,我……我現下不是做夢了麽?”
  那少女格格壹笑,道:“只怕妳還在做夢也說不定。”她壹笑之後,立即收斂笑容,壹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問道:“少爺,妳有什麽吩咐?”
  那少年奇道:“妳叫我什麽?什麽少……少爺?”那少女眉目間隱隱含有怒色,道:“我早跟妳說過,我們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妳少爺,又叫什麽?”那少年喃喃自語:“壹個叫我幫……什麽‘幫主’,壹個卻又叫我‘少爺’,我到底是誰?。怎麽在這裏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爺,妳身子還沒復原,別說這些了。吃些燕窩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窩?”他不知燕窩是什麽,但覺肚餓,不管吃什麽都好,便點點頭。
  那少女走去鄰房,不久便捧了壹只托盤進來,盤中放著壹只青花瓷碗,熱氣騰騰地噴發甜香。那少年壹聞到,不由得饞涎欲滴,壯中登時咕咕咕地響了起來。那少女微微壹笑,說道:“七八天中只凈喝參湯吊命,可真餓得狠啦。”將托盤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著燭火看去,見是雪白壹碗粥不像粥的東西,上面飄著些幹玫瑰花瓣,散發著微微清香,問道:“這樣好東西,是給我吃的麽?”那少女笑道:“是啊,還客氣麽?”那少年心想:“這樣的好東西,卻不知道要多少錢,我沒銀子,還是先說明。的好。”便道:“我身邊壹個錢也沒有,可……可沒銀子給妳。”那少女壹怔,跟著忍不住撲哧壹笑,說道:“生了這場大病,性格兒可壹點也沒改,剛會開口說話,便又這麽貧嘴貧舌的。既餓了,便快吃吧。”說著將托盤又移近了壹些。
  那少年大喜,問道:“我吃了不用給錢?”
  那少女見他仍然說笑,有些厭煩了,沈著臉道:“不用給錢,妳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盤中匙羹,右手只這麽壹擡,登時全身刺痛,哼了兩聲,咬緊牙齒,慢慢提手,卻不住顫抖。
  那少女寒著臉問道:“少爺,妳是真痛還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為什麽要裝假?”那少女道:“好,瞧在妳這場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餵妳壹次。妳如又毛手毛腳、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妳了。”那少年問道:“什麽叫毛手毛腳,不三不四?”
  那少女臉上微微壹紅,橫了他壹眼,“哼”了壹聲,拿起匙羹,在碗中酉了壹匙燕窩,往他嘴中餵去。
  那少年登時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好人,張口將這匙燕窩吃了,當真又甜又香,吃在嘴裏說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壹言不發,接連餵了他三匙,身子卻站在床前離得遠遠的,伸長了手臂去餵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禮的行動。
  那少年吃得咂嘴舐唇,連稱:“好吃得很,好味道!唉,真多謝妳了。”那少女冷笑道:“妳別想使詭計騙我上當!燕窩便是燕窩罷啦,妳幾千碗也吃過了,幾時又曾贊過壹聲‘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尋思:“這種東西,我幾時吃過了?”問道:“這……這便是燕窩麽?”那少女“哼”的壹聲,道:“妳也真會裝傻。”說這句話時,同時退後了壹步,臉上滿是戒備之意。
  那少年見她壹身鵝黃短襖和褲子,頭上梳著雙髻,新睡初起,頭發頗見蓬松,腳上未穿襪子,雪內赤足踏在壹對繡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從所未見的美麗情景,母親腳上始終穿著襪子,卻又不許自己進她的房,便贊道:“妳……妳的腳真好看!”
