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

　　
　　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已拆了壹百余招。初時陳家洛的百花錯拳變招叠出，張召重又在強敵環伺之下，不免氣餒，手中雖有兵刃，卻也不敢莽進，既要解拆對方古怪繁復、不成章法的拳術，又要找尋空隙，想壹舉將他擒住，再見陸菲青、駱冰、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於是更加嚴守門戶，不敢露出絲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襲，這樣壹分神，雙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數招，張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就算勝了對手，他們和我車輪大戰，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這時對百花錯拳的格局已大致摸熟，即使對方突使怪招，也可應付得了，膽子既壯，劍法忽變。
　　他柔雲快劍施展開來，記記都是進手招數，倏地壹招“耿耿銀河”，凝碧劍疾揮橫削，千頭萬緒般亂點下來，真若天上繁星壹般。陳家洛忽地跳出圈子，要避開他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再行回擊。衛春華和章進齊向張召重撲去。
　　凝碧劍“耿耿銀河”招術尚未使完，張召重更不停手，嗖嗖兩劍，衛章兩人均已帶傷。文泰來猛喝壹聲，挺刀正要縱前，陳家洛已掠過他身邊，只見張召重身手之中，處處皆是破綻瑕疵，輕輕兩掌，打向張召重臉上空門。這兩掌看來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處，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回劍招架，都已不及，只聽聲音清脆，啪啪兩下耳光。張召重又驚又怒，提劍退出三步，瞋目怒視。衛章兩人趁機退下，好在受傷均不甚重，駱冰和心硯分別給他們包紮。
　　眾人四面合圍，不讓敵人脫身。陳家洛雙掌壹錯，說道：“上來吧！”身子半轉，右足虛踢。張召重見他後心露出空隙，遇上了這良機，手下毫不容情，長劍直刺。
　　眾人驚呼聲中，陳家洛忽地轉身，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辮尾，把辮子在凝碧劍上壹拉，壹條油光漆黑的大辮登時割斷。陳家洛右手啪的壹掌，張召重肩頭又中。他連挨三掌，雖然掌力不重，並未受傷，然而憑自己武功，非但沒能讓過，而且竟沒看出對方使的是何手法，辮子被截，更是奇恥，但他究是內家高手，雖敗不亂，又再倒退數步，凝神待敵。
　　陳家洛緩步前攻，趨退轉合，瀟灑異常。霍青桐大喜，對香香公主道：“妳瞧，這就是他在山洞裏學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這模樣真好看。”陳家洛仲手拍出，張召重舉劍擋開，陳家洛反手壹撩，兩人又鬥在壹起。張召重凝劍嚴守，只要對方稍近，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下，擊刺之後，隨即收劍防禦。
　　陳正德對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當真對妳佩服得五體投地。妳徒兒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妳可實在相差太遠了。”袁士霄沈吟不語，心中大惑不解，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從所未見。他見多識廣，可算得舉國壹人，卻渾不知陳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數，看來與任何流派門戶均不相近。他隔了壹會，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來。”天山雙鷹知他生平不打誑語，這並非自謙之辭，心下暗暗稱奇。
　　陳家洛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久鬥之下，所悟漸增，玉宮中伊斯蘭古戰士屍骸出招的部位在心中清晰流過，如何“以無厚入有間”，在眼前現得清清楚楚，張召重招數中的破綻，無不了如指掌，尋瑕抵隙，莫不中節，打到壹百余招之後，張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濕透。忽然間張召重大聲急叫，右腕已被敵指點中，寶劍脫手。陳家洛左右兩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縱聲長笑，垂手退開。這兩掌可是含勁蓄力，厲害異常。張召重低下了頭，腳步踉蹌，就如喝醉酒壹般。
　　章進門中咒罵，想奔上去給他壹棒，被駱冰拉住。只見張召重又走了兒步，終於站立不穩，撲地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硯上去按住縛了。張召重臉色慘白，毫不抵抗。
　　余魚同轉頭肴李沅芷時，見她昏迷未醒，甚是著急。陳家洛道：“師父，陸老前輩，咱們拿這惡賊怎麽辦？”余魚同咬牙切齒地說道：“拿去餵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師父，現今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餵狼！咱們正要去瞧瞧那批餓狼怎樣了。”眾人覺得這奸賊作惡多端，如此處決，正是罪有應得。
　　陸菲青將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用布條緊緊縛住。袁士霄又拿壹顆雪參丸給她服下，搭了她脈搏，對余魚同道：“放心，妳老婆死不了。”駱冰低聲笑道：“妳抱著她，她就好得快些。”
　　眾人向圍住狼群的沙城進發，無不興高采烈。途中袁士霄問起陳家洛的拳法來歷，陳家洛洋細稟告了。袁士霄喜道：“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緣。”
　　
　　數閂後，眾人來到沙城，上了城墻向內望去，只見群狼已將駝馬吃完，正在爭奪已死同類的屍體，猛撲狂咬，慘厲異常，饒是群雄心豪膽壯，也不覺吃驚。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下城墻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說話。
　　余魚同把張召重提到沙城墻頭，暗暗禱祝：“恩師在天之靈，妳的朋友們與弟子今日給妳報仇雪恨。”從徐天宏手裏接過單刀，割斷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右腿橫掃，猛力把他踢落。張如重雙腿酸軟，無力抗拒。群狼不等他身子著地，已躍向半空搶奪。
　　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受傷不輕，仗著內功深湛，經過數日來的休養，已好了不少，只是陳家洛如何忽然武功大進，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沒半點頭緒。他被踢入狼城，原已不存生還之想，但臨死也得竭力掙紮壹番，雙腿將要著地，四周七八頭餓狼撲了上來，他紅著雙眼，兩手伸出，分別抓住壹頭餓狼的項頸，橫掃了壹個圈子，登時把群狼逼退數步。他慢慢退到墻邊，後心貼墻，負隅拼鬥，抓住兩頭惡狼，依著武當雙錘的路子使了開來，呼呼風響，群狼壹時倒也難以逼近。
　　群雄知他必死，雖恨他奸惡，但陳家洛、駱冰等心腸較軟，不忍卒睹，走下城墻。
　　陸菲青雙目含淚，又是憐憫，又是痛恨，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錘”時，壹頭餓狼撲將上來，向他腿上咬去，張婦重壹縮腿，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壹條布片。陸菲青腦海中突然湧現了四十余年前舊事：那壹日他和張召重兩人瞞了師父，偷偷到山下買糖吃，師弟摔了壹跤，褲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張召重愛惜褲子，又怕師父責罵，大哭起來。他壹路安慰，回山之後，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破褲。又想到這套“破金錘”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的。當年張召重聰明穎悟，學藝勤奮，師兄弟間情如手足，不料他後來貪圖富貴，竟然愈陷愈深。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不禁淚如附下，心想：“他雖罪孽深重，我還是要再給他壹條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師弟，我來救妳！”踴身躍出，跳人了狼城。
　　眾人大驚呼叫，只見他腳未著地，白龍劍已舞成壹閉劍花，群狼紛紛倒退，他站到張召重身旁，說道：“師弟，別怕。”張召重命在頃刻，神誌大亂，滿心全是怨毒，人性盡失，已如兇狼壹般，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開，和身撲上，雙手抱住了他，叫道：“大家壹起死了，誰也別活！”陸菲青出其不意，白龍劍落地，雙臂被他緊緊抱住，猶如壹個鋼圈箍住了壹般，忙運力掙紮，但張召重獸性大發，決意和他同歸於盡，拼死抱住，哪裏掙紮得開？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猛撲上來撕咬。師兄弟各運內力，要把對方翻在上面，好讓他先膏狼吻。
　　陳家洛等在城墻腳下忽聽城墻頂上連聲驚呼，忙飛步上墻。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慘報，氣往上沖，手足忽軟，被張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脈門，動彈不得。
　　張召重左手拉扯，右手回舉，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突然間認出了他，叫道：“師哥，是妳啊！妳壹直待我很好，像我親哥哥壹般……”急速翻身，遮在陸菲青身上，擋住兇狼爪牙，兩只狼猛咬他背心。眾人驚呼聲中，文泰來與余魚同雙雙躍下。文泰來單刀連揮，劈死數狼。群狼退開數丈。余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裏接來的鋼刀，跳落時因城墻過高，立足不穩，翻了個筋鬥方才站起，刀尖看準張召重肩頭戳將下去。張召重長聲慘叫，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松了。這時群雄已將長繩掛下，先將陸菲青與余魚同縋上，隨即又縋上文泰來。看下面時，群狼已撲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
　　眾人心頭評怦亂跳，壹時都說不出話來，想到剛才的兇險，無不心有余悸。
　　隔了良久，駱冰道：“陸伯伯，妳的白龍劍沒能拿上來，真可惜。”袁士霄道：“再過壹兩個月，惡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來。”陸菲青乘淚不語。
　　
　　傍晚紮營後，陳家洛對師父說了與乾隆數次見面的經過。袁士宵聽了原委曲折，甚感驚異，從懷裏摸出壹個黃布包來，遞給他道：“今年春間，妳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交這布包給我收著，說是兩件要緊物事。他們沒說是什麽東丙，我也沒打開來看過，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什麽證物了。”
　　陳家洛道：“壹定是的。義父既有遺命，徒兒就打開來瞧了。”解開布包，見裏面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油紙裏面有兩個信封，因年深日久，紙色都已變黃，信封上並無字跡。
　　陳家洛抽出第壹個信封中的紙箋，見箋上寫了兩行字：“世倌先生足下：請將妳剛生的兒子交來人抱來，給我壹看可也。”下面簽的是“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另蓋著壹顆朱紅的陽文小章：“四時優遊”。
　　袁士霄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什麽意思？那有什麽用，妳義父看得這麽要緊？”陳家洛道：“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士霄道：“妳怎知道？”陳家洛道：“徒兒家裏清廷皇帝的賜書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袁土霄笑道：“雍正的字還不錯，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陳家洛道：“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道了，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小心防他，欽此’。”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臉，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這信是雍正所寫，那又有什麽了不起？”陳家洛道：“他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袁士霄道：“妳怎知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字，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會稱先父為‘先生’了。圖章上這四個字，表明無心帝位，但求優遊歲月。‘四’是表示是四阿哥。”袁士霄點了點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沈吟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那時候我當然還沒生，二哥也沒生。姊姊是這時候生的，可是信上寫著‘妳剛生的兒子’，嗯……”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說言語，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叫道：“這正是絕好的證據。”袁士筲道：“怎麽？”陳家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這女孩就是我大姊，後來嫁給常熟蔣閣老的，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現今做著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陳家洛點了點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壹見字跡，不由得壹陣心酸，流下淚來。袁士霄問道：“怎麽？”陳家洛哽咽道：“這是先母的親筆。”拭去眼淚，展紙讀道：“亭哥惠鑒：妳我緣盡今生，命簿運乖，夫復何言。余所口夜耿耿者，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於師門。我生三子，壹居深宮，壹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兒，庸愚頑劣，令人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余雖愛之念之，然不慮也。大官不知壹己身世，儼然而為胡帝。亭哥，亭哥，汝能為我點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紅朱記壹塊，以此為證，自當入信。余精力日衰，朝思夕夢，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上天垂憐，來生而後，當生生世世為眷屬也。妹潮生手啟。”
　　陳家洛看了這信，驚駭無已，顫聲問道：“師父，這信……信上的‘亭哥’，難道就是我義父嗎？”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嗎？他幼時與妳母互有情意，後來天不從人願，拆散鴛鴦，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年為什麽要義父帶我出來？為什麽要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壹般？”
