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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碧血劍 by 金庸

2018-9-4 20:35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撲哧壹笑,袁承誌在這地方原不敢沈睡,立即驚醒。只聽有人在窗格子上輕彈兩下,笑道:“月白風清,這麽好的夜晚,袁兄雅人,不怕辜負了大好時光嗎?”
  袁承誌聽得是溫青的聲音,從帳中望出去,果見床前如水銀鋪地,壹片月光。窗外壹人頭下腳上,“倒掛珠簾”,似在向房內窺探。袁承誌道:“好,我穿衣就來。”心想:“這人行事實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中,又有什麽稀奇古怪的花樣。”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懷裏,推開窗戶,花香撲面,窗外是座花園。
  溫青腳下使勁,人已翻起,落下地來,悄聲道:“跟我來。”提起放在地下的壹只竹籃。袁承誌不知他搗什麽鬼,跟著他越墻出外。
  兩人緩步向後山上行去。那山只是個小丘,身周樹木蔥翠,四下裏輕煙薄霧,出沒於枝葉之間。良夜寂寂,兩人足踏軟草,連腳步也是悄無聲息。將到山頂,轉了兩個彎,清風悄生,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滿坡盡是紅色、白色、黃色的玫瑰。
  袁承誌贊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溫青道:“這些花都是我親手種的,除了媽媽和小菊之外,誰也不許來。”他提了籃子,緩緩而行。袁承誌在後跟隨,只覺心曠神怡,原來提防戒備之意,壹時在花香月光中暗自消減。
  又走了壹段路,來到壹個小小亭子。溫青要袁承誌坐在石凳上,打開籃子,取出壹把小酒壺,兩只酒杯,斟滿了酒,說道:“這裏不能吃葷。”承誌夾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類的素菜。
  溫青從籃裏抽出壹支洞簫,說道:“我吹首曲子給妳聽。”承誌點點頭,溫青輕輕吹了起來。承誌不懂音律,但覺簫聲纏綿,如怨如慕,壹顆心似乎也隨著婉轉簫聲飛揚,飄飄蕩蕩的,如在仙境,非復人間。
  溫青吹完壹曲,笑道:“妳愛什麽曲子?我吹給妳聽。”承誌嘆道:“我什麽曲子都不知。妳懂得真多,怎地這等聰明?”溫青下顎壹揚,笑道:“是麽?”
  他拿起洞簫,又奏壹曲,這次曲調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承誌壹生長於兵戈拳劍之間,從未領略過這般風雅韻事,不禁有如習練木桑所授的輕功時飄身在半空之中。溫青擱下洞簫,低聲道:“妳覺得好聽麽?”承誌道:“世上竟有這般好聽的簫聲,以前我做夢也沒想到過。這曲子叫什麽名字?”溫青臉上突然壹紅,低聲道:“不跟妳說。”過了壹會兒,才道:“這曲子叫‘眼兒媚’。”眼波流動,微微淺笑。
  這時兩人坐得甚近,袁承誌鼻中所聞,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氣。心想這人實在太沒丈夫氣概,他相貌本就已太過俊俏,再這般塗脂抹粉,成什麽樣子?幸虧自己不是口齒輕薄之人,否則豈不恥笑於他?又想:江南習氣奢華,莫非他富家紈絝子弟,盡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見多怪了。
  正自思忖,聽得溫青問道:“妳愛不愛聽我吹簫?”袁承誌點點頭。溫青又把簫放到唇邊,吹了起來,漸漸的韻轉淒苦。袁承誌聽得出神,突然簫聲驟歇,溫青雙手內拗,啪的壹聲,把壹支竹簫折成兩截。
  袁承誌壹驚,問道:“怎麽?妳……妳不是吹得好好的麽?”溫青低下了頭,悄聲道:“我從來不吹給誰聽。他們就知道動刀動劍,也不愛聽這個。”袁承誌急道:“我沒騙妳,我真的愛聽呀,真的。”溫青道:“妳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後,妳永遠不會再來,我還吹什麽簫?”頓了壹下,又道:“我脾氣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妳討厭我,心裏很瞧不起我。”袁承誌壹時不知說什麽話好。溫青又道:“因此上妳永遠不會再來了。我……我再也見妳不著了。”
  聽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後不復相見,竟是說不出的惆悵難過。袁承誌不禁感動,說道:“妳壹定瞧得出,我什麽也不懂。我初入江湖,沒學會說謊。妳說我心裏瞧不起妳,覺得妳討厭,老實說,那本來不錯,我起初見妳動不動殺人,很不以為然。不過現下有些不同了。”溫青低聲道:“是麽?”袁承誌道:“我見妳本性還是挺良善的,多半受了人欺壓,心中委屈,出不了氣,這才脾氣有點怪,那是什麽事?能說給我聽麽?或許我能幫妳。”
  溫青沈吟道:“我跟妳說,就怕妳會更加瞧我不起。”袁承誌道:“壹定不會。”溫青咬壹咬牙道:“好吧,我說。我媽媽做姑娘的時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來。我五位爺爺打不過這人,後來約了許許多多好手,才把那人打跑。因此我是沒爸爸的人,我是個私生……”說到這裏,語音嗚咽,流下淚來。
  袁承誌道:“這可怪不得妳,也怪不得妳媽媽,是那壞人不好。”溫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裏都罵我,罵我媽。”
  袁承誌道:“有誰這麽卑鄙無聊,我幫妳打他。現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討厭妳了。妳如真當我是朋友,我壹定再來看妳。”溫青大喜,跳了起來。
  袁承誌見他喜動顏色,笑道:“我來看妳,妳很喜歡嗎?”溫青拉住他雙手輕輕搖晃,道:“餵,妳說過的,壹定要來。”袁承誌道:“我決不騙妳。”
  忽然背後有聲微響,袁承誌站起轉身,只聽壹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這裏偷偷摸摸的幹嗎?”那人正是溫正。只見他滿臉怒氣,雙手叉腰,大有問罪之意。
  溫青本來吃了壹驚,見到是他,怒道:“妳來幹什麽?”溫正道:“問妳自己呀。”溫青道:“我和袁兄在這裏賞月,誰請妳來了?這裏除了我媽媽之外,誰也不許來。三爺爺說過的,妳敢不聽話?”溫正向袁承誌壹指道:“怎麽他又來了?”溫青道:“我請他來的,妳管不著。”
  袁承誌見他兄弟為自己傷了和氣,很是不安,說道:“咱們賞月已經盡興,大家回去安歇吧。”溫青道:“我偏不去,妳坐著。”袁承誌只得又坐了下來。
  溫正呆在當地,悶悶不語,向袁承誌側目斜睨,眼光中滿是憎惡意。
  溫青怒道:“這些花是我親手栽的,我不許妳看。”溫正道:“我看都看過了,妳挖出我的眼珠子麽?我還要聞壹下。”說著用鼻子嗅了幾下。溫青怒火大熾,忽地跳起身來,雙手壹陣亂拔,拔起了二十幾叢玫瑰,隨拔隨拋,哭道:“妳欺侮我!妳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誰也看不成,這樣妳才高興了吧?”