  那少女臉上微微壹紅,隨即現出怒色,將瓷碗往桌上重重壹放,轉過身去,把鋪在房角裏的席子、薄被和枕頭拿了起來,向房門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問道:“妳……妳去哪裏?妳不睬我了麽?”語氣中頗有哀懇之意。那少女沈著臉道:“妳病得死去活來,剛知了點人事,嘴裏便又不幹不凈起來啦。我又能到哪裏去了?妳是主子,我們低三下四之人,怎說得上睬不睬的?”說著徑自出門去了。
  那少年見她發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壹個姑娘跳窗走了,壹個姑娘從門中走了,她們說的話我壹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守著不求人的宗旨,也就不求她別去,正自怔怔出神,聽得腳步聲細碎,那少女又走進房來,臉上猶帶怒色,手中捧著臉盆。那少年心中歡喜,見她將臉盆放在桌上,從臉盆中提出壹塊熱騰騰的面巾來,絞得幹了,遞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地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雙手壹動,登時全身刺痛,他咬緊牙關,伸手接了過來,欲待擦面,卻雙手發顫,那面巾離臉尺許,說什麽也湊不過去。
  那少女將信將疑,冷笑道:“裝得真像。”接過面巾,說道:“要我給妳擦面,那也可以。可是妳若伸手胡鬧,只要碰到我壹根頭發,我便永遠不走進房裏來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妳不用給我擦面。這塊布雪白雪白的,我的臉臟得很,別弄臟了這布。”
  那少女聽他語音低沈,咬字吐聲也與以前頗有不同,所說的話更不倫不類,不禁起疑:“莫非他這場大病當真傷了腦子。聽貝先生他們談論,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損傷了五臟六腑,性命能不能保也難說得很。否則說話怎麽總這般顛三倒四的?”便問:“少爺,妳記得我的名字麽?”
  那少年道:“妳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妳叫什麽?”又笑了笑道:“我不叫少爺,叫做狗雜種,我娘是這麽叫的。老伯伯說這是罵人的話,不好聽。妳叫什麽?”
  那少女越聽越皺緊眉頭,心道:“瞧他說話模樣,全沒輕佻玩笑之意,看來他當真糊塗啦。”不由得心下難過,問道:“少爺,妳真的不認得我了?不認得我侍劍了?”那少年道:“妳叫侍劍麽?好,以後我叫妳侍劍……不,侍劍姊姊。我媽說,女人年紀比我大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劍頭壹低,突然眼淚滾了出來,泣道:“少爺,妳……妳不是裝假騙我,真的忘了我麽?”
  那少年搖頭道:“妳說的話我不明白。侍劍姊姊,妳為什麽哭了?為什麽不高興了?是我得罪了妳麽?我媽媽不高興時便打我罵我,妳也打我罵我好了。”
  侍劍更加心酸,慢慢拿起那塊面巾,替他擦面,低聲道:“我是妳的丫環,怎能打妳罵妳?少爺,但盼老天爺保佑妳的病快快好了。要是妳當真什麽都忘了,那可怎麽辦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見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麽臟,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際,侍劍每天都給他擦幾次臉,不住口地連聲稱謝。
  侍劍低聲問道:“少爺,妳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還記得麽?比如說,妳是什麽幫的幫主?”那少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什麽幫主,老伯伯教我練功夫,突然之間,我半邊身子熱得發滾,半邊身子卻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難過得抵受不住,便暈了過去。侍劍姊姊,我怎麽到了這裏?是妳帶我來的麽?”侍劍心中又是壹酸,尋思:“這麽說來,他……他當真什麽都記不得了。”
  那少年又問:“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兒身上的線路練功,怎麽會練到全身發滾又發冷,我想問問他。”
  侍劍聽他說到“泥人兒”,心念壹動,七天前為他換衣之時,從他懷中跌了壹只木盒出來,好奇心起,曾打開來瞧瞧,見是壹十八個裸體的男形泥人。她壹見之下,臉就紅了,素知這位少主風流成性,極不正經,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兒決計不是什麽好東西,當即合上盒蓋,藏入抽屜,這時心想:“我把這些泥人兒給他瞧瞧,說不定能助他記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拉開抽屜,取了那盒子出來,道:“是這些泥人兒麽?”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兒在這裏。老伯伯呢?老伯伯到哪裏去了?”侍劍道:“哪壹個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劍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極少知聞,從來沒聽見過摩天居士謝煙客的名頭,說道:“妳醒轉了就好,從前的事壹時記不起,也沒什麽。天還沒亮,妳好好再睡壹會兒。唉,其實從前的事什麽都!己不起,說不定還更好些呢!”說著給他攏了攏被子,拿起托盤,便要出房。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為什麽我記不起從前的事還更好些?”