　　袁士霄道：“我雖是妳義父知交，卻也只知他因壞了少林派門規，被逐出師門。這等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別人也不便相問。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光明磊落，決不做虧心之事。”壹拍大腿，說道：“當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評理，險些釀成武林中的壹件大風波。後來妳義父盡力分說，說全是自己不好，罪有應得，這才作罷。何我直到現今，還是不信他會做什麽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們另有古怪規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裏，猶有余憤。
　　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妳就只知道這些麽？”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師門之後，隱居了數年，後來手創紅花會，終於轟轟烈烈地做出壹番大事來。”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卻翻來覆去，盡說當年如何為他義父於萬亭抱不平之事。
　　陳家洛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什麽要弟子離開家裏，師父可知道麽？”袁士霄氣憤憤地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妳義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這般給大家當頭澆壹盆冷水，我的臉又往哪裏擱去？因此他的事往後我全不管啦。他把妳送來，我就盡心教養，教妳武藝，總算對得起他啦。”
　　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心想：“圖謀漢家光復，關鍵在於大哥的身世，中間只要稍有錯失，那就前功盡廢。此事勢須必成，遲早卻是不妨。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壹遭，探問明白。雍正當時怎樣掉換孩子？他本來早有兒子，我大哥明明是漢人，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在那兒總可問到壹些端倪。”當下對師父說了。袁士霄道：“不錯，去問個仔細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只有相機行事了。”
　　師徒倆談論了壹會兒，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主要在於好似庖丁解牛壹般，看到對方武功中的空隙破綻，牛刀均割在無筋無骨之處，自然雖宰千牛而刀不損。兩人印證比劃，陳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走出帳來，邊說邊練，不覺天色已白，這才盡興。
　　袁士霄道：“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妳到底要哪壹個？”陳家洛道：“漢時霍去病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弟子也是這個意思。”袁士筲點點頭道：“很有誌氣，很有誌氣。我去對雙鷹說，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陳家洛道：“陳老前輩夫婦說弟子什麽不好？”袁士霄笑道：“他們怪妳喜新棄舊，見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其實壹雙三好，也無不可。”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原來含有這層意思，不覺暗暗心驚。
　　次日，陳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壹遭，當下與袁士霄、天山雙鷹、霍青桐姊妹作別。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陳家洛心中難受，這壹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佑護，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逢之口，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霍青桐遠送出壹程，自也柔腸百結，黯然神傷，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
　　陳家洛硬起心腸，道：“妳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淚道：“妳壹定要回來！”陳家洛點點頭。香香公主道：“妳十年不來，我等妳十年；壹輩子不來，我等妳壹輩子。”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以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裏壹摸，觸手生溫，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取出來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聲道：“妳見這玉，就如見我壹般。”香香公主含淚接了，說道：“我壹定還要見妳。就算要死，也是見了妳再死。”陳家洛微笑道：“幹嗎這般傷心？等大事成功之後，咱們壹起到北京城外的萬裏長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壹會兒神，臉匕微露笑意，道：“妳說過的活，可不許不算。”陳家洛道：“我幾時騙過妳來？”香香公主這才勒馬不跟。
　　陳家洛時時回頭，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終於在大漠邊緣消失。
　　群雄控馬緩緩而行。這壹役殺了張召重，余魚同大仇得報，甚是歡慰，對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憐惜，壹路上不避嫌疑，細心呵護她傷勢。
　　眾人行了數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騎驢負鍋的怪俠卻又出外去了。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報，很是高興。依陳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復之後，再回中原。但周綺壹來嫌氣悶，二來聽得大夥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與她爹爹相會，吵著定要同去。眾人拗不過，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壹輛大車，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裏休息。
　　回入嘉峪關後，天時漸曖，已有春意。眾人壹路南下，漸行漸熱，周綺愈來愈是慵困，李沅芷的傷勢卻已大好了。她棄車乘馬，壹路與駱冰嘰嘰呱呱地說話。旁人都奇怪這兩人談個沒完沒了，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兒來說。
　　
　　眾人這日來到福建境內，只見滿山紅花，蝴蝶飛舞。陳家洛心想：“要是喀絲麗在此，見了這許多鮮花，可不知有多歡喜。”
　　又行數天，進了德化城，壹行人要找酒樓去喝酒吃飯，行經大街縣衙門外，只見三十來名男子頭戴木枷，雙手也都扣在枷裏，腳上有鐐，壹排站在墻邊，個個垂頭喪氣，神色憔悴，太陽正烈，曬得人苦惱不堪，有的更似奄奄壹息，行將倒斃。十來名差役手執皮鞭，在旁吆喝斥罵：“快些繳了皇糧，這就放人！”周綺忍不住問道：“餵！他們犯了什麽王法啦？這麽多人枷在這裏，大日頭裏曬著，可沒陰功啊！”壹名差役頭兒模樣的人說道：“妳們外路人，快快走吧！別多管閑事！”周綺怒道：“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什麽多管閑事了？”那差役頭兒用皮鞭指著墻上貼著的壹張榜文道：“妳識字不識？省裏的方藩臺親來德化催糧，皇上在回疆用兵，大軍糧餉的事，豈是鬧著玩的？外路人啰裏啰唆，壹起抓起來枷了示眾！”
　　福建話不易聽懂，周綺也不理會。陳家洛等向榜文瞧去，果是福建省裏藩臺衙門催繳錢糧的告示，說道大軍西征，糧餉急如星火，刁民抗拒不繳，嚴懲不貸。壹名戴枷的男子叫道：“行行好啊！我們又不是不繳糧，壹時三刻要繳幾十兩銀子，殺了我頭也拿不出啊！”壹名差役壹鞭向他打去，喝道：“妳再叫，當真便殺了妳頭！”他舉鞭欲待再打，周綺搶過去抓住鞭子。
　　徐天宏叫道：“綺妹，且慢！”周綺放開皮鞭，問道：“怎麽？”徐天宏指著榜文道：“這方藩臺名叫方有德！”低聲道：“不知是不是那個得他媽的屁。”
　　壹行人上了壹家飯店，酒保斟上酒來，徐天宏向陳家洛道：“總舵主，求妳準許我報仇雪恨！”陳家洛道：“七哥請說！”徐天宏道：“這方有德或許就是我的大仇人，他先前在我們浙江紹興府做知府，害死了我全家，我壹直找他不到，報不了大仇，原來卻在這裏，不過是不是真的是他……先要查個清楚……”周綺氣憤憤地道：“不用查了，這種狗官，殺了也不會殺錯！”陳家洛緩緩搖頭，說道：“如果真是此人，七哥的全家大仇，當然是要報的。這方有德有多大年紀了？”徐天宏道：“算來該有六十多了。”陳家洛道：“今日要是放過了他，別讓他生壹場病，壹命嗚呼……”周綺大聲道：“那他的大仇永遠報不了啦！”
　　陳家洛沈吟道：“咱們正有大事在身，七哥，咱們得定個計較，既要殺了這姓方的報仇，又別牽纏紅花會在內。”徐天宏道：“正是！咱們還得劫了福建的錢糧，好讓去打回部的大軍開拔不了。”陸菲青道：“正該如此，不過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也是有的。徐賢侄，咱二人去縣衙門查訪明白，瞧這方有德是否正是妳的仇人。”徐天宏道：“多承指點，小侄就跟陸師伯去查。”
　　各人匆匆用過酒飯，陳家洛率領眾人去住了客店，徐天宏跟隨陸菲青出外探查。周綺掛念徐天宏報仇之事，坐立不安，不斷踱到客店門口等候。傍晚時分，徐天宏先行快步回來，向周綺做個殺頭的手勢，說道：“就是這奸賊！”周綺跳起身來，叫道：“好極了！”徐天宏忙道：“別跳！小心妳的肚子。”
　　他走進陳家洛的上房，低聲道：“總舵主，我跟陸老前輩瞧得明白，這方藩臺左臉上有老大壹塊黑記，正是害死我全家的奸賊，決計錯不了。陸老前輩做事把細，還叫了十四弟去，他會說福州鄉談，到縣衙門找了個頭兒，送了二十兩銀子求他辦件小事，還請他喝酒，打聽明白，這方藩臺本來在浙江做知府，有功升了鹽道、糧道，幾年前調到福建來做了藩臺。”陳家洛道：“那就錯不了，咱們今晚動手！七哥，請妳去請陸老前輩來，大家合計合計。”
　　徐天宏大喜，出去請陸菲青。余魚同跟著進房，說道：“總舵主，我還打聽到壹個稀奇消息，京裏有五名武官、侍衛什麽的，說有緊急特旨，從北京趕到福州來尋方藩臺，得知他出差到了德化，又趕來德化。至於是什麽特旨，縣衙裏當差的職司低微，就不知道了。”陸菲青也說看來北京來人似乎來頭不小。陳家洛聽說是北京來的特旨，登時就想：“說不定跟咱們圖謀的大事有關。”壹時沈吟不語。
　　余魚問拍手笑道：“還有壹件大運氣！我到縣衙門去偷偷張了壹下，這五名武官中倒有兩個是老相好，壹個是叫做瑞大林的，還有壹個總兵成璜，是到過鐵膽莊去捉拿四哥的，我去跟四哥壹說，他定要高興得跳起來。咱們兩件大仇壹齊報，真正妙極，妙之極矣！”陳家洛道：“十四弟，妳和九哥壹起去縣衙外望望風，別讓這幾名奸賊走了。倘若這幾名武官傳的特旨是調動兵馬什麽的，暫且別打草驚蛇。”徐天宏點頭道：“私仇事小，咱們先當顧全大局。皇帝如真能信守盟約，多半須得在各省調兵遣將。”陳家洛點頭道：“但願如此，七哥深明大義。咱們要抓到這五名武官，問明真相，當於大局有利。”
　　當下陳家洛發令，眾人來到德化縣衙之外，余魚同正要進去探問訊息，忽聽得馬蹄聲響，十余騎從衙門中疾馳而出，領先數人頂戴中有紅藍領子，乃是高位武官，文泰來認得其中壹人正是成璜，不由得目眥欲裂。眼見壹行人往東而去，群雄紛紛上馬，出德化城東門疾追。奔了三四十裏，在壹家飯鋪中打尖，詢問飯鋪夥計，知道成璜等過去不久。文泰來道：“我這馬腳力快，沖上去攔住五個狗賊。”駱冰道：“他們有五個，別落了單。諒他們也逃不了。”文泰來知道妻子自從他身遭危難，對他照顧特別周到，也不忍讓她擔心，於是與眾人壹齊追趕。
　　當晚群雄在仙遊歇夜，次日趕到郊尾，聽鄉人說五個武官已轉而向北。陳家洛笑道：“他們逃的路程真好，這裏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們雖然趕人，可沒走冤枉路。”馳了數十裏，天色將黑，離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鎮上找壹家客店歇了。陸菲青、文泰來、衛春華、徐天宏、心硯等五人出去分頭打聽眾侍衛的下落。
　　
　　文泰來查不到成璜等蹤跡，心中焦躁。這時天已入夜，蟬聲甫歇，暑氣未消，他祖開胸口，拿著壹柄大葵扇不住扇風，走了壹陣，迎風壹陣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見店門兀自開著，尋思正好喝幾碗冷酒解渴，走進店內，不覺壹怔，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衛正在飲酒談笑。
　　五人陡然見他闖進店來，大驚變色，登時停杯住口。文泰來有如不見，叫道：“店家，拿酒來。”店小二答應了，拿了酒壺、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來喝道：“杯子有什麽用？拿大碗來。”當的壹聲，把壹塊銀子擲在桌上。店小二見他勢猛，不敢多說，拿了壹只大碗出來，斟滿了酒。文泰來舉碗喝了壹口，贊道：“好酒！”店小二道：“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來道：“宰壹口豬，該喝幾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隨口道：“三碗吧！”文泰來道：“好，拿十五只大碗，倒滿了酒！”抽出單刀，砍在桌旁凳上。店小二嚇了壹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擺滿了壹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覷，驚疑不定，見文泰來攔在門口，都不敢出來。
　　成璜和瑞大林見不是路，站起來想從後門溜走。文泰來大喝壹聲，宛似半空打了個霹靂，叫道：“老子酒還沒喝，性急什麽？”成瑞兩人站著便不敢動。文泰來左足踏在長凳之上，兩門就把壹碗酒喝幹，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識趣，切了兩斤牛肉牛筋，放在盤裏托上來。文泰來喝酒吃肉，不壹刻，十五碗酒和兩斤牛肉吃得幹幹凈凈。成璜和瑞大林相顧駭然。其余三名侍衛互相使個眼色，各提兵刃，猛撲上來。
　　文泰來酒意湧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撲到，右足猛壹擡腿，把桌子踢得飛了起來，桌上灑碗盤子，乒乒乓運的跌了壹地。他也不拔刀，提起長凳便向三名侍衛橫掃過去。那三名侍衛身手也甚了得，壹個展動花槍，避開長凳，分心刺到，另兩人壹個使刀，壹個雙手握著蛾眉鋼刺，直欺近身。文泰來舉凳直上，力敵三人，混戰中那使刀的壹刀砍在凳上，急切間拔不出來，文泰來左掌翻處，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登時五官血肉模糊、頭骨震碎。這時蛾眉雙刺正刺到文泰來右脅，他順手拔下凳上單刀，劈將下來。
　　那人雙刺堪堪刺到，忽覺頭頂風勁，左腳急挫，打滾避開。那使槍的抖起個碗大槍花，“毒龍出洞”，向文泰來小腹刺去。文泰來左手撒去單刀，壹把抓住槍桿。那人出力回奪，卻怎敵得住文泰來的神力，這壹拉之下，反踉踉蹌蹌地跌將過來。文泰來右手提起長凳，撞在他胸口，發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墻，再運勁壹推，土墻登時倒了，將那人壓在磚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塵土飛揚，屋頂上泥塊不住下墮，文泰來轉身再打，見那使蛾眉刺的胖侍衛蜷成壹團，壹動也不動了，提將起來，見他臉如金紙，早已氣絕，卻是嚇死了的。文泰來準擬留下壹名活口，以便問訊，找成璜和瑞大林時，卻已不見，想是乘亂逃走了。