  溫正臉色鐵青,恨恨而去,走了幾步,回頭說道:“我對妳壹番心意,妳卻如此待我,妳自己想想,有沒有良心。這姓袁的廣東蠻子黑不溜秋的,妳……妳偏生……”溫青哭道:“誰要妳對我好了?妳瞧著我不順眼,妳要爺爺們把我娘兒倆趕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這裏,妳去跟爺爺們說好了。妳自己又生得挺俊嗎?好白白凈凈嗎?”溫正嘆了口長氣,垂頭喪氣地走了。
  溫青回到亭中坐下。過了半晌,袁承誌道:“妳怎麽對妳哥哥這樣子?”
  溫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媽媽才姓溫,這兒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媽媽堂兄的兒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著住在別人家裏,受別人的氣了。”說著又垂下淚來。
  袁承誌道:“我瞧他對妳倒是挺好的,反而妳呀,對他很兇。”溫青忽然笑了出來,道:“我如不對他兇,他更要無法無天呢。”
  袁承誌見他又哭又笑,壹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頓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我爸爸給人害死了,那時我還只七歲,我媽媽也是那年死的。”溫青道:“妳報了仇沒有?”袁承誌嘆道:“說來慚愧,我真是不孝……”溫青道:“妳報仇時我壹定幫妳,不管這仇人多麽厲害,我也必幫妳。”袁承誌好生感激,握住了他手。
  溫青的手微微壹縮,隨即給他捏著不動,說道:“妳本事比我強得多,但我瞧妳對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將來可以幫妳出些主意。”袁承誌道:“妳真好。我沒壹個年紀差不多的朋友,現今遇到了妳……”溫青低頭道:“就是我脾氣不好,總有壹天會得罪妳。”袁承誌道:“我既當妳是朋友,知道妳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會介意。”溫青大喜,嘆了壹口氣道:“我就是這件事不放心。妳說過了的,可要算數。妳須得真不介意才好。”
  袁承誌見他神態大變,溫柔斯文,與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說道:“我有壹句話,不知溫兄肯不肯聽?”溫青道:“這世上我就聽三個人的話,第壹個是媽媽,第二個是我親外公三爺爺,第三個就是妳了。”
  袁承誌心中壹震,說道:“承妳這麽瞧得起我,其實,別人的話只要說得對,咱們都該聽。”溫青道:“哼,我才不聽呢。誰待我好,我……我心裏也喜歡他,那麽不管他說得對不對,我都聽他的。要是我討厭的人哪,他說得再對,我偏偏不照他的話做。”
  袁承誌笑道:“妳真是孩子脾氣,妳幾歲了?”溫青道:“我十八歲,妳呢?”袁承誌道:“我大妳兩歲。”
  溫青低下了頭,忽然臉上壹紅,悄聲道:“我沒親哥哥,咱們結拜為兄弟,好不好?”
  袁承誌自幼便遭身世大變,自然而然的諸事謹細。對溫青的身世實在毫不知情,然見他盜金殺人,行止甚邪,又是棋仙派的人。他對自己雖推心置腹,但提到結拜,那是終身禍福與共的大事,不由得遲疑。
  溫青見他沈吟不答,驀地裏站起身來,奔出亭子。袁承誌吃了壹驚,連忙隨後追去,只見他向山頂直奔,心想這人性情激烈,別因自己不肯答應,羞辱了他,諸事不可逆料。忙展開輕功,幾個起落,已搶在他面前,叫道:“溫兄弟,妳生我的氣麽?”
  溫青聽他口稱“兄弟”,心中大喜,登時住足,坐倒在地,說道:“妳瞧我不起,怎麽又叫人家兄弟?”袁承誌道:“我幾時瞧妳不起?來來來,咱們就在這裏結拜。”
  於是兩人向著月亮跪倒,發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重誓。站起身來,溫青向袁承誌壹揖,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誌回了壹揖,說道:“我叫妳青弟吧。現下不早啦,咱們回去睡吧。”兩人牽手回房。
  袁承誌道:“妳別回去吵醒伯母了,咱們就在這兒同榻而睡吧。”溫青陡然滿臉紅暈,把手壹甩,嗔道:“妳……妳……”隨即壹笑,說道:“明天見。”飄然出房,把袁承誌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雲。
  次日壹早,袁承誌正坐在床上練功,小菊送來早點。袁承誌跳下床來,向她道勞。正吃早點,溫青走進房來,道:“大哥,外面來了個女子,說是來討金子的,咱們出去瞧瞧。”袁承誌道:“好。”心想:“奪人財物,終究不妥,如何勸得義弟還了人家才好。”
  兩人來到廳口,便聽得廳中腳步聲急,風聲呼呼,有人在動手拼鬥。走進大廳,只見溫正快步遊走,舞動單刀,正與壹個使劍的年輕女子鬥得甚緊。旁邊兩個老者坐在椅中觀戰。壹個老人手拿拐杖,另壹個則是空手。溫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老者向袁承誌仔細打量,點了點頭。
  袁承誌見那少女大約十八九歲年紀,雙頰暈紅,容貌娟秀,攻守之間,法度嚴謹。兩人拆了十余招,壹時分不出高下。袁承誌對她劍法卻越看越是疑心。
  只見那少女欺進壹步,長劍指向溫正肩頭,溫正反刀格擊,迅速之極,眼見那少女的長劍就要被他單刀砸飛。豈知那少女更快,長劍圈轉,倏地向溫正頸中劃來。溫正壹驚,連退三步。那少女乘勢直上,刷刷數劍,攻勢迅捷。
  袁承誌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數,雖不是華山派門人,但必受過本門中人的指點,否則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著劍術精奇,才和溫正勉強打個平手。莫看她攻勢淩厲,其實溫正又穩又狠,後勁比她長得多。溫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溫正敵手,微微冷笑,說道:“憑這點子道行,也想上門來討東西。”
  再拆數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勢已緩,溫正卻是壹刀狠似壹刀,再鬥片刻,那少女更左支右絀,連遇兇險。
  袁承誌見情勢危急,忽地縱起,躍入兩人之間。兩人鬥得正緊,兵刃哪裏收得住勢?壹刀壹劍,齊奔他身上砍到。溫青驚呼壹聲。那兩個老者壹齊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來不及救援。卻見袁承誌右手在溫正手腕上輕輕壹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壹擋,兩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地向外蕩開,當即齊向後躍。兩個老者都是“咦”的壹聲,顯然對袁承誌這手功夫甚是驚詫,兩人對望了壹眼。
  溫正只道袁承誌記著昨夜之恨,此時出手跟自己為難。那少女卻見他與溫青同從內堂出來,自然以為他是對方壹黨,眼見不敵,仗劍就要躍出。
  承誌叫道:“這位姑娘且慢。”那少女怒道:“我打妳們不贏,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來討金子,妳們要待怎樣?”承誌拱手道:“姑娘勿怪,請教尊姓大名,令師是哪壹位?”那少女“呸”了壹聲,道:“誰來跟妳啰唆?”陡然躍向門口。
  承誌左足壹點,躍起擋在門外,低聲道:“莫走,我幫妳。”那少女壹呆,問道:“妳是誰?”袁承誌道:“我姓袁。”
  那少女壹對烏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臉,忽然叫了出來:“妳識得安大娘麽?”承誌全身壹震,手心發熱,說道:“我是袁承誌,妳是小慧?”那少女高興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妳是承誌大哥。”驟然間想起男女有別,臉上壹紅,放下了手。溫青見了這副情狀,臉上登時如同罩了壹層嚴霜。
  溫正叫了起來:“我道袁兄是誰?原來是李自成派了來臥底的!”