  侍劍道:“妳從前所做的事……”說了這半句話,突然住口,轉頭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覺種種事情全都無法索解,耳聽得屋外篤篤篤地敲著竹梆,跟著當當當鑼聲三響,他也不知這是敲更,只想:“黑蒙蒙半夜裏,竟還有人打竹梆、打鑼玩兒。”突然之間,右手食指的商陽穴上壹熱,壹股熱氣沿著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來。那少年壹驚,暗叫:“不好了!”跟著左足足心的湧泉穴中寒冷如冰。
  這寒熱交攻之苦他已經歷多次,知道每次發作都勢不可擋,疼痛到了極處,便會神誌不覺。以往幾次都在迷迷糊糊之中發作,這次卻是清醒之中突然來襲,更加驚心動魄。只覺壹股熱氣、壹股寒氣分從左右上下,慢慢匯到心肺之間。
  那少年暗想:“這壹回我定要死了!”過去寒熱兩氣不是匯於小腹,便聚於脊梁,這次竟向心肺要害間聚集,卻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勢不妙,強行掙紮,坐起身來,想要盤膝坐好,壹雙腿卻無論如何彎不攏來,極度難當之際,忽然心想:“老伯伯當年練這功夫,難道也吃過這般苦頭?將兩只麻雀兒放在掌心中令它們飛不走,也並不當真好玩。早知如此辛苦,這功夫我就不練啦。”
  忽聽得窗外有個男子聲音低聲道:“啟稟幫主,屬下豹捷堂展飛,有機密大事稟報。”
  那少年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過了半晌,見窗子緩緩開了,人影壹閃,躍進壹個身披斑衣的漢子。這人搶近前來,見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壹驚,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急退了兩步。
  這時那少年體內寒熱內息正在心肺之間交互激蕩,心跳劇烈,只覺隨時都能心停而死,但極度疼痛之際,神誌卻異乎尋常的清明,聽得這斑衣漢子自報姓名為豹捷堂展飛,眼見他越窗進來,不知他要幹什麽,只得睜大了眼凝視著他。
  展飛見那少年並無動靜,低聲道:“幫主,聽說妳老人家練功走火,身子不適,現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顫動了幾下,說不出話。展飛臉現喜色,又道:“幫主,妳眼下未曾復原,不能動彈,是不是?”
  他說話雖輕,但侍劍在隔房已聽到房中異聲,走了進來,見展飛臉上露出猙獰兇惡的神色,驚道:“妳幹什麽?不經傳呼,擅自來到幫主房中,想犯匕作亂麽?”
  展飛身形壹晃,突然搶到侍劍身畔,右肘在她腰間壹撞,右指又在她肩頭加上了壹指。侍劍登時給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壹張椅上,動彈不得。展飛練的是外家功夫,點人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卻不能令人說不得話,當下取出壹塊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劍心下驚惶,知他意欲不利幫主,卻沒法喚人來救。
  展飛對幫主仍極忌憚,提掌作勢,低聲道:“我這鐵沙掌功夫,壹掌打死妳這小丫頭,想也不難!”呼的壹掌,向侍劍天靈蓋擊去,心想:“這小子倘若武功未失,定會出手相救。”掌聲雖響,卻不含勁力,手掌離侍劍頭頂不到半尺,見幫主仍坐著不動,心中壹喜,立即收掌,轉頭向那少年獰笑道:“小淫賊,妳生平作惡多端,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裏。”向床前走近兩步,低聲道:“妳此刻無力杭禦,我下手殺妳,非英雄好漢行徑。可是老子跟妳仇深似海,已說不上講什麽江湖規矩。妳若懂江湖義氣,也不會來搶我老婆了!”