　　出得店來，壹陣涼風拂體，擡頭曉星初現，已是初更時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單刀，四下找尋，飛身躍匕壹家高房屋頂，四下瞭望，只見兩條黑影向北狂奔，心中壹喜，躍下屋來，提刀急追。追出數裏，眼前是壹大片甘蔗田，蔗桿民得正高，兩個黑影鉆入蔗田，就此隱沒。他提刀也鉆了迸去，壹路吆喝追逐。蔗田走完，見是黑壓壓的壹片樹林。
　　在林中尋了壹陣不見，心念壹動，躍起身來，抓住壹條橫枝，攀到樹巔，四下觀看，見遠處似有個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見兩個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動，黑夜中還真看不出來。文泰來暗叫慚愧，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險些兒給他們逃走了，當即躍下地來，徑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使勁，耳畔風生，片刻即到，正見那兩人越過墻去。
　　文泰來叫道：“往哪裏逃？”沖到墻邊，星光稀微下見這些房屋都是碧瓦黃墻，卻是壹座大叢林，繞到廟前擡頭望時，見山門正中金字寫著“少林古剎”四個大字。他心中壹震：“原來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雖是嵩山下院，素聞寺中僧人武功之強，不下嵩山本寺。這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魯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曰實在欺辱太甚，決不能就此罷休，見廟門緊閉，提刀跳上墻頭。
　　墻下是空蕩蕩壹個大院子，側耳聽去，聲息全無，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處，於是伏下身子，遊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門呀的壹聲開了，壹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倒拖著壹柄七尺多長的方便鏟，喝道：“好大膽，亂闖佛門聖地！”文泰來拱手道：“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犬，驚動了大師，還請恕罪。”那和尚道：“妳既會武，應知少林寺是什麽地方，怎地帶刀入廟，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轉念又想，黑夜之中，持刀亂闖山門，確有不該之處，又壹拱手，說道：“在下這裏謝過！”當即反躍跳出墻外，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兩個臭賊總要出來，我在這裏等著便了。”
　　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墻來，喝道：“妳這漢子怎麽還不走，賴在這裏想偷東西麽？”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下，幹妳什麽事？”胖和尚道：“妳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到少林寺來撒野！快走，快走！”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妳待怎地？”那胖和尚壹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呼的壹聲，從墻頭縱下，只聽鏟上鋼環錚錚亂響，鏟隨身落，方便鏟長達壹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胸前。
　　文泰來正待挺刀放對，轉念壹想，總舵主千裏迢迢前來，正有求於此，莫因我壹時之忿而壞了大事，於是晃身避開鏟頭，倒提單刀，轉身便走。奔不數步，眼前白光閃動，壹個和尚使兩把戒刀，直砍過來。文泰來不欲交鋒，斜向躥出。兩個和尚叫道：“擲下兵器，就放妳走路。”文泰來只待奔入林中，忽聽頭頂風聲響動，忙往左閃讓，砰的壹聲，壹條禪杖直打入土中，泥塵四濺，勢道猛惡，壹個矮瘦和尚橫杖擋路。
　　文泰來道：“在下此來並無惡意，請三位大師放行。明早再來賠罪。”那矮瘦和尚道：“妳既敢夜闖少林，必有驚人藝業，露壹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禪杖橫掃而至。文泰來低頭從杖下鉆過。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雙刀直劈過來，使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
　　文泰來連讓三招，對方兵刃都是間不容發地從身旁擦過，知道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讓，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傷，三僧縱無殺己之意，壹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當下呼呼呼連劈三刀，從三件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極。
　　三個和尚突然問時念了聲“阿彌陀佛”，跳出圈子。使禪杖的和尚道：“我們是本寺達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壹指道：“他法名元悲。”指著使方便鏟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傷。培士高姓大名？”文泰來道：“在下姓文名泰來。”元痛道：“啊，原來是奔雷手文四爺，怪不得這等好本事。文四爺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貴會於萬亭老當家的遺命麽？”文泰來道：“於老當家並無什麽言語，在下追逐鷹爪，誤入貴寺，還請原恕則個。”
　　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幾句。元痛道：“文四爺威名天下知聞，今日有幸相會，小僧想請教高招。”文泰來道：“少林寺是武學聖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辭。”還刀入鞘，抱拳拱手，轉身便走。
　　三僧見他只是謙退，只道他心虛膽怯，必有隱情，心想紅花會故總舵主於萬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來為首領報怨泄憤？互相壹使眼色，元痛抖動方便鏟，鋼環亂響，直戳過來。文泰來是當世英雄，哪能在敵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揮刀抵敵。
　　元痛壹柄方便鏟施展開來，鏟頭月牙燦然生光，寒氣迫人。文泰來這時酒意已過，精力愈長，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漸漸抵敵不住，元傷挺起禪杖，上前雙戰。鬥到酣處，元悲的戒刀也砍將人來。文泰來以壹敵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見月光下數十條人影照在地下，對方僧眾大集，不由得心驚。
　　就這麽微壹分神，元傷禪杖橫掃，打中文泰來刀背，火花迸發，那刀飛將起來，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來身子稍挫，奔雷手當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鏟鏟柄，用力扭擰，元痛方便鏟脫手。文泰來飛出右腿，踢在他膝蓋之上，元痛壹個肥大的身軀直跌出去。這時元傷的禪杖與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文泰來倒掄方便鏟，當的壹聲大響，鋼鏟正打在禪杖之上。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鳴響，回聲不絕。元傷虎口震裂，滿手鮮血，嗆啷啷，禪杖落地。文泰來側身避過戒刀，舉鏟直進，挺向元悲。元悲嚇得忘了抵擋，門戶大開，眼見鏟頭月牙已推到面門。文泰來不欲傷人，正想收鏟，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正待閃避，當的壹響，手中壹震，方便鏟被重物撞得蕩開尺許，又聽丁丁兩聲輕響，跟著樹上掉下兩個人來。
　　文泰來收鏟躍開，回過頭來，見陳家洛等都到了，心中壹喜，轉過身來，卻見對面人叢中壹個白須飄拂的老者踏步上前，說道：“文四爺，真對不起，我出手勸了架，向妳謝過！”抱拳行禮。周綺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鐵膽周仲英。
　　文泰來壹低頭，見鏟頭已被打陷了壹塊，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鐵膽周名不虛傳。再看地下兩人，不覺大奇，壹是成璜，另壹個就是瑞大林。原來兩人逃入寺中，被監寺大苦禪師逐出，偷偷躲在樹上，見文泰來力戰三僧得勝，瑞大林在樹上暗放袖箭，卻被藏經閣主座大癡禪師以鐵菩提打落，接著又將兩人打了下來。
　　周仲英當下給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僧眾引見。原來當口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剛、周大奶奶離天目山後，南下福建，來到少林寺謁見方丈天虹禪師。南北少林本是壹家，武功家數也無多大分別。周仲英在武林中聲名極響，南少林僧眾素來仰慕。雙方印證切磋武功，極是投機。天虹禪師懇切相留，周仲英壹住不覺就是數月，這晚聽得警報連傳，說有壹個高手夜闖山門，已與達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於是跟著出來，不料竟是文泰來，危急中出手勸架，怕文泰來見怪，忙即賠禮。
　　文泰來自不介意，向監寺大苦大師告了騷擾之罪，要把成璜與瑞大林帶走。大苦道：“這兩位施主既來本寺避難，佛門廣大，慈悲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臉上，放了他們走吧！”文泰來無奈，只得依了。陸菲青將成瑞二人帶在壹旁，點了二人穴道，詢問從北京趕來福建，傳何密旨。二人只說皇上特派金鉤鐵掌內振率領十余名侍衛來到福建，命福建總兵調集三千旗兵及漢軍官兵，在德化城候命，到時皇上有加急密旨下給方藩臺，會同白振及總兵，依旨用兵。至於這些兵馬如何用途，只有到時開拆密旨，方能知曉。陸菲青心想用兵之道，原當如是，不該早泄機密，看來二人之話不假，皇帝既派到白振，所辦的當非小事，二人也未必知曉。此時也不便當著少林僧眾之面，向二人加刑逼供，當下解開二人穴道，遣其自去，悄悄將情由告知了陳家洛。
　　於是大苦邀群雄人寺。天虹禪師已率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戒持院首座大癲等在山門口迎接。互通姓名後，天虹向陸菲青道：“久仰武當綿裏針陸師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見，真是山剎之光。”陸菲青遜謝。天虹邀群雄進寺到靜室獻茶，問起來意。
　　陳家洛見室中盡是少林寺有職司的高僧，並無閑雜人等，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天虹忙伸手扶起，道：“陳總舵主有話請說，如何行此大禮？”陳家洛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按照武林規矩，原是不該出門。但為了億萬生靈，鬥膽向老禪師求告。”天虹道：“請說不妨。”陳家洛道：“於萬亭於老爺子是我義父……”壹聽到於萬亭之名，天虹倏然變色，白眉掀動。
　　陳家洛當下把自己與乾隆的關連簡略說了，最後說到興漢驅滿的大計，求天虹告知他義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與乾隆的真正身世有關，說道：“望老禪師念著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語，長眉下垂，雙目合攏，凝神思索，眾人不敢打擾。過了壹盞茶時分，天虹眼睜壹線，說道：“陳總舵主遠道來寺，求問被逐弟子於萬亭的俗世情緣。此事按照寺規，本不可行……但此事有關普天下蒼生氣運，須當破例，請陳總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陳家洛躬身道謝。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
　　陳家洛正自欣喜，卻見周仲英皺起眉頭，面露憂色，說道：“方丈師兄請陳總舵主派人去取案卷，前赴戒持院須得經過五座殿堂，每壹殿有壹位武功甚高的大師駐守，要沖過五殿，唉，甚難，甚難！”
　　眾人壹聽，才知還得經過壹場劇鬥，文泰來道：“周老爺子是兩不相助的了。咱們幾個勉強試試吧！”周仲英搖頭道：“難在須得壹個人連闖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勢成混戰，那可大大不妥。這五殿的護法大師壹位強似壹位。就算過得前面數殿，力鬥之余，最後壹兩殿實難闖過。”
　　陳家洛沈吟道：“要連過五殿，只恐難能。只盼我佛慈悲，能放晚輩過去。”當下脫去長衣，帶了壹袋圍棋子，腰上插了短劍，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
　　周仲英來到殿口，低聲道：“陳當家的，如闖不過去，就請回轉。咱們另想別法。千萬不可勉強，免受損傷。”陳家洛答應。周仲英叫道：“諸事如意！”站在壹旁。
　　陳家洛推門進內，只見殿上燭火明亮，壹僧坐在蒲團之上，正是監寺大苦大師。他站起身來，笑道：“是陳總舵主親自賜教，再好也沒有了，我請教幾路拳法。”陳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請！”
　　大苦左手握拳，翻轉挽壹大圈，右掌上托。陳家洛識得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來和自己過招。他雖曾學過此拳，但想起當日和周仲英在鐵膽莊比武，自己用少林拳來對他少林拳，險遭大敗，此時再也不敢輕忽，當下雙手壹拍，倏地分開，壹出手便是百花錯拳的絕招。大苦出其不意，險些中掌，順勢壹招“怪鳥搜雲”，仰跌在地，手足齊發，隨即跳起，只見他腳步欹斜，雙手亂舞，聲東擊西，指前打後，跌跌撞撞，真如醉漢壹般。陳家洛識得此拳，當下凝神拆解。大苦的醉拳雖只壹十六路，但下盤若虛而穩，拳招似懈實精，翻滾跌撲，顧盼生姿。
　　兩人鬥到酣處，大苦壹個飛騰步，全身淩空，落下來足成絞花，壹招“鐵牛耕地”，右拳沖擊對方下盤。陳家洛斜身後縮，知他壹擊不中，又將上躍成為“鷂子翻身”，看準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腳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輕輕按落。大苦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陳家洛雙手在他肩頭輕托，大苦借勢躍起，才沒跌倒，臉上漲得通紅，向裏壹指，道：“請進吧！”陳家洛拱手道：“承讓！”
　　進去又是壹殿，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坐在正中，見他進來，便即站起，提起身旁壹條粗大禪杖在地下壹頓，只震得墻壁搖動，屋頂簌簌地落下許多灰塵。陳家洛暗驚：此人力氣好大，只見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左手提杖打橫，右手以陽手接住，踏上兩步，正是“瘋魔杖”的起手式。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腳步沈凝，不敢輕敵，拔出短劍，脫去外鞘，壹陣寒光激射而出。大癲見了劍光，不覺壹震，左手斜擊，拗杖橫擊，這“虎尾鞭勢”又快又沈。陳家洛矮身從杖下穿過，還了壹劍。兩人兵器壹個極長，壹個極短，在殿上回旋激鬥。
　　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驟若天魔，杖法脫胎於天竺武宗緊羅那王所傳的壹百單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的厲害。自來杖法多用長手，使者必具極大勇力，大癲尤其天生神武，只見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極猛極，猶如發瘋著魔，將壹根數十斤鑌鐵禪杖狂舞亂打。