  袁承誌道:“我與闖王曾有壹面之緣,倒也不錯,可說不上臥底。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兩位因何交手,兄弟鬥膽,替兩位說和如何?”安小慧道:“承誌大哥,他們既是妳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壹切不提。”溫青冷冷地道:“有這麽容易?”
  袁承誌道:“兄弟,我給妳引見,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們小時在壹塊兒玩,已差不多十年不見啦。”溫青冷冷地瞅了安小慧壹眼,並不施禮,也不答話。
  袁承誌很感尷尬,問安小慧道:“妳怎麽還認得我?”安小慧道:“妳眉毛上的傷疤,我怎會忘記?小時候那壞人來捉我,妳拼命相救,給人家砍的,妳忘記了麽?”袁承誌笑道:“那壹天我們還用小碗小鍋煮飯吃呢。”
  溫青更是不悅,悻悻地道:“妳們說妳們的……青梅竹馬吧,我可要進去啦。”
  袁承誌忙道:“等壹下,小慧,妳怎麽跟這位大哥打了起來?”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師兄……”袁承誌搶著問:“崔師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兒。我們護送闖王壹筆軍餉到浙東來,哪知這人真壞,半路上卻來偷了去。”說著向溫青壹指。
  承誌心下恍然,原來溫青所劫黃金是闖王的軍餉。別說闖王對自己禮遇,師父又正全力佐他,便沖著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無論如何要設法幫他找回。何況闖王千裏迢迢地送黃金到江南來,定有重大用途。說是軍餉,當為供軍中糧餉之用,抑或拉攏幫手,或賄賂貪官,均有正途大用,他所興的是仁義之師,救民於水火之中,怎可不伸手相助?心意已決,向溫青道:“兄弟,瞧在我臉上,妳把金子還了這位姑娘吧!”溫青哼了壹聲,道:“妳先見過我兩位爺爺再說。”
  袁承誌聽說兩位老者是他爺爺,心想既已和他結拜,他們就是長輩,於是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向著兩個老者磕下頭去。
  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喲,不敢當,袁世兄請起。”把拐杖往椅子邊上壹倚,雙手托住他肘底,往上壹擡。
  袁承誌突覺壹股極大勁力向上托起,立時便要給他拋向空中,當下雙臂下沈,運勁穩住身子,仍向兩人磕足了四個頭才站起身來。那老者暗暗吃驚,心想:“這少年好渾厚的內力。”哈哈壹笑,說道:“聽青兒說,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錯。”
  溫青道:“這位是我三爺爺。”又指著空手的老者道:“這位是我五爺爺。”說了兩人名號,壹個叫溫方山,壹個叫溫方悟。袁承誌心想:“這兩人想來便是棋仙派五祖中的兩祖。那三爺爺的武功比溫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於是也各叫了壹聲:“三爺爺!五爺爺!”兩個老者齊道:“不敢當此稱呼。”臉上神色頗為不愉。
  袁承誌暗暗有氣:“我爹爹是抗清名將、遼東督師。我和妳們孫兒結拜,也沒辱沒了他。”轉頭向溫青道:“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還了她吧!”
  溫青慍道:“妳就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壹點兒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誌道:“兄弟,咱們學武的以義氣為重,這批金子既是闖王的,妳取的時候不知,也就罷了。現下既知就裏,若不交還,豈非對不起人?”
  兩個老者本不知這批黃金有如此重大的牽連,只道是哪壹個富商之物,此時聽安小慧、袁承誌壹說,也頗不安,知道闖王勢大,江湖豪傑歸附者眾,這批黃金要是不還,來索討的好手勢必源源而至,後患無窮。溫方山微微壹笑,說道:“沖著袁世兄的面子,咱們就還了吧。”
  溫青道:“三爺爺,那不成!”袁承誌道:“妳本來分給我壹半,那麽我這壹半先還了她再說。”溫青道:“妳自己要,連我的統統給妳。誰又這樣小家氣,幾千兩金子就當寶貝了?不過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來要,我就偏偏不給。”
  安小慧走上壹步,怒道:“妳要怎樣才肯還?劃下道兒來吧?”溫青對袁承誌道:“妳到底是幫她,還是幫我?”
  袁承誌躊躇半刻,道:“我誰也不幫,我只聽師父的話。”溫青道:“師父?妳師父是誰?”袁承誌道:“我師父是闖王軍中的。”溫青怒道:“哼,說來說去,妳還是幫她。好,金子是在這裏,我費心機盜來,妳也得費心機盜去。三天之內,妳有本事就來取去,過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氣了,稀裏嘩啦,壹天就花個幹凈。”袁承誌道:“這麽多黃金,妳壹天怎花得完?”溫青慍道:“花不完,不會拋在大路上,讓旁人拾去幫著花麽?”
  承誌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來。”兩人走到廳角。承誌道:“昨晚妳說聽我話的,怎麽隔不了半天就變了卦?”溫青道:“妳待我好,我自然聽妳話。”承誌道:“我怎麽不待妳好?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溫青眼圈壹紅道:“妳見了從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護著她,哪裏還把人家放在心上?闖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樣?大不了給他殺了,反正我壹生壹世沒人疼。”說著又要掉下淚來。
  承誌見他不可理喻,很不高興,說道:“妳是我結義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壹視同仁,不分厚薄。妳怎麽這個樣子?”溫青嗔道:“我就是恨妳壹視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說,妳三天內來盜吧!”承誌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勸,溫青手壹甩,走進內堂。
  
  袁承誌見話已說僵,只得與安小慧兩人告辭出去,找到壹家農舍借宿,問起失金經過。原來安小慧等護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為溫青所乘。
  安小慧說起別來情由,說她母親也常牽記著他。袁承誌從懷中摸出壹只小金絲鐲,說道:“這是妳媽從前給我的。妳瞧,我那時的手腕只這麽粗。”安小慧嗤的壹笑,瞧著他手臂,問道:“承誌大哥,妳這些年來在幹什麽?”袁承誌道:“天天在練武,還下下棋。”安小慧道:“怪不得妳武功這麽強,剛才妳只把我的劍輕輕壹推,我就壹點勁也使不上來啦。”袁承誌道:“妳怎麽也會華山派劍法?誰教妳的?”