  那少年和侍劍身子雖不能動,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為什麽跟我仇深似海,我又怎麽搶他老婆?”侍劍卻想:“少爺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今日終於遭到報應。唉,這人真的要殺死少爺了。”心下惶急,極力掙紮,但手足酸軟,壹傾側間,砰的壹聲,倒在地下。
  展飛惡狠狠地道:“我老婆失身下妳,哼,妳只道我閉了眼睛做王八,半點不知?町是以前雖然知道,卻也奈何妳不得,只有忍氣低聲,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哪想到老天有眼,妳這小淫賊作惡多端,終於落入我手裏。”說著雙足擺定馬步,吸氣運功,右臂格格作響,呼的壹掌拍出,正擊中那少年心口。
  展飛是長樂幫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這鐵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力,實非泛泛,這壹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兩乳之間的膻中穴上。但聽得喀喇壹聲響,展飛右臂折斷,身子向後直飛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時全身氣閉,輦了過去。
  房外是座花園,園中有人巡邏。這壹晚輪到豹捷堂的幫眾當值,因此展飛能進入幫主的內寢。他破窗而出,摔人玫瑰花叢,壓斷了不少枝幹,登時驚動了巡邏的幫眾,便有人提著火把搶過來,見展飛壹動不動地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強敵侵入幫主房中。那人大驚之下,當即吹起竹哨報驚,同時拔出單刀,探頭從窗中向屋內望去,見房內漆黑壹團,更沒半點聲息,左手忙舉火把去照,右手舞動單刀護住面門。從刀光的縫隙中望過去,只見幫主盤膝坐在床上,床前滾倒了壹個女子,似是幫主的侍女,此外更無別人。
  便在此時,聽到了示警哨聲的幫眾先後趕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手執鐵鐧,大聲叫道:“幫主,妳老人家安好麽?”揭帷走進屋內,見幫主全身不住地顫動,突然間“哇”地壹聲,張口噴出無數紫血,足足有數碗之多。
  邱山風向旁急閃,才避開了這股腥氣甚烈的紫血,正驚疑間,見幫主已跨下床來,扶起地下侍女,說道:“侍劍姊姊,他……他傷到了妳嗎?”跟著掏出了她口中塞著的帕子。侍劍急呼了壹口氣,道:“少爺,妳……妳可給他打傷了,妳覺得怎……怎樣?”驚惶之下,話也說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了我壹掌,我反而舒服之極。”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不少人奔到。貝海石、米橫野等快步進房,肴些人身份較低,只在門外守候。貝海石搶上前來,問那少年道:“幫主,刺客驚動妳了嗎?”