　　陳家洛心下暗贊，要如此使杖，才當得起“瘋魔”兩字，當下不敢搶入力攻，壹味騰挪閃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難以持久，只待他銳氣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癲內功深湛，根基極固，惡鬥良久，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毫無衰象，竟把陳家洛直逼向墻角裏去。大癲見他無處退避，雙手掄杖，壹招“回龍杖”向下猛擊。
　　陳家洛心想以後還有三位高手，不可戀戰耗力，見這狠招下來，決意險中求勝，竟不閃避。大癲知陳家洛是友非敵，禪杖砸到離他頭頂二尺之處，陡然提起，改砸為掃，滿擬將他掃倒，叫他知難而退，也就罷了。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然撲入對方懷中，以短攻近，忽見他半路改勢，勁力微滯，當即隨機應變，左手抓住杖頭，右手短劍劃出，禪杖登時斷為兩截，兩人各執了壹段。
　　大癲大怒，撲上。又鬥，陳家洛躍開丈余，壹躬到地，說道：“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癲不理，挺著半截禪杖直逼過來，但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
　　陳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戰，徑自奔入後殿。大癲只因壹念之仁反遭挫敗，甚是氣忿，數步追不上，縱聲大叫，將半截禪杖猛力擲在地下，火花四濺。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壹片光亮，只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主座大癡大師笑容可掬，說道：“陳當家的，妳我來比劃壹下暗器。”陳家洛躬身道：“請大師指教。”大癡笑道：“妳我各守壹邊，每邊均有九枝蠟燭，九九八十壹炷香，誰先把對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勝了。這比法不傷和氣。”向殿心供桌壹指道：“袖箭、鐵蓮子、菩提子、飛鏢，各種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壹把棋子，心想：“這位大師在暗器上必有獨到的功夫。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幾下，這時也可多壹點把握。”說道：“請吧！”大癡笑道：“客人先請。”陳家洛尋思：“我先顯壹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來個先聲奪人。”拿起五顆棋子，壹把擲了出去，對面墻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大癡贊道：“好俊功夫。”頸中除下壹串念珠，扯斷珠索，拿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壹擲打滅五炷香。
　　風聲起處，陳家洛又打火五炷線香。大癡連揮兩下，九燭齊熄。燭火壹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準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麽沒想到？”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只聽丁丁丁壹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癡打了下來，不覺壹呆，大癡卻趁機打滅了四炷線香。待他再發，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珠，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香頭微光，怎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余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香。
　　對比之下，大癡已勝了九燭二香，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壹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又多勝了十四炷香。陳家洛出盡全力，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他心裏壹急，大癡乘勢直攻，壹口氣打滅了十九炷香。
　　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當下看準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墻邊擲去。大癡見他亂擲，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沈不住氣，壹輸就大發脾氣。哪知三顆棋子在墻上壹碰，反彈轉來，壹顆落空，余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大癡吃了壹驚，不由得喝彩。
　　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撞墻反彈，大癡無法再守住燭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數十枝香，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壹片黑暗，陳家洛已將蠟燭盡行打熄，但他這壹邊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對面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氣沮，忽聽大癡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供桌上拿了再打。”
　　陳家洛壹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聽大癡道：“妳先拿吧。”陳家洛走到供桌之前，靈機壹動，心想：“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壹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供桌桌面上壹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掃入衣襟，躍回己方，笑道：“壹、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癡撲到桌邊伸手摸去，桌上空空如也。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壹連串射將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面地下的香火滅得壹星不留。
　　大癡手中沒有暗器，眼睜睜地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陳當家的，真有妳的，這叫做鬥智不鬥力！妳勝了，請吧！”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了，只因事關重大，出於無奈，務請原諒。”大癡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後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還請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心下感激，再入內殿。
　　裏面壹殿也是燭火明亮，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依言坐上右側蒲團，麽、想大癲、大癡已如此功力，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手，只好隨機應變了。
　　天鏡禪師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比常人站立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妳連過三殿，足見高明。雖然妳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但說來妳總是晚輩，我也不能跟妳平手過招。這樣吧，妳能和我拆十招不敗，就讓妳過去。”陳家洛站起施禮，道：“請老禪師慈悲。”天鏡“哼”了壹聲，道：“請坐，接著！”陳家洛剛坐上蒲團，只覺壹股勁風當胸撲到，忙運雙掌相抵，只和他手掌壹碰，立覺猛不可當，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勁力引向壹旁消解。哪知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分手”竟然粘他不動，只得拼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
　　陳家洛這壹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微偏，反拳攔打他臂彎，這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須收掌相避。不料天鏡右臂“橫掃千軍”，肘彎倏地對準他拳面橫推過來。這壹下來勢快極，陳家洛拳力未發，已被對方肘部抵住，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了這壹推，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
　　陳家洛見他壹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聽鐘聲瞠瞠，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鐘，心念壹動，左掌輕飄飄地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勁力方位，全順自然，沒半點勉強。天鏡“咦”了壹聲，回掌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隨著鐘聲壹掌壹掌地拍去。天鏡全神貫註，出掌相敵，拆到鐘聲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不住了。”
　　天鏡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壹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妳最初硬接我第壹招時傷了氣，靜靜地調勻壹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壹會，這才內息順暢，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鏡道：“妳這路掌法是哪裏學來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壹本天然，令我大開眼界。妳如壹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
　　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後壹殿是壹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壹往無前，死而無悔。”於是行了個禮，鼓勇踏入後殿。
　　壹進門，吃了壹驚，原來裏面是小小壹間靜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大鏡已如此厲害，天虹在少林寺位居第壹，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壹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余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合十躬身，說道：“請坐。”陳家洛在禪床壹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幾，幾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掛著壹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沈吟了壹會兒，道：“從前有壹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使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講道：“有壹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壹女子十分美貌，替妳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歡喜，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壹年，那人又道：‘妳妻子已給妳生了壹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後來那人又道：‘妳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聽他說到這電，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聽他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壹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壹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壹個，剩下壹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聽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壹個賊進來，把他們家裏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地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妳輸啦，餅歸我吃。’”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但聽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壹點小小的安閑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欲，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親人。佛家當普度眾生，不能忍心專顧壹己。”
　　天虹嘆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在以無為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問壹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臥在樹下，忽有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至樹後抓拿，老婆婆把大熊兩只前掌捺在樹幹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後來有壹人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壹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吾佛前生曾經舍身，餵鷹飼虎。”說的是《本生經》中故事。他義父亍萬亭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隨身攜帶幾本淺顯佛經，陳家洛隨他前赴回疆之時，當作故事書，曾經看過。天虹拂塵壹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擅闖重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只聽身後數聲微微嘆息。