  安小慧眼圈壹紅,轉過頭去,才道:“就是那個崔師哥教的,他也是華山派的。”袁承誌忙問:“他受了傷還是怎的?妳為什麽難過?”安小慧道:“他受什麽傷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袁承誌見其中似乎牽涉兒女私情,不便再問。
  等到二更時分,兩人往溫家奔去。袁承誌輕輕躍上屋頂,只見大廳中燭光點得明晃晃的,溫方山、方悟兩兄弟坐在桌邊喝酒。溫正、溫青站在壹旁伺候。袁承誌不知黃金藏在何處,想偷聽他們說話,以便得到些線索。只聽溫青冷笑壹聲,擡起頭來,向著屋頂道:“金子就在這裏!有本領來拿好了。”
  安小慧壹拉袁承誌的衣裾,輕聲道:“他已知道咱們到了。”袁承誌點點頭,只見溫青從桌底下取出兩個包裹,在桌上攤了開來,燭光下耀眼生輝,黃澄澄的全是壹條條金子。溫青和溫正也坐了下來,把刀劍往桌上壹放,喝起酒來。
  袁承誌心想:“他們就這般守著,除非是硬奪,否則怎能盜取?”等了半個時辰,下面四人毫無走動之意,知道今晚已無法動手,和安小慧回到住宿之處。
  次日傍晚,兩人又去溫宅,見大廳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換了兩個老人,看來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
  袁承誌對安小慧道:“他們有高手守在隱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安小慧點點頭,眉頭壹皺,計上心來,忽然縱身下去。袁承誌怕她落單,連忙跟下。只見她壹路走到屋後,摸到廚房邊,火折壹晃,把屋旁壹堆柴草點燃了起來。
  過不多時,火光沖起。溫宅中登時人聲喧嘩,許多莊丁提水持竿,奔來撲救。
  兩人搶到前廳,廳中燭光仍明,坐著的四人卻已不見。安小慧大喜,叫道:“他們救火去啦!”縱身翻下屋頂,從窗中穿進廳內。承誌跟了進去。
  兩人搶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黃金,忽然足下壹軟,原來腳底竟是個翻板機關。承誌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挽過想拉安小慧,卻沒拉著。他身子騰起,左掌搭上廳中石柱,隨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礎之上。這時翻板已經合攏,把安小慧關在底下。
  承誌大驚,撲出窗外查看機關,要設法搭救。剛出窗子,壹股勁風迎風撲到,當即右掌揮出,和擊來的壹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力,承誌借勢躍上屋頂,偷襲之人卻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著地後便即躍上屋頂,正是溫正。
  承誌立定身軀,遊目四顧,倒抽壹口涼氣,只見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頂上竟然站滿了人。承誌身入重圍,不知對方心意如何,當下凝神屏氣,壹言不發。
  人群中走出五個老人,其中溫方山和溫方悟是拜見過的,另外兩個老人剛才曾坐在廳中看守黃金,余下壹人身材魁梧,比眾人都高出半個頭。那人哈哈壹笑,聲若洪鐘,說道:“我兄弟五人僻處鄉間,居然有闖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了。哈哈,哈哈!”
  承誌上前打了壹躬,道:“晚輩拜見。”他因四周都是敵人,只怕磕下頭去受人暗算,但禮數仍是不缺。
  溫青站了出來,說道:“這位是我大爺爺,那兩位是我二爺爺、四爺爺。”承誌壹壹作揖行禮。放眼下望,見火光已熄,知未延燒,便寬了心。
  棋仙派五祖中的大哥溫方達、二哥溫方義、老四溫方施點點頭,卻不還禮,不住向他打量。溫方義怒聲喝道:“妳小小年紀,膽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到我家放火。”
  袁承誌道:“那是晚輩壹個同伴的魯莽,晚輩十分過意不去,幸喜並未成災。晚輩明日再來向各位磕頭賠罪。”
  溫正的祖父溫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溫正頗為相似,發話道:“磕頭?磕幾個頭就能算了?小娃娃膽大妄為,竟到靜巖溫家來撒野。妳師父是誰?”溫氏五老雖對闖王的聲勢頗為忌憚,但五兄弟素來愛財,到手了的黃金決不肯就此輕易吐了出去。適才見袁承誌壹掌震落溫正,武功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師承門派,再定對策。
  袁承誌道:“家師眼下在闖王軍中,只求各位將闖王的金子發還,晚輩改日求家師寫信前來道謝。”溫方達道:“妳師父是誰?”袁承誌道:“他老人家素來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輩不敢提他名字。”溫方達哼了壹聲,道:“妳不說,難道就瞞得過我們?南揚,跟這小子過過招。”心想只消壹動上手,非叫妳立現原形不可。
  人群中壹人應聲而出。這人四十多歲年紀,腮上壹叢虬髯,是溫方義的第二個兒子,在棋仙派第二輩中可說是壹流好手。他縱身上來,劈面便是壹拳。袁承誌側頭讓過,溫南揚左手拳跟著打到,拳勁頗為淩厲。
  袁承誌心下盤算:“這許多人聚在這裏,壹個個打下去,何時方能了結?如不速戰,只怕難以脫身。小慧又不知怎麽了。”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飛出,在他左拳上輕擋,五指抓攏,已拿住他拳頭,順勢後扯。溫南揚收勢不住,踉踉蹌蹌地向前跌去,腳下踏碎了壹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溫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回身撲來。
  袁承誌站著不動,待他撲到,轉身後仰,左腳輕勾,溫南揚又向前俯跌。袁承誌左足方勾,右掌同時伸出,料到他要俯跌,已壹把抓住他後心提起。溫南揚身子剛要撞到瓦面,驟然為人提起,哪裏還敢交手,狠狠望了承誌壹眼,退了下去。
  溫方義喝道:“這小子倒果然還有兩下子,老夫來會會高人的弟子。”雙掌壹錯,就要上前。溫青突然縱到他身旁,俯耳說道:“二爺爺,他跟我結拜了,妳老人家可別傷他。”溫方義罵了壹聲:“小鬼頭兒!”溫青拉住他的手,說道:“二爺爺妳答允了?”溫方義道:“走著瞧!”右手力甩,溫青立足不穩,不由自主地退出數步。
  溫方義穩穩實實地踏上兩步,說道:“妳發招!”承誌拱手道:“晚輩不敢。”溫方義道:“妳不肯說師父名字,妳發三招,瞧我知不知道?”承誌見他壹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心中也道:“妳走著瞧。”說道:“那麽晚輩放肆了,晚輩功夫有限,尚請手下留情。”溫方義喝道:“快動手,誰跟妳啰裏啰唆?溫老二手下是向來不留情!”
  袁承誌深深壹揖,衣袖剛抵瓦面,手壹抖,袖子突然從橫裏甩起,呼的壹聲,向溫方義頭上擊去,勁道著實淩厲。溫方義低頭避過,伸手來抓袖子,卻見他輕飄飄地縱起,左袖兜了個圈子,右袖驀地從左袖圈中直沖出來,徑撲面門,來勢奇急。溫方義避讓不及,當即後仰避開。承誌不讓他有余裕還手,忽然回身,背向對方。
  溫方義壹呆,只道他要逃跑,右掌剛要發出,忽覺壹陣勁風襲到,但見他雙袖反手從下向上,猶如兩條長蛇般向自己腋下鉆來。這壹招大出意料之外,忙伸雙手想抓,不料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啪啪兩聲,竟爾打中,只感到壹陣發麻,對手已借勢躥出。
  袁承誌回過身來,笑吟吟地站住。溫青見他身手如此巧妙,壹個“好”字險些脫口而出,忙伸手按住了嘴,跟著伸了伸舌頭。
  溫方達等四兄弟面面相覷,都覺大奇。
  溫方義老臉漲得通紅,須眉俱張,突然發掌擊出。月光下承誌見他頭上冒出騰騰熱氣,腳步似乎遲鈍蹣跚,其實穩實異常,不敢再行戲弄,矮身避開兩招,卷起衣袖,見招拆招,凝神接戰。他生怕給對方叫破自己門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尋常的五行拳。這路拳法幾乎凡是學武之人誰都練過,溫氏五祖自然難以從他招式中猜測他的師承門戶。
  溫方義雖然出手不快,但拳掌發出,挾有極大勁風。拆得八九招,袁承誌忽覺對方掌風中微有熱氣,向他手掌看去,心頭微震,但見他掌心殷紅如血,慘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覺可怖。心想,這人練的是朱砂掌,聽師父說,這門掌力著實了得,可別讓他打中了。於是拳式生變,招數仍是平庸,勁力卻不住增強。
  酣鬥中溫方義突覺右腕壹疼,疾忙跳開,低頭看時,腕上壹道紅印腫起,原來已給對方手指劃過,但顯是手下留情。溫方義心頭雖怒,可是也不便再纏鬥下去了。
  溫方山上前壹步,說道:“這位袁兄弟年紀輕輕,拳腳甚是了得,可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領教領教妳兵刃上的功夫。”承誌道:“晚輩不敢身攜兵器來到寶莊。”溫方山哈哈壹笑,說道:“妳禮數倒也周全,這也算藝高人膽大了。好吧,咱們到練武廳去!”手壹招,躍下地來。眾人紛紛跳下。承誌只得隨著眾人進屋。
  溫青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拐杖裏有暗器。”承誌正待接嘴,溫青已轉身對溫正道:“黑不溜秋的廣東蠻子怎麽樣?現下可服了吧?”溫正道:“二爺爺是寵著妳,才不跟他當真,有什麽稀奇?”溫青冷笑壹聲,不再理他。
  
  眾人走進練武廳,袁承誌見是壹座三開間的大廳,打通了成為壹個大場子。家丁進來點起數十支巨燭,照得明如白晝。溫家男女大都會武藝,聽得三老太爺要和前日來的客人比武,都擁到廳上來觀看,連小孩子也出來了。
  最後有個中年美婦和小菊壹齊出來。溫青搶過去叫了壹聲:“媽!”那美婦滿臉愁容,白了溫青壹眼,顯得甚是不快。
  溫方山指著四周的刀槍架子,說道:“妳使什麽兵刃,自己挑吧!”