  那少年茫然道:“什麽刺客?我沒瞧見啊。”
  這時已有幫中好手救醒了展飛,扶進房來。展飛知道本幫幫規於犯上作亂的叛徒懲罰最嚴,往往剝光了衣衫,綁在後山“刑臺石”上,任由地下蟲蟻咬嚙,天空兀鷹啄食,折磨八九日方死。他適才傾盡全力的壹擊沒打死幫主,反讓他以渾厚內力反彈出來,右臂既斷,又受了內傷,只盼速死,卻又給人扶進房來,當下凝聚壹口內息,只要聽得幫主說壹聲“送刑臺石受長樂天刑”,立時便舉頭往墻上撞去。
  貝海石問道:“刺客是從窗中進來的麽?”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身上難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沒人進來過啊。”展飛大是奇怪:“難道他當真神誌未清,不知是我打他麽?可是這個了頭卻知是我下的手,她就會吐露真相了。”
  果然貝海石伸手在侍劍腰間和肩頭捏了幾下,解開她穴道,問道:“是誰封了妳的穴道?”侍劍指著展飛,說道:“是他!”貝海石眼望展飛,皺起了眉頭。
  展飛冷笑壹聲,正想痛罵幾句才死,忽聽得幫主說道:“是我……是我叫他幹的。”侍劍和展飛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人怔怔地瞧著那少年。展飛忙道:“是我得罪了幫主,幫主壹掌將我擊出窗外。幫主,屬下展飛請罪。”說著躬身行禮。
  那少年於種種事情全不了然,但已體會出情勢嚴重,各人對自己極為尊敬,若知展飛制住了侍劍,又曾發掌擊打自己,定會對他大大不利,當即隨口撒了句謊,意欲幫他個忙。至於為什麽要為他隱瞞,卻說不出原因,只盼他別為這事而受懲罰。
  他只隱約覺得,展飛擊打自己乃激於壹股極大的怨憤。當時他體內寒熱交攻,難過之極,展飛這壹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氣海,展飛掌力奇勁,時刻又湊得極巧,壹掌擊到,剛好將他八陰經脈與八陽經脈中所練成的陰陽勁力打成壹片,水乳交融,再無寒息和炎息之分。他內力突然之間增強,以至將展飛震出窗外,他於此全然不知,但覺體內徹骨之寒變成壹片清涼,如烤如焙的炎熱化成融融陽和,四肢百骸間說不出的舒服,又過半晌,連清涼、暖和之感也已不覺,只全身精力彌漫,忍不住要大叫大喊。當虎猛堂香主邱山風進房之時,他壹口噴出了體內郁積的淤血,登時神清氣爽,不但體力旺盛,連腦子也加倍靈敏起來。
  貝海石等見侍劍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道幫主向來好色貪淫,定是大病稍有轉機,便起邪念,意圖對她非禮,適逢展飛在外巡視,幫主便將他呼了進來,命他點了侍劍穴道,不知展飛如何又得罪了幫主,以致為他擊出窗外,多半是展飛又奉命剝光侍劍的衣服,行動卻稍有遲疑。只展飛武功遠較幫主為強,所謂“給他擊出窗外”,也必是展飛裝腔作勢,想平息他怒氣,十之八九,還是自行借勢躥出去的。眾人見展飛傷勢不輕,頭臉手臂又為玫瑰花叢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礙於幫主臉面,誰也不敢對展飛稍示慰問。
  眾人既這麽想,無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想起自己阻了幫主興頭,有展飛的例子在前,幫主說不定立時便會反臉怪責,做人以識世務為先,當即躬身說道:“幫主休息,屬下告退。”余人紛紛告辭。
  貝海石見幫主臉上神色怪異,終是關心他身子,伸手出去,說道:“我再搭搭幫主的脈搏。”那少年提起手來,任他搭脈。貝海石三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手腕之上,驀地裏手臂劇震,半邊身子壹麻,三根手指竟給他脈搏震了下來。
  貝海石大吃壹驚,臉現喜色,大聲道:“恭喜幫主,賀喜幫主,這蓋世神功,終究練成了。”那少年奠名其妙,問道:“什……什麽蓋世神功?”貝海石料想他不願旁人知曉,不敢再提,說道:“是,是屬下胡說八道,幫主請勿見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頃刻間群雄退盡,房中又只剩下展飛和侍劍二人。展飛身負重傷,但眾人不知幫主要如何處置他,既無幫主號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無人敢扶他出去醫治。
  展飛手臂折斷,痛得額頭全是冷汗,聽得眾人走遠,咬牙怒道:“妳要折磨我,便趕快下手吧,姓展的求壹句饒,不是好漢。”那少年奇道:“我為什麽要折磨妳?嗯,妳手臂斷了,須得接起來才成。從前阿黃從山邊滾下坑去跌斷了腿,是我給它接上的。”
  那少年與母親二人僻居荒山,什麽事情都得自己動手,雖然年幼,壹應種菜、打獵、煮飯、修屋都幹得井井有條。狗兒阿黃斷腿,他用木棍給綁上了,居然過不了十多天便即痊愈。他說罷便東張西望,要找根木棍來給展飛接骨。
  侍劍問道:“少爺,妳找什麽?”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劍突然走上兩步,跪倒在地,道:“少爺,求求妳,饒了他吧。妳……妳騙了他妻子到手,也難怪他惱恨,他又沒傷到妳。少爺,妳真要殺他,那也壹刀了斷便是,求求妳別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將人活活打死,可比壹刀殺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麽騙了他妻子到手?我為什麽要殺他?妳說我要殺人?人哪裏殺得的?”見臥室中沒有木棍,便提起壹張椅子,用力壹扳椅腳。他此刻水火既濟,陰陽調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輕重卻全然沒有分寸,這壹扳之下,只聽得喀的壹聲響,椅腳便折斷了。那少年不知自已力大,喃喃地道:“這椅子這般不牢,坐上去豈不摔個大跤?侍劍姊姊,妳跪著幹什麽?快起來啊。”走到展飛身前,說道:“妳別動!”