　　轉過長廊，來到壹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壹座座的木櫃，櫃上貼著黃紙標簽。他拿了燭臺，壹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木櫃，打開櫃門，見有三個黃布包袱，左首壹個包袱上朱筆寫著“於萬亭”三字，不覺手壹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當下鎮懾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壹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壹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上面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便是壹個黃紙大折。陳家洛打開折子，登時心中酸痛，上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
　　陳家洛從頭讀起：“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門下第二十壹代天字輩俗家弟子於萬亭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潮生相識，兩人年長後甚相親愛……”陳家洛讀到這裏，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我二人後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後，連年天旱，田中並無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便下山，只因掛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舍，待歸故鄉，驚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於當地豪族陳門。弟子傷痛之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壹己私情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壹也。及後徐女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舍，三年後復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得壹男兒，紛紜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口後弟子重去，徐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禛掉去，歸還者竟為壹女，又雲胤禛正謀奪嫡，其長子弘暉早死，另有壹子弘時不為祖父所喜，是以急圖有子。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禛派來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泄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驚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拼死盡殺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該物。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
　　陳家洛讀到這裏，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湧，過了壹會兒，再讀下去：“……此後十余年間，弟子雖在北京，但嚴守師門規條，不敢再與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於徐女室內。是夜果來刺客兩人，皆為弟子所殺，並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壹並呈上。”
　　陳家洛翻到最後，果見黃折末端粘著壹張字條，上面寫著：“如朕崩駕之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將其全家老少盡數處決不貸。”正是雍正親筆，字後蓋著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兩字。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雍正手下養著壹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幹暗殺的勾當。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便以“武威”朱印為記。心想：“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極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他為了救我姆媽，連我爸爸以及我全家也都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是以壹直忍到死後。”
　　再讀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無刺客遣來。但弟子難以放心，乃化裝為傭，在陳府操作賤役，劈柴挑水，共達五年，確知已無後患，方始離去。弟子以名門弟子，大膽妄為，若為人知，不免貽羞師門，敗壞少林清譽，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陳家洛看到這裏，眼前壹片模糊，過去種種不解之事：母親為什麽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什麽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復燒毀，為什麽母親去世之後義父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半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了然，只覺壹股說不出的滋味，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居然在我家甘操賤役五年之久，實是情深義重。其時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數十傭仆之中，竟然有此壹位壹代大俠。
　　出了壹會兒神，拭淚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謹將經過始末，陳於恩師座前，跪求開恩發落。”於萬亭的供詞至此而止，下面是兩行朱筆的批文，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文曰：“於萬亭犯三戒律，幸無重大過惡。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寶，則我佛十惡尚恕，豈不恕此乎？若戀塵緣，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則立即逐出我派。願好自為之，謹持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之要旨！”折子到這裏，以後就沒有文字了。
　　陳家洛心想：“總是我義父心頭放不下我姆媽，不能出家為僧，終於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過失在己，因此我師父邀集江湖好漢來給他出頭評理，他要壹力推辭。”
　　這時心裏疑團盡解，擡起頭來，只見天邊曉星初沈，東方已現曙色，於是吹滅燭火，將各物仍然包入黃布，提了布包，關上櫃門，慢慢出院，只見迎面壹尊彌勒佛笑容可掬，俯視著出院之人。心想：“當年我義父被逐出山門，從戒持院出來之時見到這尊佛像，不知心裏存何念頭？”壹路經過五殿，各殿闃無壹人。
　　出得最後壹殿時，周仲英、陸菲青及紅花會群雄壹齊迎上。眾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見他安然無恙，手中提著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時，卻見他神態疲憊，雙目紅腫，又都感驚異。陳家洛約略說了經過，只義父和母親壹段情誼，有關名節，卻不明言，又說了陸菲青所問到的皇帝派白振集兵及將有密旨之事，只恐此事與起義大舉有關，勸文泰來及徐天宏將私仇暫且擱置，文徐二人應了。眾人都贊二人能以大局為重。周仲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天鏡兩位禪師辭行，收拾起行。
　　剛出寺門，周綺忽然臉色蒼白，險些暈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內休息，想是懷孕之身，旅途勞頓，動了胎氣，少林寺精通醫理的僧人給她壹搭脈，說不能再行長途跋涉，須得就地靜養，等待生產。周綺到此地步也只有點頭了。眾人壹商量，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留著相陪照料，待她產後將息康復，再來京師會齊。周仲英在當地租了幾間民房居住。陸菲青、陳家洛等壹行取道北行。
　　
　　壹路向北，這天到了山東泰安，在分舵中得報刑堂香主石雙英從北京趕到。群雄壹聽大喜，忙迎出去。石雙英向陳家洛等眾人行過了禮，進入內堂。陳家洛道：“十二哥，妳傷勢可全好了？”石雙英道：“多謝總舵主掛懷，已全好了。陸老前輩、總舵主、各位哥哥壹路辛苦。”陳家洛問道：“京裏可有什麽消息？”
　　石雙英神色黯然，道：“京裏倒沒事。我是趕來稟報：木卓倫老英雄全軍覆沒。”陳家洛大驚失色，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問道：“什麽？”群雄無不震驚。駱冰道：“咱們離開回部之時，兆惠的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泄不通，清兵又怎會得勝？”
　　石雙英嘆了壹口氣，道：“清軍突然增兵，從南疆開來大批援軍，與被圍的兆惠殘部內外夾擊。據逃出來的回人說，那時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揮。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兒子力戰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陳家洛心中傷痛，跌坐在椅。陸菲青道：“霍青桐姑娘壹身武藝，清軍兵將怎能傷害於她？”
　　陳家洛等都知這是他故意寬慰，亂軍之中，壹個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駱冰問道：“霍青桐姑娘有個妹子，回人叫她為香香公主，妳可聽到她的消息麽？”說著使眼色。石雙英會意，但又不能憑空捏造，只得道：“這倒沒聽見。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損傷，京都必有傳聞。我在京裏沒聽到什麽，想必沒事。”
　　陳家洛豈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說道：“兄弟入內休息壹會兒。”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陳家洛入內之後，駱冰對心硯道：“妳快進去照料。”心硯急奔進去。眾人想到木卓倫和霍阿伊竟爾戰死，雖然保鄉衛土，捐軀疆場，也自不枉了壹世豪傑，但總不免為之傷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蔔，想來也是兇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喪，默默……曰。
　　過不多時，陳家洛掀簾而出，說道：“咱們快吃飯，早日趕到北京去吧。”群雄見他忽然開朗，都感詫異。陸菲青低聲對文泰來道：“以前我見妳們總舵主總有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番如此看得開，放得下，真乃是領袖群倫的豪傑，這個我確然服了。”文泰來大拇指壹翹，加緊吃飯。
　　壹路上群雄見陳家洛強作笑語，但神色日見憔悴，都感憂急，卻也難以勸慰。不壹日到了北京。石雙英已在雙柳子胡同買下壹所大宅第。無塵、常氏雙俠、趙半山、楊成協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眾人約略談過別來情由。
　　陳家洛道：“趙三哥，請妳帶同心硯去見侍衛總管。妳把皇帝給我的‘來鳳’琴和四嫂盜來的玉瓶送了去，要總管轉呈，皇帝就知咱們來了。”趙半山與心硯遵囑而去，過了半日，回來復命。心硯道：“我和趙三爺……”趙半山笑道：“怎麽還是爺不爺的？”心硯道：“是了。我和趙三……趙三哥去見皇帝的侍衛總管，這總管名叫王青，說他本是副總管，總管白振奉旨出京辦事去了。他得白總管囑咐，要對總舵主及紅花會眾兄弟善加結納，拉著我們到前門外喝了好壹陣子酒，才放我們回來，著實親熱。”陳家洛點點頭，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錢塘江邊救他壹命，是以囑咐副手善待紅花會眾人。
　　次口壹早，王青過來回拜，與趙半山寒暄了壹陣，然後求見陳家洛，陳家洛見王青五十來歲年紀，顯得精明能幹，武功當亦不弱。王青神態甚是恭謹，悄聲道：“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宮。”陳家洛道：“好，請王總管稍待片刻。”入內與陸菲青等商議。眾人都說該當嚴加戒備，以防不測。當下陸菲青、無塵、趙半山、常氏雙俠、衛春華等六人隨陳家洛進宮。文泰來率領余人在宮外接應。
　　七人有王青在前導引，各處宮門的侍衛都恭謹行禮。各人見皇宮氣象宏偉，宮墻厚實，重重防衛，均感肅然。走了好壹刻，兩名太監急行而來，向王青道：“王總管，皇上在寶月樓，命妳帶陳公子朝見。”王青道：“是。”轉頭對陳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宮，請公子命各位將兵刃留下。”眾人雖覺此事甚險，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劍，放在桌上。王青帶領眾人穿殿過院，來到壹座樓前。那樓畫梁雕棟，金碧輝煌，樓高五層，甚是精雅華美。兩名太監從樓上下來，叫道：“傳陳家洛。”陳家洛壹整衣冠，跟著進樓，無塵等六人卻被阻在樓外。
　　陳家洛隨太監拾級而上，走到第五層，進入房去，只見乾隆笑吟吟地坐著。陳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禮，甚是恭敬。乾隆笑道：“妳來啦，很好。坐吧。”壹揮手，太監都走了出去。陳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說話。”陳家洛才謝了坐下。
　　乾隆笑道：“妳瞧我這層樓起得好不好？”陳家洛道：“若不是皇宮內院，別處哪有這般精致的高樓華廈？”乾隆笑道：“我是叫他們趕工鳩造的，前後還不到兩個月呢。要是時候充裕，還可再造得考究些。不過就這樣，也將就可以了。”陳家洛應道：“是。”心想起這座寶月樓，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為了趕造，只怕還殺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與監工呢。乾隆站起身來，道：“妳剛去過回部，來瞧瞧，這像不像大漠風光。”陳家洛跟著他走到窗邊，向外望去，不覺吃了壹驚。
　　料想這本該是個萬紫千紅的禦花園，先前從東面來時，但見壹片豪華景色，富貴氣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卻全然不同，裏許的地面上全鋪了黃沙，還有些小小沙丘，仔細看來，尚看得出拆去亭閣、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種種痕跡。這當然沒有人漠上壹望無際的雄偉氣勢，但具體而微，也有壹點兒沙漠的模樣。