  袁承誌尋思:“今日之事眼見已不能善罷,可是又不能傷了結義兄弟的尊長,剛下山來就遇上這個難題,可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溫青見他皺眉不語,只道他心中害怕,說道:“我這位三爺爺最疼愛小輩的,決不能傷妳。”這話壹半也是說給溫方山聽的,要他不便痛下殺手。她母親道:“青青,別多話!”溫方山望了溫青壹眼,說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吧。袁世兄,妳使什麽兵刃?”
  承誌眼觀四方,見壹個六七歲男孩站在壹旁,手中拿著壹柄玩具木劍,漆得花花綠綠的,劍長只有尋常長劍的壹半。他心念微動,走過去說道:“小兄弟,妳這把劍借給我用壹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地將劍遞了給他。承誌接了過來,對溫方山道:“晚輩不敢與老前輩動真刀真槍,就以這把木劍討教幾招。”這幾句話說來似乎謙遜,實則是竟沒把對方放在眼裏。他想對方人多,不斷纏鬥下去,不知何時方決,安小慧又已遭困,須得顯示上乘武功,將對方盡快盡數懾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遲生變,又不傷了對溫青的金蘭義氣。適才他在屋頂跟溫方義動手,於對方武功修為已了然於胸,倘若溫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間,那麽以木劍迎敵,也不算是犯險托大。
  溫方山聽了這話,氣得手足發抖,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如此小覷老夫這柄龍頭鋼杖的,嘿嘿,今日倒還是初會。好吧,妳有本事,用這木劍來削斷我的鋼杖吧。”話剛說完,拐杖橫轉,呼的壹聲,朝承誌腰中橫掃而來。
  風勢勁急,承誌的身子似乎被鋼杖帶將起來,溫青“呀”了壹聲,卻見他身未落地,木劍劍尖已直指對方面門。溫方山鋼杖倒轉,杖頭向他後心要穴點到。
  承誌心想:“原來這拐杖還可用來點穴,青弟又說杖中有暗器,須得小心。”身子略側,拐杖點空,木劍壹招“沾地飛絮”,貼著拐杖直削下去,去勢快極。
  溫方山瞧他劍勢,知道雖是木劍,給削上了手指也要受傷。危急中右手松指,拐杖落下,剛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閃電,伸下去抓著杖尾,驀地壹抖,壹柄數十斤的鋼杖昂頭挺起,反擊對方。承誌見他眼明手快,變招迅捷,也自佩服。
  兩人越鬥越緊,溫方山的鋼杖使得呼呼風響,有時壹杖擊空,打在地下,磚頭登時粉碎,聲勢著實驚人。承誌在杖縫中穿來插去,木劍輕靈,招招不離敵人要害。
  轉瞬拆了七八十招,溫方山焦躁起來。心想:“自己這柄龍頭鋼杖威震江南,縱橫無敵,今日卻被這後生小輩以壹件玩物打成平手,壹生威名,豈非斷送?”杖法突變,橫掃直砸,將敵人全身裹住。
  旁觀眾人只覺杖風愈來愈大,慢慢退後,都把背脊靠住廳壁,以防給鋼杖帶到。燭影下只見鋼杖舞成壹個亮晃晃的大圈。
  溫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遊龍幫幫主榮彩可高得多了。承誌藝成下山,此時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強的對手。只是不願使出華山派正宗劍法,以免給溫氏五老認出了自己門派,而對方鋼杖極具威勢,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劍又不能與他鋼杖相碰,心想非出絕招,不易取勝。忽地身法稍滯,頓了壹頓。
  溫方山大喜,橫杖掃來。袁承誌左手運起混元功,硬生生壹把抓住杖頭,運力下拗,右手木劍直進,嗤的壹聲,溫方山肩頭衣服已然刺破。這還是他存心相讓,否則壹劍刺在胸口,雖是木劍,但內勁淩厲,卻也是穿胸開膛之禍。
  溫方山大驚,虎口劇痛,鋼杖已被夾手奪過。
  袁承誌心想:“他是溫青的親外公,不能令他難堪。”當下立即收回木劍,左手前送,已將鋼杖交還在他手中。這只壹瞬間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渾沒看出鋼杖忽奪忽還,已轉過了壹次手,料想令他如此下臺,十分顧全了他老人家的顏面。
  哪知溫方山跟著便橫杖打出。承誌心想:“已經輸了招,怎麽如此不講理,全沒武林中高人的身份?”當即向左避開,突然嗤嗤嗤三聲,杖頭龍口中飛出三枚鋼釘,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頭和他身子相距不過壹尺,暗器突發,哪裏避讓得掉?
  溫青不由得“呀”的壹聲叫了出來,眼見情勢危急,臉色大變。
  卻見承誌木劍回轉,啪啪啪三聲,將三枚鋼釘都打在地下。這招“華山劍法”,有個名目叫作“孔雀開屏”,取義於孔雀開屏,顧尾自憐。這招劍柄在外,劍尖向己,專在緊急關頭擋格敵人兵器。袁承誌打落暗器,木劍反撩,橫過來在鋼杖的龍頭上按落。木劍雖輕,這壹按卻按在杖腰的全不當力處,正深得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要旨。
  溫方山只覺壹股勁力將鋼杖向下捺落,忙運力反挺,卻已慢了壹步,杖頭落地。承誌惱他以陰毒手法發射鋼釘,左足踏處,踏上杖頭。溫方山用力回扯,竟沒扯起,承誌松足向後縱開。溫方山收回鋼杖,只見廳上青磚深深凹下了半個龍頭,須牙宛然,竟是杖上龍頭給對手蹬入磚中留下的印痕。四周眾人見了,盡皆駭然。
  溫方山臉色大變,雙手將鋼杖猛力往屋頂上擲去,只聽得忽啦壹聲巨響,鋼杖穿破屋頂,飛了出去。
  他縱聲大叫:“這家夥輸給妳的木劍,還要它幹嗎?”