  展飛口中雖硬,眼看他這麽壹下便折斷廣椅腳,又想到自己奮力壹掌竟給他震斷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入內力委實雄渾無比,不由自主地全身顫栗,雙眼盯住了他手中的椅腳,心想:“他當然不會用椅腳來打我,啊喲,定是要將這椅腳塞人我嘴裏,從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長樂幫中酷刑甚多,有壹項刑罰正是用壹根木棍插入犯人口中,從咽喉直塞至胃,卻壹時不得便死,苦楚難當,稱為“開口笑”。展飛想起了這項酷刑,只嚇得魂飛魄散,見幫主走到身前,舉起左掌,便向他猛擊過去。
  那少年卻不知他意欲傷人,說道:“別動,別動!”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飛只覺半身酸麻,掙紮不得。那少年將那半截椅腳放在他斷臂之旁,向侍劍道:“侍劍姊姊,有什麽帶子沒有?給他綁壹綁!如沒帶子,布條也行。”
  侍劍大奇,問道:“妳真的給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難道還有什麽真的假的?妳瞧他痛成這模樣,怎麽還能鬧著玩?”侍劍將信將疑,還是去找了壹根帶子來,走到兩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壹眼,惴惴然的將帶子為展飛縛上斷臂。那少年微笑道:“好極,妳綁得十分妥帖,比我綁阿黃的斷腿時好得多了。”
  展飛心想:“這賊幫主兇淫毒辣,不知要想什麽新鮮古怪的花樣來折磨我?”聽他壹再提到“阿黃斷腿”,忍不住問道:“阿黃是誰?”那少年道:“阿黃是我養的狗兒,可惜不見了。”展飛大怒,厲聲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妳要殺便殺,如何將展某當作畜生?”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這麽提壹句,大哥別惱,我說錯了話,給妳賠不是啦。”說著抱拳拱了拱手。
  展飛知他內功厲害,只道他假意賠罪,實欲以內力傷人,否則這人素來倨傲無禮,跟下屬和顏悅色的說幾句話已十分難得,豈能給人賠什麽不是?當即側身避開了這壹拱,雙目炯炯地瞪視,瞧他更有什麽惡毒花樣。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麽?展大哥,妳請回去休息吧。我狗雜種不會說話,得罪了妳,展大哥別見怪。”展飛大吃壹驚,心道:“什……什麽……他說什麽‘我狗雜種’?那又是壹句繞了彎子來罵人的什麽新鮮話兒?他罵我是‘狗雜種’麽?”