　　陳家洛道：“皇上喜歡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問：“怎樣？”陳家洛道：“那也是極盡人力的了。”只見黃沙之上，還搭了十幾座回人用的帳篷，帳篷邊系著三頭駱駝，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壹陣心酸，再向前望，只見數百名工人還在拆屋，想是皇帝嫌這沙地不夠大，還要再加擴充。陳家洛心中奇怪：“這壹片幹澄澄、黃巴巴的沙地有什麽好看？在繁花似錦的禦花園巾搭了回人帳篷，像什麽樣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
　　乾隆從窗邊走回，向兀上的“來鳳”古琴壹指，道：“為我再撫壹曲如何？”陳家洛見他始終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說，於是端坐調弦，奏了壹曲《朝天子》。乾隆聽得大悅。陳家洛彈奏之間，微壹側頭，忽然見到壹張幾上放著那對回部送來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繪的古代回族美女瑪米兒，似在對自己含睇淺笑，長辮小帽，雙眉含顰，宛有香香公主當日分別時的韻味，錚的壹聲，琴弦登時斷了。
　　乾隆笑道：“怎麽？來到宮中，有些害怕麽？”陳家洛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說道：“天威在邇，微臣失儀。”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妳終於怕了我了。”陳家洛低下頭來，忽見乾隆左手裹著壹塊白布，似乎手上受傷。乾隆臉上微紅，將手縮到背後，說道：“我要的東西，都拿來了麽？”陳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著，就在樓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雲板上輕敲兩下，壹名小太監走了進來。乾隆道：“叫跟隨陳公子的人上來。”小太監答應了下樓。
　　陸菲青等在樓下等著，不知陳家洛和皇帝談得如何，過了壹會，聽得樓頭隱隱傳下琴聲，稍覺放心。小太監下樓傳見，六人跟著他上樓。走到第二層樓梯，忽然身後腳步聲急，兩人快步走上樓來。無塵與衛春華走在最後，往兩旁壹讓路，那兩人從中間搶上，見常氏雙俠並不讓路，低叱壹聲：“讓開！”各伸手臂，插向常氏雙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雙俠均想：“哪壹個龜兒子如此無禮？”當下運勁反撞。那兩人壹推，見常氏雙俠紋絲不動，卻有壹股極大勁力反撞出來，都吃了壹驚。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向兩旁側身，讓出路來，見這兩人太監打扮，壹人空手，壹人捧著壹只盒子，剛才這壹出手，顯然武功精湛。內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壹瞥之間，兩名太監已走到陸菲青與趙半山身後。兩人互望了壹眼，各伸右掌向陸趙兩人肩頭抓去，喝道：“讓開吧！”陸趙兩人忽覺有人來襲，陸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趙半山使了半招“單鞭”，當即把來勢化解了。兩名太監所抓不中，卻受到內勁反擊，當下搶上樓頭，回頭向陸趙二人怒目橫視。壹人對王青道：“王老三，皇上又選侍衛麽？”王青笑道：“這幾位是武學高人，哪能像咱們這般俗氣。”兩名太監“哼”了壹聲，七樓去了。
　　陸菲青等見這兩名太監身懷絕藝，卻是操此賤役，而對王青又是毫不客氣，都是心中懷疑，不知兩人是什麽來頭。
　　轉眼間上了第五層樓。王青在簾外察道：“陳公子的六名從人在這裏侍候。”壹名小太監掀簾出來，道：“在這裏等壹下。”過了壹會，那兩名會武功的太監空著手出來，向六人打量了壹會，下樓去了。那小太監道：“進去吧。”
　　六人隨著王青進去，見乾隆居中而坐，陳家洛坐在壹旁。陳家洛壹使眼色，站了起來。陸菲青等無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頭。無塵肚裏暗暗咒罵：“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嚇得妳魂不附體，今日卻擺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著總舵主的面子，壹劍在妳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
　　陳家洛從趙半山手裏接過壹個密封的小木箱來，放在桌上，說道：“都在這裏了。”乾隆道：“好，妳先去吧！我看了之後再來傳妳。”陳家洛磕頭辭出。乾隆道：“這琴妳拿回去。”陳家洛應道：“是。”抱起了琴，交給衛春華，說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聖恩，下旨不要殺戮無辜。”乾隆點點頭，揮手命眾人走出。
　　陳家洛無奈，只得率眾隨王青出房。到了樓下，那兩名會武的太監迎了上來，叫道：“王老三，是什麽好朋友呀？給咱哥倆引見引見。”
　　王青對這兩名太監似乎頗為忌憚，對陳家洛等道：“我給各位引見兩位宮裏的高手。這位是遲玄遲公公，這位是武銘夫武公公。”陳家洛欲圖大事，對宮裏每個人都不願得罪，拱手微笑道：“幸會，幸會。”王青向遲武兩人道：“這位陳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時相遇的。皇上著實寵幸，這回特地召見，不久準要大用了。”遲玄笑道：“這般漂亮的後生哥兒，做大學士怕還早著點兒吧？”陳家洛聽他語氣輕簿，隱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視，就差“龜兒子”沒罵出門。王青又替陸菲青、無塵等逐壹引見。
　　遲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兒子。雍正差遣姓遲姓武兩名血滴子暗殺了王公大臣後，怕泄露秘密，又將二人暗害，把他們兒子凈了身收為太監。遲武兩人自幼進宮，得父親身前僚友指點，學了壹身武藝，但於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卻全無所知，聽了無塵等響當當的名頭，毫不在意。
　　武銘夫笑道：“咱們親近親近。”兩人各自伸手，來捤陸菲青與趙半山的手。他們上樓時抓陸趙二人肩頭不中，很不服氣，這時要再試壹試。遲玄學的是六合拳，武銘夫專精通臂拳。兩人壹握上手，使勁力捏，存心要陸趙叫痛。哪知遲玄用力壹捏，趙半山手滑溜異常，就如壹條魚那樣從掌中滑了出去。陸菲青綽號“綿裏針”，武功外柔內狠。武銘夫壹使勁，登時如握到壹團棉花，心知不妙，急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總算撤手得早，未曾受傷，強笑道：“陸老兒好精的內功。”
　　遲玄向常氏兄弟道：“這兩位生有異相，武功必更驚人，咱親近親近。”常氏兄弟讓遲武兩人握住了手，均想：“這兩個沒卵子的龜兒子，手下倒還挺硬，給點顏色他們瞧瞧。”當下使出黑沙掌功夫，遲武二人臉上失色，額頭登時壹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
　　遲武兩人是皇太後的心腹近侍，仗著皇太後的寵幸，頗為驕橫，平時和侍衛們頗有點面和心不和。這時王青見他們吃虧，故作不見，心中暗暗高興。
　　常氏兄弟微微壹笑，放開了手。遲武二人痛徹心肺，低頭見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雙俠恨恨地瞪了壹眼，轉頭就走。衛春華心想：“以張召重如此武功，當日在烏鞘嶺上被常五哥壹握，尚且受創甚重，何況妳這兩個家夥？”
　　王青直送到宮門外。文泰來和楊成協、章進等人在外相迎。
　　
　　乾隆等陳家洛走後，屏退太監，打開小木箱，見了雍正諭旨和生母親筆所寫的書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確有殷紅斑記，若非親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萬確，更無絲毫懷疑，追懷父母生養之恩，不禁嘆息良久，命小太監取進火盆，把信件證物壹壹投入火裏，眼見烈焰上騰，滿心頓覺輕松愉快，壹轉念間，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燒得滿室生溫。
　　乾隆望著兒上玉瓶出了壹會兒神，對小太監道：“傳那人上來。”小太監下樓半晌，回上來跪稟：“奴才該死，娘娘不肯上來。”乾隆壹笑，接著又微微嘆了口氣，向幾上的玉瓶壹指，起身下樓。兩名小太監抱了玉瓶跟來。’走到下面壹層，站在門外的宮女挑起門簾，乾隆走進房去，滿樓全是鮮花，進了內室，兩名宮女從太監手裏接過玉瓶，輕輕放在匕。
　　室內壹名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聽得腳步聲，倏地轉身面壁。乾隆壹揮手，眾宮女退了出去，正要開口說話，門簾掀開，遲玄與武銘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垂手站在門邊。乾隆怒道：“妳們來幹什麽？快出去。”遲玄道：“奴才奉太後懿旨，保護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護什麽？”遲玄道：“皇太後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剛強，怕再傷了皇上萬金之體。”乾隆望了望自己受傷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遲武二人只是磕頭，卻不退出。乾隆知道他們既奉太後之命，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會，轉頭對那白衣少女道：“妳回過頭來，我有話說。”說的卻是回語。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緊緊握著壹柄短劍的劍柄。乾隆嘆了口氣道：“妳瞧桌上是什麽。”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終究好奇，過了壹會，側頭斜眼壹望，見到了那對羊脂白玉瓶。她這壹回頭，乾隆和遲武兩人只覺光艷耀目，原來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
　　木卓倫兵敗之後，香香公主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記得張召重的話，知道皇帝要這女子，於是特遣親兵，香車寶馬，隆而重之地送到北京皇宮來。
　　當口乾隆見了玉瓶上回族美女的畫像，以為僅為古代両工意像，其後聽回人使者說起，才知當世確有更勝於此的美人，不禁神魂顛倒，於是派張召重去回部傳令，務必要找些回人絕色美女送京。他壹遣出張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來，言談不通，豈非減了情趣，虧他倒也壹片誠心，竟傳了教師學起回語來。他人本聰明，學得又甚專心，數月間便已粗通，曾賦詩壹首雲：“萬裏馳來卓爾齊，恰逢嘉夜宴樓丙。面詢牧盛人安否，那更傳言藉譯鞮。”在詩下自註道：“蒙古回語皆熟習，弗藉通事譯語也。”於學會了說回語，頗為沾沾自喜。
　　但香香公主壹縷情絲，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殺父大仇，怎肯相從？她幾次受逼不過，便圖自盡，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要帶她上長城城頭玩耍。她自與陳家洛相識，見他采雪蓮、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敵營、進玉峰，在危難中幹過無數驚險之事，對他的說話已無絲毫懷疑，他既說過帶她到長城上去，定然會去，是以不論乾隆如何軟誘威逼，她始終充滿信心，堅定抗拒，心想：“我就像當時給狼壹困住壹樣，這頭惡狼想要害我，我那郎君總會來救我出去。”乾隆眼見她壹大天的憔悴，怕她郁悶而死，倒也不敢過分逼迫，又招集京師巧匠，建造了這座寶月樓給她居住。樓宇落成後他大為得意，自撰“寶月樓記”，寫道：“名之寶月者，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也”，並有“葉嶼花臺雲錦錯，廣寒乍擬是瑤池”的“寶月樓詩”，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為嫦娥，比之為仙子。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寶月樓中壹切珍飾寶物，她視而不見，只是望著四壁郎世寧所繪的工筆回部風光，呆呆出神，追憶與陳家洛相聚那段時日中的醉心樂事。
　　乾隆有時偷偷在旁形相，見她凝望想念，嘴角露著微笑，不覺神為之蕩，這天實在忍不住了，伸手過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壹閃，壹劍直刺下來。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而乾隆身手又頗敏捷，急躍避開，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他嚇得臉青唇白，全身冷汗，從此再也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這事給皇太後知道後，命太監去繳她短劍。香香公主拔劍當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殺。乾隆只得令眾人退開，不得幹擾。
　　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中下藥迷醉，除了新鮮自剖的瓜果之外，壹概不飲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壹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她生有異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氣卻愈加濃郁。壹個本來不懂世事、天真爛漫的少女，只因身處憂患，獨抗邪惡，數十日之內，竟變得精明堅強，洞悉世人的奸險了。
　　她這時乍見玉瓶，心頭壹震，怕乾隆又施詭計，回頭面壁，緊緊握住劍柄。乾隆嘆道：“我以前見了玉瓶上妳的畫像，只道出於古代畫工的想像，世上決無真正如此美人，不料見了妳，汴知天下任何畫工所不能圖繪於萬壹。”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妳整日煩惱，莫要悶出病來。妳可想念家鄉嗎？到窗邊來瞧瞧。”吩咐太監，取鐵錘來起下釘住窗戶的釘子，打開了窗。原來乾隆怕她傷心憤慨，跳樓內盡，是以她所住的這壹層的窗戶全部牢牢釘住。
　　香香公主見乾隆和兩名太監站在窗邊，“哼”了壹聲，嘴唇扁了壹扁。乾隆會意，站起來走到東首，又揮手命遲武兩人走開。香香公主見他們遠離窗邊，才慢慢走近，向外望去，只見壹片平沙，搭了許多回人的帳幕，遠處是壹座伊斯蘭教的禮拜堂，心裏酸痛，兩顆淚珠從面頰上緩緩滾下，想起父親哥哥及無數族人都慘被乾隆派去的兵將害死，壹股怨憤，從心底直沖上來，猛回頭，抓起桌上壹只玉瓶，猛向乾隆頭上摔去。
　　武銘夫壹個箭步搶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豈知玉瓶光滑異常，雖然接住了，還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壹瓶剛碎，第二瓶跟著擲到，遲玄雙手合抱，玉瓶仍從他手底溜下，壹聲清脆之聲過去，稀世之珍就此毀滅。
　　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皇帝，縱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過短劍，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銘夫頓足縮手。香香公主急退數步，丁冬壹聲，身上跌下了壹塊東西。武銘夫怕是暗器之屬，忙俯身拾起，見是壹塊佩玉，轉過身來交給皇帝。
　　乾隆壹拿上手，不覺變色，只見正是自己在海寧海塘上送給陳家洛的那塊溫玉，上面用金絲嵌著“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四句銘文。他給陳家洛時曾說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緣？忙問：“妳識得他？”頓了壹頓，又道：“這玉從哪裏來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還我。”乾隆妒意頓起，問道：“妳說是誰給妳的，我就還妳。”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給我的。”這壹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問：“妳嫁過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雖然還沒嫁他，我的心早嫁給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妳捉住我，他定會將我救出去。妳雖是皇帝，他不怕妳，我也不怕妳。”乾隆越聽越不好受，恨恨地道：“我知道那人是誰！他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只是個江湖匪幫的頭子，有什麽稀奇了？”香香公主聽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悅，登時容光煥發，道：“是麽？妳也知道他。妳還是放了我的好。”