  袁承誌見這老頭子怒氣勃勃,呼呼喘氣,將壹叢胡子都吹得飛了起來,心中暗笑:“這是妳輸了給我,可不是鋼杖輸了給木劍!”
  屋頂磚瓦泥塵紛落之中,溫方施縱身而出,說道:“年輕人打暗器的功夫還不壞,來接接我的飛刀怎樣?”隨手解下腰中皮套,負在身上。
  承誌見他皮套中插著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飛刀,刃長尺許。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備,猝然施發,袖箭藏在袖中,金鏢、鐵蓮子之屬藏在衣囊,他的飛刀卻明擺在身上當眼之處,料想必有過人之長。”知道這時謙遜退讓也已無用,點了點頭,說道:“老前輩手下容情!”將木劍還給小孩,轉過身來。
  溫家眾人知道四老爺的飛刀勢頭勁急,捷如電閃,倏然便至。這少年如全數接住,倒也罷了,要是他閃避退讓,飛刀不生眼睛,那可誰也受不住他壹刀。當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紛紛走出廳去,挨在門邊觀看。
  溫方施叫道:“看刀!”手壹揚,寒光閃處,壹刀嗚嗚飛出。原來他的飛刀刀柄鑿空,在空中疾飛而過之時,風穿空洞,發出嗚嗚之聲,如吹嗩吶,聲音淒厲。刀發高音,似是先給敵人警告,顯得光明磊落,其實也是威懾恐嚇,擾人心神。
  袁承誌見飛刀威猛,與壹般暗器以輕靈或陰毒見勝者迥異,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顯功夫,難挫他驕氣,總要令他們輸得心悅誠服,才能叫他們放出小慧,交還黃金。”在懷中摸出兩枚銅錢,左手壹枚,右手壹枚,分向飛刀打去。左手壹枚先到,錚的壹響,飛刀登時無聲,原來銅錢已把鏤空的刀柄打扁。右手壹枚銅錢再飛過去,與飛刀壹撞,同時跌落。那飛刀重逾半斤,銅錢又輕又小,然而兩者相撞之後,居然齊墜,顯見他的手勁力道,比溫方施高出何止數倍。
  溫方施登時變色,兩刀同時發出。袁承誌也照樣發出四枚銅錢,先將雙刀聲音打啞,跟著擊落。
  溫方施哼了壹聲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說著,手上絲毫不緩,六把飛刀壹連串地擲出。他這時已知勢難擊中對方,故意將六柄飛刀四散擲出,心想:“難道妳還能壹壹把我飛刀打落?”卻聽得嗚錚、嗚錚接連六響,六柄飛刀竟然又給十二枚銅錢打啞碰跌。承誌當日在華山絕頂,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盤棋,打了多少千變萬化之劫,再加上無數晨夕的苦練,才學會這手世上罕見的“滿天花雨”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說不定還要指摘他手法未純,但溫家諸人卻盡皆心驚。
  溫方施大喝壹聲:“好!”雙手齊施,六柄飛刀同時向對方要害處擲出,六刀剛出手,又是六刀齊飛,這是他平生絕技,功夫再好的人躲開了前面六刀,決難躲開後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飛刀嗚嗚聲響,四面八方地齊向袁承誌飛去。
  溫方達眼見袁承誌武功卓絕,必是高人弟子,突見四弟使出最厲害的刀法,心中暗驚,叫道:“四弟,別傷他性命……”話聲未畢,只見袁承誌雙手在空中壹陣亂抓,隨抓隨擲,十二柄飛刀先後抓在手中,壹抓入手,便向兵器架連續擲出。
  刀槍架上本來明晃晃的插滿了刀槍矛戟,但見白光閃爍中,槍頭矛梢,盡皆折斷,原來都給他用十二把飛刀斬斷了。飛刀余勢不衰,插入了墻壁。
  突然之間,五老壹齊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兇光,同時喝道:“妳是金蛇奸賊派來的嗎?”
  袁承誌空中抓刀的手法,確是得自《金蛇秘笈》,驀見五老神態兇惡,便似要同時撲上來咬噬壹般,心下不禁驚慌。正要回答,壹瞥之下,忽見廳外三個人走過,其中壹人正是安小慧,被兩名大漢綁縛了押著,當是剛從翻板下面的地窖給擒了上來。他心急救人,沖出廳去。溫方達與溫方義各抽兵刃,隨後追到。
  袁承誌不顧追敵,直向安小慧沖去。兩名大漢刀劍齊揚,摟頭砍下。只聽得當當兩聲,兩名大漢手中的刀劍脫手飛出。這兩人壹呆,見砸去他們兵刃的竟是大老爺和二老爺,嚇了壹跳。溫方達與溫方義罵了聲:“膿包!”搶上追趕。
  原來袁承誌身手快極,不架敵刃,嗖的壹下,竟從刀劍下鉆過。那兩名大漢兵刃砍下來時,溫氏二老恰好趕到,壹刀壹劍,便同時向大老爺、二老爺的頭上招呼。
  袁承誌雙手分扯,扯斷了縛住安小慧手上的繩索。安小慧大喜,連叫:“承誌大哥!”
  這時那兩人的刀劍正從空中落下,承誌甩出斷繩,纏住長劍,扯了回來,對安小慧道:“接著!”繩子松開,那劍劍柄在前,倒轉著向她飛去。安小慧伸手接住。
  這當兒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長劍剛擲出,溫方達兩柄短戟已向承誌胸前搠到。卻聽得“啊!哼!”兩聲叫喊,原來那兩名大漢擋在路口,溫方義嫌他們礙手礙腳,壹個掃堂腿踢開了。
  袁承誌腳步不動,上身後縮,陡然退開兩尺。溫方達雙戟遞空,正要再戳,勁未使出,倏覺雙戟自行向前,燭光映射下,只見對方手中壹截斷繩已纏住雙戟,向前拉扯。
  溫方達借力打力,雙戟乘勢戳了過去,戟頭鋒銳,閃閃生光。袁承誌側過身子,用力壹扯斷繩,隨即突然松手。溫方達出其不意,收勢不及,向前踉蹌了兩步,看袁承誌時,已拉了安小慧搶進練武廳內。
  溫方達本已沖沖大怒,這時更加滿臉殺氣,雙手力崩,已將戟上短繩崩斷,縱進廳來。溫家眾人也都回到廳內,站在五老身後。
  溫方達雙戟歸於左手,右手指著袁承誌,惡狠狠地喝道:“那金蛇奸賊在哪裏?快說。”
  袁承誌道:“老前輩有話好說,不必動怒。”
  溫方義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妳什麽人?他在什麽地方?妳是他派來的麽?”
  袁承誌道:“我從沒見過金蛇郎君的面,他怎會派我來?”溫方山道:“這話當真?”袁承誌道:“我幹嗎騙妳?晚輩在衢江之中,無意跟這位溫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結交為友,這跟金蛇銀蛇有什麽幹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心存疑竇。溫方達道:“妳不把金蛇奸賊藏身之所說出來,今日莫想離開靜巖。”
  袁承誌心想:“憑妳們這點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聽他們口口聲聲的把金蛇郎君叫作“金蛇奸賊”,更是說不出的氣惱。在他內心,金蛇郎君已如半個師父,隱隱與木桑道人相似,但神色間神情仍然恭謹,說道:“晚輩與金蛇郎君無親無故,連面也沒有會過。不過他在哪裏,我倒也知道,就只怕這裏沒壹個敢去見他。”
  溫氏五老怒火上沖,紛紛叫道:“誰說不敢?”“這十多年來,我們哪壹天不在找他?”“這奸賊早已是廢人壹個,又有誰怕他了?”“他在哪裏?”“快說,快說!”