  侍劍心想:“少爺神誌清楚了壹會兒,轉眼又糊塗啦。”但見那少年雙目發直,皺眉思索,便向展飛使個眼色,叫他乘機快走。
  展飛大聲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妳賣好。妳要殺我,我本來便逃不了,老子早認命啦,也不想多活壹時三刻。妳還不快快殺我?”那少年奇道:“妳這人的糊塗勁兒,可真叫人好笑,我幹嗎要殺妳?我媽媽講故事時總是說:壞人才殺人,好人是不殺人的。我當然不做壞人。妳這麽壹個大個兒,雖斷了壹條手臂,我又怎殺得了妳?”侍劍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幫主已饒了妳啦,妳還不快去?”展飛提起左手摸了摸頭,心道:“到底是小賊糊塗了,還是我自己糊塗了?”侍劍頓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將他推出房外。
  那少年哈哈壹笑,說道:“這人倒也有趣,口口聲聲地說我要殺他,倒像我最愛殺人、是個大大壞人壹般。”
  侍劍自從服侍幫主以來,第壹次見他忽發善心,饒了壹個得罪他的下屬,何況展飛犯上行刺,實屬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歡喜,微笑道:“妳當然是好人哪,是個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搶了人家的老婆,拆散人家夫妻……”說到後來,語氣頗有些辛酸,但幫主積威之下,終究不敢太過放肆,說到這串。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妳說我搶了人家的老婆?怎樣搶法的?我搶來幹什麽了?”
  侍劍嗔道:“是好人也說這些下流話?裝不了片刻正經,轉眼間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我說呢,好少爺,妳便要扮好人,謝謝妳也多扮壹會兒。”
  那少年對她的話全然不懂,問道:“妳……妳說什麽?我搶他老婆來幹什麽,我就是不懂,妳教我吧!”這時只覺全身似有無窮精力要發散出來,眼中精光大盛。
  侍劍聽他越說越不成話,心中怕極,不住倒退,幾步便退到了房門口,倘若幫主撲將過來,立時便可逃了出去,其實她知道他當真要逞強施暴,又怎能得脫毒手?以往數次危難,全仗自己以死相脅,堅決不從,這才保得了女兒的清亡。這時見他眼光中又露出野獸壹般橫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譏刺,心中怦評亂跳,顫聲道:“少爺,妳身子沒……沒復原,還是……還是多休息壹會吧。”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壹會,身子復原之後,那又怎樣?”侍劍滿臉通紅,左足跨出房門,只聽他喃喃地道:“這許多事情,我當真壹點也不懂,唉,妳好像很怕我似的。”雙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勁。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堅硬之極,哪知他內勁到處,喀喇壹響,椅背登時便斷了。那少年奇道:“這裏什麽東西都像是面粉做的。”
  謝煙客居心險毒,將上乘內功顛倒了次序傳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時,陰陽交攻,死得慘酷無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壹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習數年,那壹日果然陰陽交迫,本來非死不可,說來也真湊巧,恰好貝海石在旁。貝大夫既精醫道,又內力深湛,為他護住心脈,暫且保住了壹口氣息。來到長樂幫總舵後,每晚有人前來探訪,盜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極的“玄冰碧火酒”相餵,壓住了他體內陰陽二息的交拼,但這藥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內息力道。到這日剛好展飛在他膻中穴上猛擊,硬生生逼得他內息龍虎交會,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內郁積的毒血,水火既濟,這兩門純陰純陽的內功非但不損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壹門亙古以來從所未有的古怪內力。
  自來武功中練功,如此奇險途徑,從未有人膽敢想到。縱令謝煙客忽然心生悔意,貝海石壹心要救他性命,也決計不敢以剛猛掌力震他心口。但這古怪內力是誤打誤撞而得,畢竟不按理路,這時也未全然融會,偶爾在體內胡沖亂闖,又激得他氣血翻湧,壹時似欲嘔吐,壹時又想大叫大跳,難以定心。其中緣由,這少年自壹無所知。本來已糊裏糊塗的如在夢境,這時更似夢中有夢,是真是幻,再也摸不著半點頭腦。
  侍劍低聲道:“妳既饒了展香主性命,又為他接骨,卻又何苦再罵他畜生,說他是狗子狗雜種!這麽壹來,他又要恨妳切骨了。”見他神色怪異,目光炯炯,古裏占怪地瞧著自己,手足躍躍欲動,顯是立時便要撲將過來,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便即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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