　　乾隆壹擡頭，猛見對面梳妝臺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陳家洛豐神俊朗，文武全才，年紀又輕，自己哪壹點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壹揮，溫玉擲出，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滿了壹地。香香公主搶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撫摸，其是憐惜。乾隆更是惱怒，壹頓足，下樓去了。
　　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看到案頭壹首做了壹半的“寶月樓詩”，那兩句“樓名寶月有嫦娥，天子昔時夢見之”，平仄未葉，才調稍欠，本想慢慢推敲，但願得聖天子洪福齊天，百神呵護，忽然筆底下自行鉆出幾句妙句來，也未可知，這時氣惱之下，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滿腔憤怒才慚慚平息，尋思：我貴為天子，奄有四方，這個異族女子卻如此倔強，不肯順從，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間作怪……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回復漢家天“哼，哼，想得倒挺美！”
　　想到此事，心底壹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來：“現今我要怎樣便怎樣，何等快樂逍遙，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處處受此人挾制，自己豈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實利而圖虛名？”又想：“圖此大事得成，同然是青史名彪，功烈遠邁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從此不受太後挾制，做壹個真正的自在天子。但危難重重，稍壹失算，不免身敗名裂，到底此事有幾成把握？”尋思：“倘若我將紅花會從根鏟除，不免殺了我的親弟弟，哼，哼！當年李世民為圖大事，還不是殺了建成、元吉？”再想：“這回族女子壹心壹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們兩件事壹並算賬。”妒念壹起，什麽兄弟手足之情，全都拋向了九霄雲外。當下心意已決，命太監召王青進來。
　　不壹刻王青進來聽旨，奏報大內總管白振已從福建回京繳旨，說道皇上吩咐的事已辦妥了。乾隆大喜，吩咐道：“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四名壹等侍衛，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不許露出半點痕跡。”王青答應了。乾隆又道：“宣陳家洛來此，我有要緊說話，命他別帶從人。”王青接旨，先行分派侍衛，然後去召陳家洛。
　　
　　陳家洛又聞宣召，入內與眾人商議。陸菲青、文泰來等都很擔憂，均說為什麽不許隨帶從人，何況天時已晚，只怕內有陰謀。陳家洛道：“從回部與少林寺拿來的證物，我都已呈給皇上。他剛見過我，立即又叫我去，定為商議此事。這是我漢家山河興復大業，就是刀山油鍋，也要去走壹遭。”對無塵道：“道長，要是我不能回來，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給兄弟報仇。”無塵慨然道：“總舵主放心。報仇是必定的，紅花會不論誰來統領都成。”陳家洛又道：“妳們這次別去接應，他如存心害我，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反而多有損折。”群雄見情勢如此，只得答應。！
　　陳家洛與王青再進禁城，已是初更時分，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只見月上樹梢，照得地下壹片花影，陳家洛隨著太監又上寶月樓來。這次是到第四層，太監壹通報，乾隆立命入內。那是樓側的壹間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陳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響不語。陳家洛見對面壁上掛著壹幅仇十洲繪的《漢宮春曉圖》，工筆庭院，人物意態如生，旁邊是乾隆所寫的壹副對聯：“企聖效王雖勵誌，日孜月砭祗慚神。”隱然有內比漢皇之意。乾降見他在看自己所寫的字，笑問：“怎樣？”陳家洛道：“皇上胸襟開闊，自是神武天子氣象。將來大業告成，則漢驅暴秦，明逐元虜，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萬代。”
　　乾隆聽他歌功頌德，不禁怡然自得，撚須微笑，陶醉了壹陣，笑道：“妳我份雖君臣，情為兄弟，以後妳要好好輔佐我才是。”陳家洛聽了這話，知他看了各件證物與書信之後，已承認二人的兄弟關系，同時話中顯然並非背盟，正是要共圖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慮頓消，跪下磕頭道：“皇上英明聖斷，真是萬民之福。”
　　乾隆待他站起，嘆道：“我雖貴為天子，卻不及妳的福氣。”陳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間，我在海寧塘邊曾給妳壹塊佩玉，這玉妳可帶在身邊？”陳家洛壹楞，道：“皇上命臣轉送他人，臣已經轉贈了。”乾隆道：“妳眼界極高，既然能當妳之意，那必是絕代佳人了。”陳家洛眼眶壹紅，低聲道：“可惜她現今生死未蔔，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這個姑娘是妳十分心愛之人了？”陳家洛點頭道：“是。”
　　乾隆道：“皇後是滿洲人，妳是知道的？”陳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後侍我甚久，為人也很賢德。要是我和妳共圖大事，她必以死力爭，妳想怎麽辦？”這句話陳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聖見，微臣愚魯，不敢妄測。”乾隆道：“家國不能兩全，欲成大事，皇後決計不可保全。眼下我有壹件心事，可惜無人能替我分憂。”陳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萬死不辭。”乾隆嘆道：“本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但這是命中註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鐘，奈何、奈何？妳到那邊去瞧瞧吧！”說著向西側室門壹指，站起身來，上樓去了。
　　
　　陳家洛聽了這番古裏古怪的言語，大惑不解，掀開厚厚的門帷，慢慢走了進去，見是壹間華貴的臥室，重帷遮窗，室角紅燭融融，壹個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
　　他在深宮之中陡然見到香香公主，登時呆住，身子壹晃，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聽得腳步聲，先把手中的短劍緊緊壹握，擡起頭來，只見對面站著的竟是自己。思夜想的情郎，滿臉怒色立時變為喜容，歡叫壹聲，急奔過去，投身入懷，喊道：“我知道妳壹定會來救我的。我耐心等著，妳終於來了。”陳家洛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體，問道：“喀絲麗，咱們是在做夢麽？”香香公主仰臉搖了搖頭，兩滴珠淚流了下來。
　　陳家洛滿懷感激，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萬裏迢迢地把她從回部接來，讓我和她在這裏相會，使我出其不意，驚喜交集。他攬著香香公主的腰，低下頭去，情不自禁地在她唇上親吻。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中，登時忘卻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良久，陳家洛才慢慢放開了她，望著她暈紅的臉頰，忽見她身後壹面破碎的鏡子，兩人互相摟抱著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來，幻作無數化身，低聲道：“妳瞧，世界上就是有壹千個我，這壹千個我總還是抱著妳。”
　　香香公主斜視碎鏡，從袋裏摸出那塊佩玉，說道：“他把我這玉搶去打碎了的。幸好沒砸壞了玉。”陳家洛驚問道：“誰？”香香公主道：“那壞蛋皇帝。”陳家洛壹驚更甚，忙問：“為什麽？”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說我不怕，因為妳壹定會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氣，想拉我，但我有這把劍。”
　　陳家洛腦中壹陣暈眩，呆呆地重復了壹句：“劍？”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們害死時，我在他身邊。他拿這柄劍給我，叫我被敵人侵犯時就舉劍抵抗，讓敵人殺死。《可蘭經》教導我們，誰如自殺，真主安拉必會責罰，自殺之後，會墮人火窟。”
　　陳家洛低下頭來，見到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心想這個柔弱天真的女孩子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心中又是愛憐，又是傷痛，把她攬在懷裏，過了半晌，寧定心神，細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原來是。己要她。他在禦花園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帳，起回教禮拜堂，當然都是為了討好她。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他威逼誘騙，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結果始終無效。他剛才嘆說不及我有福氣，就指這件事了。”抱著香香公主的身子，見她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自是這些日子來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時乍見親人，放寬了心懷，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沈沈睡去。又想：“他讓我見她，是什麽用意？他提到皇後的情分，說欲圖大事只得不顧皇後，家國之間，必須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這裏，不禁冷汗直冒，身子壹陣發顫，只覺懷裏的香香公主也微微動了壹下，只聽她安心地嘆了口氣，臉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該為了喀絲麗而和皇帝決裂，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勸她順從？”這念頭如閃電般在腦子裏晃了兩晃，這是個痛苦之極的決定，實在不願去想，可是終於不得不想：“她對我如此深情，拼死為我保持清白之軀，深信我定能救她，難道我竟忍心離棄她、背叛她？但要是顧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壹定得和哥哥決裂。這百世難遇的復國良機就此放過，我二人豈非成了千古罪人？”腦中壹片混亂，直不知如何是好。
　　香香公主忽然睜開眼來，說道：“咱們走吧，我怕再見那壞蛋皇帝。”陳家洛道：“好，咱們就走。”接過她手中短劍，牙齒壹咬，心想：“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我們沖不出去，兩人就壹齊死在這裏。要是僥幸沖出，我和她在深山裏隱居壹世，也總比讓她受這傖夫欺辱的好。”走到窗邊，遊目四望，要察看有無侍衛太監阻擋，只見近處寂靜無聲，遠方卻是壹片燈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燈火都是工匠所點，他們為了要造壹塊假沙漠，正在拆平許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萬的人要連夜動工。
　　壹見之下，怒火直冒上來，心道：“這壹來，不知有多少百姓要無家可歸？”
　　隨即想到：“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為胡虜之長，如此欺壓漢人，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要是上天當真註定非如此不可，這些苦楚就讓我和喀絲麗兩人來擔當吧。我該擔當，那是不錯。卻為什麽要喀絲麗也來擔當？”
　　想到此處，真是腸斷百轉，心傷千回，定了定神，對香香公主道：“妳等壹下，我出去壹下就回來。”香香公主點點頭，從他手裏接過短劍，微笑著目送他出室上樓。
　　走到樓上，只見乾隆鐵青著臉坐在榻上。陳家洛道：“國事為重，私情為輕，我可勸她從妳。”乾隆大喜，跳下榻來，叫道：“當真？”陳家洛道：“嗯，不過妳得立個誓。”說話時兩眼盯住了他。乾隆避開他眼光，問道：“立什麽誓？”陳家洛道：“倘若妳不是誠心竭力把滿洲韃子趕出關外，那怎麽樣？”乾隆想了壹想，道：“要是這樣，就算我生前榮華無比，我死後陵墓給人發掘，屍骨為後人碎裂。”帝王圖的是萬世不拔之基，陵寢不保，便是皇朝傾覆，那自是極重的誓言了。
　　陳家洛道：“好，我就去勸她，不過我得和她出宮去。”乾隆壹驚，道：“出宮？”陳家洛道：“正是，她現下恨妳人骨，在宮裏她不能安心聽我說話，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開導。”乾隆疑心大起，問道：“深夜出宮，幹嗎走得這麽遠？”陳家洛道：“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去玩耍，完了這心願之後，我以後永遠不再見她。”乾隆道：“妳壹定帶她回來？”陳家洛道：“我們江湖中人，信義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君子壹言，快馬壹鞭！何況驅滿興漢乃頭等大事，我豈能為壹小小女子而作千古罪人。”
　　乾隆心想他若是帶了這美人高飛遠走，卻去哪裏找他？沈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設法開導，決無別法令她相從。他決心要圖大事，定不致為壹女子而負我。”於是壹拍桌子，叫道：“好，妳們去吧！我要布置壹下，妳們等天亮了再走。”陳家洛點頭下樓。
　　乾隆自陳家洛出樓，心念起伏不定，只恐陳家洛神通廣大，帶了這女子高飛遠走，再也追捕不著，副總管王青的本事遠不及白振，於是命傳白振進見。
　　白振進來磕頭，說道：“皇上吩咐的事，臣與福建藩臺方有德合力，已辦得妥妥當當。”乾隆點頭，道：“傳方有德。”白振去傳了方有德進來。方有德磕頭稟告：“臣奉了聖旨，與白總管去少林寺辦事。當時得知有紅花會首腦來寺，臣怕打草驚蛇，笫三天上待紅花會首腦遠去後再於半夜中動手。寺後埋伏的官兵先行放火，將後面戒持院和藏經閣燒成白地，此後前殿各處也均起火，寺裏任何物事，均已毀得幹幹凈凈。寺裏惡僧抗拒皇命，白總管指揮大內高手以及數千官兵，殺傷不少，方丈也予格殺，余僧逃散。寺旁有紅花會余黨潛伏，強悍抗命，相助少林僧，白總管將其殺散，還奪得紅花會大頭目徐某的壹個初生嬰兒，現帶來京城。內總管言道，日後皇上剿滅紅花會，這嬰兒大有用處，可用來挾制匪黨。”乾隆不住點頭，最後說道：“這事辦得很好，朕另有升賞。那嬰兒交由白振看管，妳們二人暫在宮裏侯命。”方有德與白振磕頭謝恩。
　　乾隆道：“那陳家洛奉旨帶了那回族女子，說要去長城上頭開導。白振，妳多帶得力人手，跟隨監視，護送他二人回宮，尤其那回族女子，千萬不能讓她走了。”白振接旨下僂。乾隆心想少林寺燒成白地，便再有什麽證據也都滅了，白振精明能幹，京中兵馬眾多，陳家洛當逃不出手掌心去。