  袁承誌淡淡壹笑,道:“妳們真的要去見他?”溫方達踏上壹步,道:“不錯。”袁承誌笑道:“見他有什麽好?”溫方達怒道:“小朋友,誰跟妳開玩笑?快給我說出來!”袁承誌道:“各位身子壯健,總還得再隔好幾年,才能跟他會面。他已經過世啦!”
  此言壹出,各人盡皆愕然。只聽得溫青急叫:“媽媽,媽媽,妳怎麽了?”
  袁承誌回過頭來,見那中年美婦已暈倒在溫青懷中,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
  溫方山臉色大變,連罵:“冤孽。”溫方義對溫青道:“青青,快把妳媽扶進去,別丟醜啦,讓人家笑話。”溫青“哇”的壹聲哭了出來,說道:“丟什麽醜?媽媽聽到爸爸死了,自然要傷心。”
  袁承誌大吃壹驚:“他媽媽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溫青是他的兒子?”
  溫方義聽得溫青出言沖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溫門這件奇恥大辱,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對溫方山道:“三弟,妳再寵這娃娃,我可要管了。”溫方山向溫青斥道:“誰是妳爸爸?小孩子胡言亂語。還不快進去!”
  溫青扶著母親,慢慢入內。那美婦悠悠醒轉,低聲道:“妳請袁相公明晚來見我,我有話問他。”溫青點頭,回頭對袁承誌道:“還有壹天,明晚妳再來盜吧。妳就是幫著人家。妳,妳……發的誓都是騙人的!”向安小慧恨恨地瞪了壹眼,扶著母親進內。
  袁承誌對安小慧道:“走吧!”兩人向外走出。溫方悟站在門口,雙手分攔,厲聲說道:“慢走,還有話問妳。”袁承誌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輩再來奉訪。”溫方悟道:“那金蛇奸賊死在什麽地方?他死時有誰見到了?”
  袁承誌想起那晚張春九刺死他禿頭師弟的慘狀,心想:“妳們棋仙派好不奸詐兇險,那晚在華山之上,我便險些死在妳們手中,又何必跟妳們說真話?何況妳們覬覦金蛇郎君的遺物,我更不能說。”便道:“我也是輾轉聽朋友說起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廣東海外的壹個荒島之上。”說到這裏,童心忽起,說道:“貴派有壹個瘦子,叫作張春九,還有壹個禿頭,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師兄弟倆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消叫他二人來壹問,就什麽都明白了,用不著來問我。”
  溫氏五老面面相覷,透著十分詫異。溫方義道:“張春九和汪禿頭?這兩個家夥不知死到哪裏去了,他媽的,回來不剝他們的皮。”
  袁承誌心道:“妳們到廣東海外幾千個荒島上去細細地找吧!要不然,親自去問張春九和那禿頭也好。”向眾人抱拳道:“晚輩失陪。”
  溫方悟道:“忙什麽?”他定要問個清楚,伸臂攔住。袁承誌伸掌輕輕向他手臂推去。溫方悟手腕勾轉,要施展擒拿手法拿他手腕。哪知袁承誌不想再和人動手,這壹招其實是虛招,對方手壹動,左方露出空隙,他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壹聲,恰好從空隙中穿了出去,連溫方悟的衣服也沒碰到。
  溫方悟大怒,右手在腰間壹抖,已解下壹條牛皮軟鞭,揮鞭向他後心打到。武林中的軟鞭有的以精鋼所鑄,考究的更以金絲繞成,但溫方悟內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常常的壹條皮鞭。皮鞭又韌又軟,在他手裏使開來如臂使指,內勁到處,比之五金軟鞭有過之而無不及。
  袁承誌聽得背後風聲,拉著安小慧向前直躥,皮鞭落空,聽得呼的壹聲,勁道淩厲,知是壹件厲害的軟兵器,他頭也不回,向墻頭縱去。
  溫方悟在這條軟鞭上下過數十年的功夫,給他這麽輕易避開,豈肯就此罷手?右手揮出,圈出壹個鞭花,向安小慧腳上卷來。這壹下避實就虛,知道這少女功力不高,這壹招定然躲不開,如把她拉了下來,等於是截住了袁承誌。
  袁承誌聽得風聲,左手撩出,帶住鞭梢,混元功乘勢運起,上躍之勢竟爾不停,左手使勁,將溫方悟提起。溫家眾人見到,無不大駭。
  溫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揚,兩柄飛刀嗚嗚發聲,向承誌後心飛去。
  袁承誌左手松開皮鞭鞭梢,拉著安小慧向墻外躍出,聽得飛刀之聲,竟不回頭,右手分別在飛刀刀背輕擋,飛刀立時倒轉。
  溫方悟腳剛落地,兩柄飛刀已當頭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開飛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斷裂。原來剛才袁承誌在半空中提起溫方悟,實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內勁,否則他在半空中無從借力,如何提得起壹個壹百幾十斤的大漢?這混元功傳到皮鞭之上,竟將鞭子扯斷了。溫方悟大驚,壹個“懶驢打滾”,滾了開去,但壹柄飛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來時壹身冷汗,半晌說不出話來。
  溫方達不住搖頭。五老均是暗暗納罕。溫方義道:“這小子不過二十歲左右,就算在娘胎裏起始練武,也不過二十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溫方山道:“金蛇奸賊這般厲害,也栽在咱們手裏。這小子明晚再來,咱們好好對付他。”
  袁承誌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農家。安小慧把這位承誌大哥滿口稱贊,佩服得了不得,說道:“崔師哥老是誇他師父怎麽了不起,我看他師父壹定及不上妳。”袁承誌道:“崔師哥叫什麽名字,他師父是哪壹位?”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號叫什麽伏虎金剛。他師父是華山派穆老祖師的徒弟,外號叫銅筆鐵算盤。我聽了這外號就忍不住好笑,也從來沒問崔師哥他師父叫什麽名字。”
  袁承誌點點頭,心想:“原來是黃真大師哥的徒弟,他還得叫我聲師叔呢。”也不與她說穿,兩人各自安寢。
  次日晚上,袁承誌叫安小慧在農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太差,只有礙手礙腳,幫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顧,雖然不大願意,還是答應了。
  袁承誌等到二更天時,又到溫家。只見到處黑沈沈的燈燭無光,正要飛身入內,忽聽得遠處輕輕傳來三聲簫聲,那洞簫壹吹即停,過了片刻,又是三聲。袁承誌心念微動,知是溫青以簫相呼。心想:“溫氏五老雖極兇惡,溫青卻對自己尚有結義之情,最好能勸得他交還黃金,不必動手。”於是循著簫聲,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遠遠望去,見亭中坐著兩人,月光下只見雲鬢霧鬟,兩個都是女子。當即停了腳步,心想:“青弟不在這裏!”只見壹個女子舉起洞簫吹奏,聽那曲調,便是溫青那天吹過的音調淒涼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幾步,想看清楚是誰。
  手持洞簫的女子出亭相迎,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誌大吃壹驚,月色如水,照見壹張俏麗面龐,竟便是溫青。他登時呆了,隔了半晌,才道:“妳……妳……”
  溫青淺淺壹笑,說道:“小妹其實是女子,壹直瞞著大哥,還請勿怪!”說著深深彎腰萬福。袁承誌還了壹揖,以前許多疑慮之處,豁然頓解,心想:“我壹直怪她脂粉氣太重,又過於小性兒,沒丈夫氣概,原來竟是個女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地跟個姑娘拜了把子,當真糊塗,這可從哪裏說起?”
  溫青道:“我叫溫青青,上次對妳說時少了壹個青字。”說著抿嘴壹笑,又道:“其實呢,我該叫夏青青才是。”
  袁承誌見她改穿女裝,秀眉鳳目,玉頰櫻唇,竟是壹個絕色的美貌佳人,心中暗罵自己糊塗。這麽壹個美人誰都看得出來,自己竟會如此老實,給她瞞了這許多天。他壹生之中,除了嬰兒之時,只在少年時和安大娘與安小慧同處過數日,此後十多年在華山絕頂練武,從未見過女子。後來在闖王軍中見到李巖之妻紅娘子,這位女俠豪邁爽朗,與男子無異。因此於男女之別,他實是渾渾噩噩,認不出溫青青女扮男裝。
  溫青青道:“我媽在這裏,她有話要問妳。”袁承誌走進亭去,作揖行禮,叫道:“伯母,小侄袁承誌拜見。”那中年美婦站起身來回禮,連說:“不敢當。”
  袁承誌見她雙目紅腫,臉色憔悴,知她傷心難受,默默無言地坐了下來,尋思:“聽青青說,她母親是給人強奸才生下她來,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對金蛇郎君深惡痛絕,青青提壹聲爸爸,就給她二爺爺喝斥怒罵。可是她媽媽聽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暈倒,傷心成這個樣子,對他顯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別情。”
  青青的母親呆了壹陣,低聲問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親眼見到麽?”袁承誌點點頭。她又道:“袁相公對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決不像我爹爹與叔伯們那樣,當妳是仇人,請……請妳把他死時的情形見告。是誰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嗎?”說到這裏,聲音發顫,淚珠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袁承誌對金蛇郎君的心情,實在自己也不大明白,聽師父與木桑道人說,這人脾氣古怪,工於心計,為人介於正邪之間。他安排鐵盒弩箭、秘笈劇毒,用心險狠,實非正人端士。可是自從研習《金蛇秘笈》中的武功之後,對這位絕世的奇才不禁暗暗欽佩,在內心深處,不自覺地已把他當作了半位師父。昨晚聽到溫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為“奸賊”,心中說不出的憤怒,事後想及,也覺奇怪。這時聽青青之母問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沒見過面,不過說起來,這位前輩和我實有師徒之份,我許多武功是從他那裏學的。這位前輩死後的情形,恕我不便對伯母說,只怕有壞人要去發掘他骸骨。”
  青青之母身子壹晃,向後便倒。青青連忙抱住,叫道:“媽媽,妳別傷心。”
  過了壹會兒,青青之母悠悠醒來,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來接我們娘兒倆離開這地方,哪知他竟壹個人先去了。青青連她爸爸壹面也見不著。”
  袁承誌道:“伯母不必難過。夏老前輩現今安安穩穩地長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經好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輩死時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種安排,顯非倉猝之間給人害死。”
  青青之母說道:“原來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樣報答才好。”說著站起來施了壹禮,又道:“青青,快給袁大哥磕頭。”青青拜倒在地,袁承誌忙也跪下還禮。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什麽遺書給我們?”
  袁承誌想起秘笈封面夾層中的地圖和圖上字樣:“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靜巖,尋訪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當時看了這張“重寶之圖”,因無貪圖之念,隨手在行囊中壹塞,此後沒再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曠世武功,絕頂聰明,竟至喪身荒山,險些骸骨無人收殮,只怕還是受了這重寶之害。天下奇珍異寶,無不足以招致大禍,這話師父常常提起,因此對這張遺圖頗有些厭憎之感。這時經青青之母壹問,這才記起,說道:“小侄無禮,鬥膽請問,伯母的閨字,可是壹個‘儀’字?”
  青青之母壹驚,說道:“不錯,妳怎知道?”隨即道:“那定是他……他……遺書上寫著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帶著?”神情中充滿盼望和焦慮。
  袁承誌正要回答,突然右足壹頓,從亭子欄桿上斜刺躍出。溫儀母女吃了壹驚,只聽有人“啊喲”壹聲,袁承誌已伸手從玫瑰叢中抓了個男子出來,走回亭子。那人已給他點中穴道,手足軟軟垂下,動彈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溫儀嘆了口氣,道:“袁相公,請妳放了他吧。溫家門中,沒壹個當我們母女是親人。”袁承誌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幾下,解開了他穴道。原來那人是昨晚與他交過手的溫南揚。他是溫方義的兒子,在眾兄弟中排行第七。
  溫青青怒道:“七伯伯,我們在這裏說話,妳怎麽來偷聽?也沒點長輩樣子。”
  溫南揚壹聽大怒,便欲發作。但剛才給袁承誌擒住時全無抗禦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過苦頭,恨恨地瞪了三人壹眼,轉頭就走。走出亭子數步,惡狠狠地道:“不要臉的女人,自己偷漢子不算,還教女兒也偷漢子。”
  溫儀壹陣氣苦,兩行珠淚掛了下來。青青哪裏忍得他如此辱罵,追出去喝道:“餵,七伯伯,妳嘴裏不幹不凈地說什麽?”
  溫南揚轉身罵道:“妳這賤丫頭要反了嗎?是爺爺們叫我來的,妳敢怎樣?”
  溫青青罵道:“妳要教訓我,大大方方地當面說便是,幹嗎來偷聽我們說話?”溫南揚冷笑道:“我們?也不知是哪裏鉆出來的野男人,居然壹起稱起我們來啦。溫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給妳們丟幹凈了!”青青氣得漲紅了臉,轉頭道:“媽,妳聽他說這種話。”
  溫儀低聲道:“七哥,請妳過來,我有話說。”溫南揚略壹沈吟,大踏步走進亭子站定,和袁承誌相距甚遠,防他突然出手。
  溫儀道:“我們娘兒身遭不幸,蒙五位爺爺和各位兄弟照顧,在溫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從來沒跟青青說過,現下既然他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隱瞞。這件事七哥頭尾知道得很清楚,請妳對袁相公與青青說壹說吧。”
  溫南揚怫然道:“我幹嗎要說?妳的事妳自己說好啦,只要妳不怕醜。”溫儀輕輕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好吧,我只道他救過妳性命,妳還會有壹些感激之心,哪知溫家的人,全是那麽忘……忘……唉!”溫南揚怒道:“他救過我性命,那不錯。可是他為什麽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說出來,免得妳自己說時,不知如何胡言亂語,盡說些謊話。”青青怒道:“我媽媽怎會說謊?”溫儀拉了她壹把,道:“讓七伯伯說。”
  溫南揚坐了下來,說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樣識得那金蛇奸賊,現今原原本本地跟妳們說,也好讓妳們知道,那奸賊的用心是如何險毒。”青青道:“妳說他壞話我不聽。”說著雙手掩住耳朵。
  溫儀道:“青青,妳聽好啦。妳過世的爸爸雖不能說是好人,可是比溫家全家的好處還多上百倍。”
  溫南揚冷笑道:“妳忘了自己也姓溫。”
  溫儀擡頭遠望天邊,輕聲道:“我……我……早已不姓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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