　　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攜著香香公主的手，道：“咱們等天亮了便走吧。”香香公主大喜。等到天色微明，兩人並肩下樓，壹路出宮。宮中侍衛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攔。香香公主心中歡暢無比，她素來深信情郎無所不能，見事情如此順利，輕輕易易地就出了宮門，卻也不以為奇。
　　兩人出得宮來，天已漸明。心硯牽了白馬，正在那裏探頭探腦地張望，壹見陳家洛，急忙奔來，見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驚喜。陳家洛接過馬韁，道：“我要出城壹天，到天晚才能回來，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硯望著兩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後馬蹄聲疾，數十名侍衛縱馬追了下去，當先壹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壹驚，忙奔回報信。
　　白馬出得城來，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懷裏，但見路旁樹木晃眼即過，數月來的悲愁壹時盡去。那馬腳力非凡，不到半天，已過清河、沙河、昌平等地，來到南口。
　　陳家洛道：“咱們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縱馬直向天壽山馳去。過了牌坊和玉石橋後，只見壹座大碑，寫著“大明長陵神功聖德碑”九個大字，碑右刻著乾隆所書的幾行題字：“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誌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鉆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復塞，魚爛不可復收矣。而又苛察太甚，入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陳家洛瞧著這幾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倒也不是沒有見識。”香香公主道：“妳瞧的是什麽啊？”陳家洛道：“那是皇帝寫的字。”香香公主恨道：“這人壞死啦，別瞧他。”拉著他手向內走去，只見兩旁排著獅、象、駱駝、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著石駱駝，想起家鄉，淚水湧到了眼裏。
　　陳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壹日，要好好讓她歡喜才是。過了今天，我兩人終生再沒快樂的日子了。”於是打起精神，笑道：“妳想騎駱駝是不是？”將她抱起，輕輕壹躍，兩人都騎上了駝背，口裏吆喝，催石駱駝前進。香香公主笑彎了腰，過了壹會兒，嘆道：“要是這駱駝真能跑，把咱倆帶到天山腳下，可有多好。”陳家洛道：“那妳要做什麽？”香香公主眼望遠處，悠然神往，道：“那時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兒給妳吃，要給羊兒剪毛，要給小鹿餵羊奶，要到爹爹、媽媽、哥哥的墳上去陪他們，要想法子找尋姊姊……”陳家洛心頭壹震，忙問：“妳姊姊怎麽了？”香香公主淒然道：“那天夜裏，清兵突然從四面八方殺到，姊姊正在生病。亂軍中都沖散了，後來我始終沒再聽到她的消息。我們去找尋姊姊，就是走遍千裏萬裏，也壹定要找到姊姊，好不好？”陳家洛黯然點頭。
　　陳家洛心中傷痛，半晌不語，兩人上馬又行。壹路上山，不多時到了居庸關，只見兩崖峻絕，層巒疊嶂，城墻綿亙無盡，如長蛇般蜿蜒於叢山之間。香香公主道：“花這許多工夫造這條大東西幹什麽？”陳家洛道：“那是為了防北邊的敵人打進來。在這長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送了性命。”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是高高興興地壹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什麽好處。”陳家洛道：“要是皇帝肯聽妳話，妳叫他別去打邊疆上那些可憐人，好麽？”
　　香香公主見他說得鄭重，道：“我永遠不再見這壞皇帝。”陳家洛道：“倘若妳能讓他聽妳的話，那麽妳壹定要勸他別做壞事，給百姓多做點好事。妳答應我這句話。”香香公主笑道：“妳說得真古怪。妳要我做什麽事，難道我有不依從的麽？”陳家洛道：“喀絲麗，多謝妳。”香香公主嫣然壹笑。
　　兩人攜手在長城外走了壹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壹件事。”陳家洛道：“什麽？”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開心，是因為這裏風景好麽？不是的。我知道是因為和妳在壹起。只要妳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難看的地方，我也會喜歡的。”陳家洛越是見她歡愉，心裏越是難受，問道：“妳有什麽事想叫我做的麽？”香香公主壹怔，道：“妳待我真好，什麽都給我做好了。我要的東西，我不必說，妳就去給我拿了來。”說著從懷裏摸出那朵雪中蓮來，蓮花雖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壹件事妳不肯做，我要妳唱歌，妳卻推說不會。”
　　陳家洛笑道：“我真的從來沒唱過歌。”香香公主假裝板起了臉，道：“好，以後我也不唱歌給妳聽。”陳家洛心想：“我倆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壹天相聚了。我唱個歌給她聽，讓她笑壹下，也是好的。”說道：“小時候曾聽我媽媽的使女唱過幾首曲子，我還記得。我唱給妳聽，妳可不許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陳家洛想了壹下，唱道：“細細的雨兒濛濛淞淞地下，悠悠的風兒陣陣地刮。樓兒下有個人兒說些風風流流的話，我只當是情人，不由得口兒裏低低聲聲地罵。細看他，卻原來不是標標致致的他，嚇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張張地怕。”
　　陳家洛唱畢，用回語解釋了壹遍，香香公主聽得直笑，說道：“原來這個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歡笑，忽見陳家洛眼眶紅了，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驚道：“幹嗎妳傷心啊？啊，妳定是想起了妳媽媽，想起了從前唱這歌的人。咱們別唱了。”
　　兩人在長城內外看了壹遍，見城墻外建雉堞，內築石欄，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壹墩臺。陳家洛見了這放烽火的墩臺，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燒狼煙大破清兵，這時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雖然強顏歡笑，但總不免流露傷痛之色。
　　香香公主道：“我知妳在想什麽。”陳家洛道：“是麽？”香香公主道：“嗯，妳在想我姊姊。”陳家洛道：“妳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們三個人壹起在那古城裏，雖然危險，可是我見妳是多麽快樂。唉，妳放心好啦！”陳家洛拉住她手，問道：“喀絲麗，妳說什麽？”
　　香香公主嘆道：“以前我是個小孩子，什麽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宮裏住了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妳在壹起的情景，從前許多不懂的事，現今都懂了。我姊姊壹直在喜歡妳，妳也喜歡她。是麽？”陳家洛道：“是的，我本來不該瞞妳。”香香公主道：“不過我知道，妳也是真心喜歡我的。我沒有妳，我就活不成。咱們快去找姊姊，就是走到天邊，也要找著她。找到之後，咱三人永遠快快樂樂地在壹起，妳說那可有多好。”說到這裏，眼中壹陣明亮，臉上閃耀著光彩，心中歡愉已極。陳家洛緊緊握著她手，柔聲道：“喀絲麗，妳想得真好，妳和妳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香香公主站著向遠處眺望，忽見西首太陽照耀下有水光閃爍，側耳細聽，水聲有如琴鳴，喜道：“妳聽，這聲音多美。”陳家洛道：“那是彈琴峽。”香香公主道：“去瞧瞧。”兩人從亂山叢中穿了過去，走到臨近，只見壹道清泉從山石間激射而出，水聲淙淙，時高時低，真如音樂壹般。
　　香香公主走到水邊，笑道：“我在這裏洗洗腳，可以麽？”陳家洛笑道：“妳洗吧。”她除下鞋襪，踏人水裏，只覺壹陣清涼，碧綠的清水從她白如凝脂的腳背上流過。陳家洛猛見自己身影倒映在水裏，原來日已偏西，從衣囊裏拿出些幹糧來兩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壹面吃餅，壹面用手帕揩腳。
　　陳家洛壹咬牙，說道：“喀絲麗，我要對妳說壹件事。”她轉過身來，雙手摟著他，把頭藏在他的懷裏，低聲道：“我知道妳愛我。妳不說我也明白。不用說啦。”他心裏壹酸，壹句沖到口邊的話又縮了回去，過了壹陣，道：“咱們在玉峰裏看到那瑪米兒的遺書，妳還記得麽？”香香公主道：“她現在和她的阿裏壹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陳家洛道：“妳們伊斯蘭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後，會永遠在樂園裏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當然是這樣。”陳家洛道：“這些日子來，我天天在讀《可蘭經》，不過有許多地方不明白。我回到北京之後，就去找妳們伊斯蘭教的阿訇，請他教導我，讓我好好做壹個伊斯蘭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大喜過望，想不到他竟會自願皈依伊斯蘭教，仰起頭來，叫道：“大哥，大哥，妳真的這樣好麽？”陳家洛道：“我壹定這樣做。”香香公主道：“妳為了愛我，連這件事也肯了。我本來是不敢想的。”陳家洛緩緩地道：“因為今生我們不能在壹起。我要在死了之後，天天陪著妳。”
　　香香公主聽了這話，猶如身受雷轟，呆了半晌，顫聲道：“妳……妳說什麽？今生我們不能在壹起？”陳家洛道：“是的，過了今天，咱們不能再相見了。”香香公主驚道：“為什麽？”身子顫動，兩顆淚珠滴到了他衣上。
　　陳家洛溫柔款款地摟著她，輕聲道：“喀絲麗，只要我能陪著妳，就是沒飯吃，沒衣穿，天天受人打罵侮辱，我也甘心情願。可是妳記得瑪米兒嗎？那個好瑪米兒，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壓迫，寧願離開她心愛的阿裏，寧願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軟軟垂了下來，伏在他腿上，低聲道：“妳要我跟從皇帝？要我去刺死他麽？”
　　陳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親哥哥。”於是將自己和乾隆的關系、紅花會的圖謀、六和塔七的盟誓，以及今閂乾隆之所求，原原本本地說了。她聽到最後，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經到了手的幸福，壹下子又從手裏溜了出去，心頭大震，不禁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只覺陳家洛緊緊地抱著她，自己衣上濕了壹塊，自是他眼淚浸濕了的。她站起身來，柔聲道：“妳等我壹下。”慢慢走到遠處壹塊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誠禱告，祈求真神安拉指點她應當怎樣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壹個美麗無倫的背影中流露著無限的淒苦，無限的溫柔。她慢慢轉過身來，說道：“妳要我做什麽，我總是依妳。”
　　陳家洛縱身奔去，兩人緊緊抱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低聲道：“早知道只有今天壹天，我也不到這裏來了。我要妳整天抱著我不放。”陳家洛不答，只是親她。過了好壹陣，她忽然說道：“離開家鄉之後，我從來沒洗過澡，現下我要洗壹洗。”取出短劍，割斷了衣服上縫的線，脫了外衣。
　　陳家洛站起身來，道：“我在那邊等妳。”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妳瞧著我。妳第壹次見我，我正在洗澡。今日是最後壹次……我要妳看了我之後，永遠不忘記我。”陳家洛道：“喀絲麗，難道妳以為我會忘記妳嗎？”她求道：“我說錯啦，大哥，妳別見怪。妳別走啊。”陳家洛只得又坐下來。
　　但見她將全身衣服壹件件地脫去，在水聲淙淙的山峽中，金黃色的陽光照耀著壹個絕世無倫的美麗身體。陳家洛只覺得壹陣暈眩，不敢正視，但隨即見到她天真無邪的容顏，忽然覺得她只不過是壹個三四歲的光身嬰兒，是這麽美麗，可是又這麽純潔，忽想：“造出這樣美麗的身體來，上天真是壹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彌漫著崇敬感謝的情緒，不自禁地跪下地來，面向西方，以手加額，磕下頭去。他自少年時便在回部，見慣了回人向真神崇拜的儀節。
　　香香公主瞧著他拜完後坐倒，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緩緩穿上衣服，內憐自惜，又復自傷，心中在想：“這個身體，永遠不能再給親愛的人瞧見了。”抹幹了頭發，又去偎倚在陳家洛的懷裏。
　　陳家洛道：“我跟妳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妳還記得麽？”香香公主道：“記得，妳還教我壹個歌，說是：壹年雖只相逢壹次，卻勝過了人間無數次的聚會。”陳家洛道：“是啊，咱倆不能永遠在壹起，但真神總是叫咱倆會見了。在沙漠上，在這裏，咱倆過得這麽快活，雖然時刻很短，但比許多壹起過了幾十年的夫妻，咱倆的快活還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聽著他柔聲安慰，望著太陽慢慢向群山叢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著太陽落下去壹般，忽然跳了起來，高聲哭道：“大哥，大哥，太陽下山了。”
　　陳家洛聽了這話，真的心都碎了，拉著她的手道：“喀絲麗，我要妳受這麽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低聲道：“太陽要是能再升起來，就是很短很短的壹下子也好……”陳家洛道：“我是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應該的，可是那些人妳從來沒見過，妳從來沒愛過他們……”香香公主道：“我愛了妳，他們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嗎？我所有的回人兄弟，妳不是也都愛他們麽？”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太陽終於不再升上來，她心裏壹陣冰冷，說道：“咱們回去吧，我很快樂，這壹生我已經夠了！”
　　陳家洛黯然無語，兩人上馬往來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說話，也不回頭再望壹眼剛才兩人共享過的美景。
　　走不到半個時辰，忽聽馬蹄聲大作，數十人從暮色蒼茫中迎面而來，領頭的正是金鉤鐵掌白振，他壹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登時臉現喜色，左手向後壹揮，跳下馬來，站在道旁，後面跟著的四十名侍衛也紛紛下馬。白振奉旨監視兩人，哪知他們騎的白馬奔馳如飛，尋常馬匹如何追得上，壹路打聽，調換坐騎，也不敢吃飯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憂急，忽與兩人狹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寶來那麽歡喜。
　　陳家洛渾不理會，徑自催馬向前。忽然南方馬蹄聲又起，衛春華壹馬當先奔來，大叫：“總舵主，我們都來啦。”跟著陸菲青、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先後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